爸爸,買完橘子你還回來嗎?(上)
編者按:這是來自英國女作者妮娜·艾倫的中短篇小說,拿下了去年雨果、軌跡、斯特金三大獎項的提名。
2047年,第一次載人火星任務以悲劇告終。三十年後,第二支團隊準備出發,其中兩名宇航員將在麥迪遜之星酒店進行最後的媒體發言。客房主管艾米麗的媽媽茉莉早年是一位航天學冶金方面的資深專家,當年承載第一次載人火星任務的新黎明號爆炸後,茉莉參與了相關調查,因此早早染病。
一天,茉莉扔給艾米麗一本書《太空旅行藝術》,並聲稱這本書的原主人就是她爸爸,也是一名宇航員。艾米麗開始如饑似渴讀這本書,並根據新黎明號的發射時間與自己的出生時間大膽假設,任務中的一名宇航員就是自己的父親……
* 全文約20000字,分為上下兩篇。
Planet Earth Forever
Jo Blankenbu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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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 空 旅 行 藝 術】
作者 | 妮娜·艾倫
譯者 | 耿輝
魔咒就是一連串辭彙,僅此而已。它們幫你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塑造出它的形狀,幫你看清它可能的樣子,進而創造未來。有時候,當我閱讀人類攀登火星的奮鬥史時,那些辭彙給我的感覺就像魔咒——一種艱深莫測的古老咒語,用一組神秘的辭彙仔細地按照順序排列出來,然後通過反覆吟唱的方式,帶給我們未曾想過的將來。
希思羅機場的艾迪遜之星酒店有十六層,共三百八十二間客房,還有二十間頂層私人公寓和一間總統套房。酒店坐落在環機場公路的北段,擁有自己的穿梭巴士,負責在五座航站樓和酒店間接送客人;還有一間記者媒體休息室和一間候機室,以及配套會議設施。作為客房部主管,我的工作就是在幕後確保一切順利運轉,雖然辛苦,但就總體而言我樂在其中。只是有些日子需要付出更多的心力。
起初都只是傳言,可是上周官方終於發話了:詹娜·索羅金娜和文尼·卡梅隆在前往中國,跟火星任務團隊的其他人員匯合之前,將在本酒店度過一晚。突然之間,艾迪遜之星酒店成了中央舞台,消息一經宣布,酒吧和候機室就一直人滿為患。還有兩個星期宇航員才會到達,可是客人的熱情似乎一點也沒有減弱,顯然在這裡露面是很酷的事兒。諷刺的是,艾迪遜之星甚至不是火星任務贊助商的首選酒店。原定的是萬豪國際酒店,只不過文尼·卡梅隆在這裡參加了自己的十八歲生日或是畢業慶典之類的聚會,所以他想來艾迪遜之星,於是就有了隨後的一切。
仔細想想,我猜他們覺得拒絕文尼會顯得無禮吧。
計劃改變的第一個結果就是讓萬豪恨上我們,第二個是本尼通常一天十六小時的緊張狀態延長到了二十四小時。無法想像大人物露面時他該如何應對。
「或許他就爆炸了吧。」露德米拉·可汗說——她是第三層的管理員。她的眼中浮現出夢幻的神情,彷彿她在腦海里演繹出了那個場面,並且有點兒喜歡它,「自燃——就像你在電影里看到的那樣,我們這些人像無頭蒼蠅一樣跑到他身旁朝他拍打。」
露德米拉把我逗笑了,這是好事。我覺得,如果不感受一下有趣的那面,我很有可能會被本尼逼瘋。別誤會,本尼是位非常優秀的上司——大部分時間我們相處很好。我只是希望他別對該死的宇航員們感到那麼緊張。我是說,天啊,區區一個晚上而已,然後他們就會離開。十四個小時的媒體狂歡過後,我們就會變成明日黃花。
不過我可能顯得刻薄了,畢竟,這是本尼的光輝時刻,他有機會向世界詳盡展示艾迪遜之星,以及作為舞台中心最高管理者的他自己。他大動干戈的背後讓人感到有點悲傷,我不是說他可悲,我指的是真正的悲傷,他那種既困惑又傷心的感覺,就好像誰奪走了他的一種生活後又強塞給他另一種。這不等於說他工作不努力。雖說只有一點點,可他已經開始顯出老態,比如開始有跡象的禿頂,越來越緊繃的西裝。本尼穿著漂亮的西裝,沒錯,剪裁完美現代,比他實際能夠負擔的價格貴上那麼一點點。雖然本尼是艾迪遜之星的經理,可是你能通過他的西裝判斷出,他希望自己是酒店的老闆。每次他從電梯走進大堂,你都能看出來他那種招搖的心態,然後是些微猶豫。
就好像他想起自己的出身有多麼卑微,多麼容易被打回原形,然後感到害怕。
我媽媽茉莉聲稱很早就認識本尼·康威,早到他頭一次以學生身份從弗里敦或雅溫得*飛抵美國的時候,反正是一個普通市民飛進飛出美國也相對容易的非洲西部城市。
「他帶著一個紙板提箱,一隻軍需轉民用的帆布包,身著仿造的李維斯牛仔褲,戴著一塊金錶。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他就賣了手錶來抵房租。那時候,他還叫自己本雅明,本雅明·奎姆。」
當問到茉莉怎麼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她要麼閉口不言,要麼改變說法,要麼堅稱不知道我說的是誰。我認為她記得的人甚至都不是本尼,不可能是,或者她記得的本尼·康威另有其人,不是我的上司。很可能是她搞混了名字,最近她總是這樣,把記憶搞混。
不然的話,就是她編造出來的。
本尼時而額外塞給我一些錢。我明知道不應該要,可都沒有拒絕,主要因為他堅持說這些錢是給茉莉的,讓我好好照顧她。「全靠你自己照顧,一定很艱難。」本尼說著就把折好的鈔票強塞進我手裡,發出碾碎一把枯葉的聲音。我不清楚他起初是怎麼知道茉莉的,我猜有可能是露德米拉·可汗或負責布草合同的安東尼·戈什告訴了他。他們倆都是我的朋友,不過你能想像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相互八卦的誘惑。我接下錢,因為我告訴自己這是應得的,不然我負擔不起開銷,還因為本尼也許真的僅僅是為茉莉感到遺憾,而這恰恰是他表達的方式,雖然我已經說過很多次,照顧茉莉就是替她留意一些事情,並不怎麼成問題。比如確保她記得吃飯這種小事,你看,她忘記的都是平常事兒。在她的病發作得比較厲害之際,她的短期記憶變得極不可靠,以至於每一天都像是開始一場新生。
不過,也不總是如此,大部分時間她能照顧好自己,只是有一點糊塗。她沒法再做自己的工作了,可依然對世界保有興趣,依然對事物運轉的推動力,對飛機、河流和金屬,對事物的本質感興趣。事物的本質——這些描述都出自她的口中,不是我的。茉莉以前是一位物理學家,現在更像是電視新聞頻道深夜節目里的福音傳道士,說的話充滿了神秘和預言,彷彿照亮人間的光芒。可是歸根結底,她一直以來的興趣都沒有變——我們是誰、如何來到這裡以及我們自認為究竟要走向哪裡。假如你不知道她以前是什麼樣的,你不一定會發現她身上出了問題。
我很明白,她的內心還都沒受影響。她成就的一切、了解的一切仍然緊密封存在她的大腦里,如同打包的舊報紙存放在老房子的屋檐下,雖然發黃變皺,但是仍然在講述自己的故事。
對我來說,茉莉是奇蹟與夢魘的結合,讓我深感悲傷,如鯁在喉。這種感覺徘徊不去,時時困擾著我。
醫生告訴我她的正常壽命不會受到影響,可我覺得這是胡扯,我覺得醫生也知道自己在胡扯。茉莉還不到五十三歲,可有時候背痛會令她直不起腰,她就像是八十歲的老太太,甚至比那更糟糕。還有時候,她像個四歲孩子,自顧自地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她的身體充斥著各種病徵,可是醫生不承認,因為有人給錢讓他們閉嘴。沒人想為賠償金擔責任,所以你在茉莉的醫療檔案里找不到任何銀河航班空難的內容,現場最終確認的十六種有毒物質也沒有提及。媽媽當年就是受雇去隔離和分析那些物質的。
有理論說爆炸的是一顆臟彈,現在的基本共識是,飛機釋放的某些物質具有放射性。可是十年過去了,茉莉協助完成的報告還沒有被公佈於眾。權威部門說內容過於敏感,他們的確不是在開玩笑。
醫生對茉莉的診斷是早髮型老年痴呆症。如果你相信他的診斷,那麼我猜你知道病情如何。
茉莉去世以後我就會成為自由身,無論搬離機場,另找工作,還是買一張前往澳大利亞的單程票,開始新的生活,都隨我決定。有時候,我在夜裡失眠,就盤算和夢想這些事情,可是到早晨我就懷疑自己該如何面對現實。茉莉彷彿就是我的一部分,我無法想像沒有她的世界會是什麼樣。
去世會帶走她所有的故事,她編造的那些和剛好確有其事的那些。
一旦她離我而去,我就再也無法區分。
*分別是獅子山和喀麥隆首都。
來源:Astro Rock
我總是考慮那些宇航員的事情。肯定不是本尼希望我考慮的那些——他關注的都是查看房間設施問題,檢查廚房致病病原,確保媒體休息室的公共廣播系統不會突然罷工。
我知道這些事兒很重要,要是我們搞砸了,難堪的不僅僅是本尼一個人。我最不願看到的,就是餐飲部門某個孩子因為有人忘記告訴他們備足攪拌器而遭到解僱。我一遍遍檢查,不是因為本尼的緣故,而是因為那是我的工作,而且我在乎自己的工作,希望把它做好。然而時不時地,我就發現自己覺得這真是瘋狂,所有的準備,所有的大驚小怪,其實都不值一提。想想詹娜·索羅金娜、文尼·卡梅隆和其他任務團隊成員究竟在幹什麼,相較而言,別的一切似乎都顯得幼稚而無聊。
他們要去火星,而且不會回來。
我想知道他們是否明白自己即將赴死。其實,我知道他們清楚,可我想知道他們是否考慮過,與其他經歷相比,他們每個人註定要更早面對死亡,比從事其他職業都要早得多,而且很可能死狀恐怖。考慮到實際情況,那是不可避免的,對不對?火星沒有天然空氣、沒有水,什麼都沒有。很有可能整個團隊直到全部犧牲都沒有建起基地或密閉生活環境,也沒有完成登陸後的任何必要工作。
認識到那種結局他們如何應對?如何開始接受那些令人害怕的情況?我自己無法想像,還必須得承認,我甚至都沒有努力去想,因為即使想想我都感到害怕,更別說去實現了。
我在網上讀到些採訪和文章,他們說學會應對高危情況是訓練的全部,心理耐力不足的人在篩選過程幾乎直接被淘汰,不過我仍然不完全理解,為什麼一開始會有人自願參與火星任務。
露德米拉·可汗特別不滿,因為一位女宇航員是孩子的母親。我們都知道她的名字是約瑟琳·圖克,她的孩子分別是五歲和三歲,他們已經前往亞特蘭大跟外婆一起生活。
「她怎麼能承受得了?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看著他們成長,甚至再無法聽到他們的聲音。」
「不知道。」我對露德米拉說,「也許她認為孩子會以她為榮。」聽露德米拉的語氣,你會覺得約瑟琳·圖克謀殺了自己的兩個孩子,還把屍體投進井裡。一名男性宇航員,杜昆,有個八歲的兒子,可是人們對他的談論遠不及約瑟琳·圖克。
露德米拉自己有兩個小孩,萊拉和穆罕默德,所以我能看出約瑟琳·圖克的決定對她內心的影響有多大。我一遍遍思考這個問題,唯一能得到的合理答案就是復甦之風的船員沒有把前往火星看作一次提早離開我們的單程之旅,而是以這種方式一起欺騙死神。我是說,那艘飛船上的每個人都將會永生——在我們的心靈和記憶中,在我們的書籍、故事和電影中,在數千小時的新聞剪輯和紀錄片中。就算他們像新黎明號的船員一樣,因為墜毀和燃燒而喪生,我們對他們的談論、思考和銘記也將永遠不會停止。
如此看來結論就顯而易見了:是把眼前的生活再過上五十多年,還是永生不朽?我能明白為什麼有些人會覺得去火星不算太糟的選擇了。
在某種意義上,進入太空的男男女女是我們的超級英雄。十年以後,某個新聞記者會問約瑟琳·圖克的孩子,有一個超級英雄母親是什麼感覺。
露德米拉·可汗和我們這類外人,有什麼資格去猜測她的孩子會對她如何評價、如何言說呢?
我名叫艾米麗·克拉拉·斯達爾,跟酒店的名字相同*是個巧合。克拉拉是紀念我已經沒什麼印象的外婆,她去世時我才三歲。有一張茉莉、外婆和我在野外拍攝的照片,拍照地點就在喬治六世水庫旁邊,後來這座水庫被正式宣告有毒並封鎖。茉莉把我抱在身前的背囊里——只露出我的頭頂和一簇黑色捲髮。雖然當時是在五月,明媚的陽光在油膩的水面上反射出一道耀眼亮光,可外婆克拉拉還是戴著難看的藍色針織絨球帽,穿著銀色羽絨馬甲。
「你外婆從沒有適應過天氣。」茉莉曾經告訴我,「雖然她六歲就跟隨自己的阿姨從奈及利亞的首都阿布賈過來了,可在這兒她總是覺得冷。」
照片里的茉莉又高又瘦、既別緻優雅又特別超然不俗,跟如今判若兩人。她心中似乎充滿了我猜測不出的目標。她說是我父親給我起名叫艾米麗,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故事。
父親是誰我不清楚,茉莉的說法總是變來變去。小時候,我有一段時間經常為此糾纏媽媽,可她拒絕告訴我任何消息,或者至少沒有我可以相信的消息。
「你父親是誰有什麼重要?除了讓毫無戒備的女性負擔意外誕生的孩子,父親們究竟對這個世界有什麼貢獻?」
「意外誕生的?」我對她瞠目結舌。我從沒想過茉莉也許不想要我。我僅僅是一個既成事實,沒法撤銷。可我有自尊——一種內在的維生系統,可以說強大無比。
「噢,艾米麗。我當然想要你,不過,我只能這麼說,你讓我們倆有點措手不及。」
「爸爸知道以後怎麼說?」
「別叫他爸爸,他不配。」
「那就叫父親。要是那個人如此不堪,你為什麼跟他上床?」
當時我大約十四歲,正處在一個容易發作的階段。如果粗魯無禮的表現沒有讓我達到目的,我就開始換成心理學的那一套來對付茉莉——都是些我有權知道、她不告訴我就會毀掉我自尊的內容。你懂的,就是雜誌上刊登的那種胡扯。形勢陷入僵局,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大吵了一架,把關係徹底搞砸。我們吵了幾個小時,一直繞來繞去,媽媽突然哭起來說,她不告訴我的原因是她不知道。當時她有好幾個男朋友,其中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是我父親。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逐一打電話聯繫。」她還在抽泣著說,「扔幾枚重磅炸彈,毀掉幾個家庭?你覺得呢?」
我覺得自己應該閉嘴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別人的痛苦,第一次從茉莉的角度看待她的人生,假如沒有小艾米麗出來搗亂,她的生活可能會完全不同。
說得好聽一點,真相令我感到震驚。不過從長遠角度看這也不錯,因為這讓茉莉和我重歸於好,成為真正的朋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關心爸爸是誰。後來,茉莉開始生病,我也就不想舊事重提,雪上加霜了。
再後來,茉莉說起那本書,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艾米麗的姓氏斯達爾和星星一次寫法相同。
來源:Y&R Mexico
書名叫做《太空旅行藝術》,作者是維多利亞·西格爾。因為裡邊的星圖,我自打很小就記得那本書。在普通的紙頁之間,地圖像手風琴一樣展開成長長的條形。它們用彩色印刷——深藍和黃色——在平整光滑的紙張上,你用手指在上面划過,還會產生輕微的吱吱聲。我一直覺得星圖很美麗,如果我提出要求,茉莉就會讓我看那本書,可她從不會把書留給我一個人——我猜她認為我會不小心弄壞。
成長過程中,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試著讀這本書,卻總是在一兩章之後放棄,因為它超出我的理解力太多,講的都是類星體、暗物質和光速不變之類的內容。我會儘力讀上幾頁,然後發現自己其實一個字都沒懂。
跟星圖一樣,書中滿是漂亮高深的插圖、複雜的行星軌道線條、想像中的飛船和火箭的飛行軌跡——它們不曾真正存在過,但有一天也許會出現。我一直喜歡這個想法:有一天它們也許會出現。
那本書閃亮的黃色封面被扯成了三塊。
茉莉丟下炸彈的那天是星期二,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記住,可我就是記住了。下班回來我發現茉莉顯得局促不安,她當時的表情就好像丟了東西、打碎物品或者忘了自己是誰,就在那一瞬間。我已經學會在她發病時,最好不去問她問題,因為那會讓她閉口不言,反之,如果你讓她自己呆一會,她就會忍不住跟你分享。所以我裝作沒注意到任何異常,我們像往常一樣吃晚飯,然後茉莉就去客廳看電視,而我則上樓用自己的電腦做些事情。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茉莉來到門口。她用雙臂把《太空旅行藝術》抱在胸前,就好像害怕那本書會從她手中逃走一樣。接著,她把書像磚頭一樣扔到我的床上,在砸中羽絨被時,趕出了一小股空氣,發出「嘭」一聲柔和的輕響。
「這本書曾屬於你父親。」茉莉說,「他離開時留下的。」
「什麼時候,他去了哪兒?」我努力保持嗓音低沉鎮定,好像我們正在就平常的話題隨意交談。
我的心像地鑽一樣狂跳,彷彿要逃離我的身體。我幾乎感到痛苦,跑了太快太遠之後肋部產生的那種痛苦。
「你爸爸是一名宇航員。」茉莉說,「他參加過新黎明號的任務。」
我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不過我努力不去管它們,「茉莉,」我對她說。其實,咿呀學語時起我就這樣稱呼她,這讓她和克拉拉外婆特別高興,結果她們從沒有試著糾正我。媽媽的真名叫德拉——德拉·斯達爾。她曾是英國航空工業資歷最高的冶金學家。「你究竟在說什麼?」
「他當初知道我懷孕,」茉莉說,「想要一起撫養——作為你的父親——可我拒絕了。我不想和他結為一體,或者和任何人。當時不想。我一直都不能認定自己是否做了正確的決定。」
她對我點頭,好像因為自己說了什麼明智的言辭而感到滿意,然後離開了房間。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盯著茉莉剛剛走出去後沒有關閉的門,想弄清自己應不應該追上她,以及追上她後該說些什麼。
等我終於下樓以後,發現茉莉回到客廳,蜷縮在沙發上看她的肥皂劇。我問她我爸爸是宇航員的情況是否屬實,她看著我,似乎覺得我瘋了。
「你父親浪費了他的夢想,艾米麗。」她說,「他放棄得太早,這也是我讓他離開的原因之一。生活本身就夠艱難了,你最不需要的就是跟一個總希望能夠重新選擇人生道路的人捆綁在一起。」
幾天以後,我又問起《太空旅行藝術》,茉莉說自己不清楚它從何而來。「我想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它就在這裡。」她說,「我從你卧室的衣櫥里找到的,當時布滿了灰塵。」
為了尋找父親的印記——扉頁的名字、空白處無心的記錄和潦草的評語、甚至是文本中的下劃線——這本書我也許已經看過一千次。可我一無所獲、連任何一個墨跡都沒有。除了有點泛黃和霉味,紙面相當乾淨。書的主人是誰,把它帶到這棟房子的人又是誰,甚至在我們之前是否有人曾打開過它,這些問題都無法解答。
我想找到爸爸。我告訴自己,只是因為媽媽正在走向死亡,不管那個男人是誰並做了什麼,他有權知道自己生命的真相。不過捫心自問,我清楚原因不止如此。我想找到他還因為我的好奇心,因為我一直都感到好奇,因為我害怕一旦媽媽離去我就無依無靠。
我們的房子位於希靈登區辛普森巷,建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到了今年歷史幾乎已有百年。房子又破又小,所在的一排足有二十二個同樣的方塊隔間,是開發商為了用最小的支出換取最大利益而快速建造並銷售的。其實,我們的房子這麼久了還能用就已經是個奇蹟。同一排的其他房子都糟透了——金屬窗框都生鏽變形,低層地板長著一塊塊黴菌。我的前房主更換了窗戶並做了防潮處理,所以我們的房子還沒有那麼糟。至少屋裡是乾爽的,我用本尼額外給我的錢安裝了太陽能板,這意味著我們可以負擔得起不間斷的中央供暖了。
茉莉如今變得跟克拉拉外婆一樣——受不了寒冷。
辛普森村是個奇怪的地方,五百年前還是個被農田包圍的小村落,後來逐漸發展成破舊的棚戶區,距離希思羅機場的第二條跑道末端還不到一公里。茉莉買下辛普森巷的房子,因為它便宜而且鄰近工作地點,如今最好的一點是它離我的工作地點也不遠。我步行上班只需要半個小時,不僅節省開支,還意味著緊急情況下我能迅速回家。
環機場公路的交通狀況像是不間斷的噩夢。夏天裡,汽油和柴油的氣味像一塊厚重的柏油帆布籠罩著機場,黃色的化學廢氣在空氣中產生熱浪的效果,只不過它更稠密,更難聞。
不過,當你在傍晚或是在嚴重霜凍持續到早晨的罕見冬日裡步行返家時,拐進辛普森巷,會產生它是另一個世界入口的錯覺:悄無聲息的街道,沙沙作響的法國梧桐,以及路邊條石之間萌生的高草。房屋裡垂下的窗帘像輕輕閉合的眼瞼,後邊透出柔和的光。有人騎車經過,紅色郵筒矗立在辛普森酒吧對面,你幾乎不會想到機場就在附近。
就像時間中的綠洲,如果確實存在這樣的地方。若你靜靜站立,傾聽烏鶇在落滿灰塵的梧桐高枝上放聲歌唱,你也許幾乎可以想像,自己身處在銀河航班空難從未發生的宇宙之中。
當然,不到一個小時就會有飛機起降。機場管理局得到政府支持,堅信空難主要損失來自經濟方面,而且大都是短期的。他們宣稱,土地污染和貧鈾彈的謠言過於危言聳聽,致使緊急警戒的整片區域被重複測試多次,結果都沒發現危險。
又過了十年,他們說即使毒性在空難過後一年的時間裡有點偏高,如今它們完全恢復到可接受的安全限度以內。
來源:The Black Keys
我不得不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是:有沒有一點可能媽媽說的都是真的。我指的是關於父親和新黎明號任務的那些話。
我的第一反應是把茉莉的話當做無關緊要的胡言亂語。她的病徵之一就是,你經常很難分辨她說的事情是真正的經歷,還是她根據夢境或電視節目虛構的。如今她自己都已經區分不出,或者說時常無法區分。在電視上看見火星團隊也許就足以讓她幻想出完整的情節,與她真實經歷的生活真假難辨。
可是話說回來——我幾乎都無法相信自己會這樣說——她的故事也許有極小的可能是真實的。首先,時間就符合。我生於2047年3月,恰好在新黎明號啟程開始火星任務的前三個月。先別著急翻白眼說還有三十萬個孩子跟我一樣,考慮一下這個情況:茉莉在工作之初參加了不少專業實習,其中之一就在漢堡的歐洲太空計劃大學,2046年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那裡協助對新黎明號上某台設備的原型進行強度測試。某些火星任務團隊成員那段時間也居住在漢堡,五女三男,共有八人。茉莉可以直接接觸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我了解這些情況是因為仔細調查過,我甚至把從網上找到的內容列印出來,建成一份檔案。假如你覺得這有點嚇人,那就試著想想,如果自己有一個陌生的父親死於火箭爆炸,看你會如何反應,看你會隔多久才開始給他建一份檔案。
托比·索因卡是新黎明號的第二通訊官,災難發生時,他剛好在艙外。他的屍體被拋離殘骸,三個月後,希望3號空間站的宇航員發射無人駕駛回收艙將其找回,又花費了巨額開銷運回地球,這麼做與其說是為了他的家屬,不如說是因為要進行長達一年的屍檢。
負責此次任務的科學家想知道托比在太空漂浮時是否還活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他活了多久。了解這些問題的答案顯然會讓他們明了不少事情——新黎明號最後時刻的重要信息,以及她為什麼會爆炸。
根據官方報告,跟其他成員一樣,托比·索因卡在最主要的那場爆炸中喪生。如你所料,陰謀理論家們火力全開。假如托比的宇航服完好無損,為什麼他會喪生?為什麼只公開一小部分官方屍檢結果?
有人聲稱火箭爆炸後托比至少生存了三個小時——具體取決於他的生理狀況,他的氧氣筒理應存儲了足夠他使用三到四個小時的氧氣。
托比的宇航服還裝有無線電通訊設備,不過只能短距離使用,用於跟新黎明號上的同事通話,但是不足以聯繫地面指揮中心的。
不過,即使能夠與地面聯繫,他願意那樣做嗎?他明知道自己要死,而且地面上的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無能為力。
我是說,面對無解難題的雙方又能說些什麼呢?
唉,我猜就是這樣了,托比。抱歉,老夥計。嘿,誰記得派人去取些鬆餅吃嗎?
我設想了一下這個畫面,覺得托比·索因卡也想到了。恐懼帶來的煎熬過後,最強烈的感覺就只有不安。
如果是我穿著宇航服在太空飄蕩,我估計自己會關掉無線電默默等待,從一到一百按順序列出自己最喜歡的電影,同時凝望著星星。
至少托比離開時知道自己獻身於了不起的事業,知道自己感受過少有人親見的景象。
別忘了,托比·索因卡如今成了英雄。或許復甦之風的船員也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即使他們還沒有起飛。
在電影里,當事情出了差錯,一名船員獨自飄在太空,獲救無望之時,情節的發展總是這樣:那個可憐的傢伙摘下自己的頭盔,快速而又莊嚴地了斷,而不是蒙受著恥辱在窒息中緩緩死亡。
可是真有人下得去手?我認為我沒有這個膽量。
托比·索因卡生於諾丁漢,他父親是一位土木工程師——參與設計了新趨勢購物村——他母親是一位牙醫。托比在諾丁漢大學學習物理和信息技術,然後繼續到歐洲太空計劃大學進修研究生課程,在那裡他有機會遇到茉莉。網上的大多數照片都是他二十八歲犧牲在太空這一年的,彼時他和其他的宇航員被媒體大肆報導。瘦削、神經質、充滿希望,這些特質同時在他身上體現。有時候,我看著托比的照片,禁不住覺得他似乎不明所以,似乎想弄清楚自己究竟簽下了什麼工作,不過那有可能僅僅是我的想像。
有一次,我在網上瀏覽托比的信息,茉莉走進來,偷偷溜到我身後。
「你在看什麼?」她說。我沒聽見她進來,所以被嚇了一大跳。
「沒看什麼。」我說著急忙關掉窗口,不過已經遲了。托比的照片被她看個正著。我看著她的表情,好奇地想知道她有何反應。可是茉莉的目光掃過他的面容,甚至沒有展現出一絲認出的跡象。他對茉莉的影響,超不過一棵樹或一根門柱。
難道茉莉是在假裝不認識他?我不這樣看。茉莉試圖隱藏什麼的時候我總能發覺,即便是我不知道她隱藏的是什麼。
我不相信託比·索因卡是我父親,否則就太像一出童話悲劇,太過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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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編 | 孫薇;| 校對| Minci、孫薇
| 作者 |妮娜·艾倫的作品發表在眾多雜誌和選集中,包括《最佳恐怖小說年選》第六輯、《最佳科幻小說》第三十三輯和《女作家鬼故事大全》等。她以科幻方式重述希臘神話的中篇小說《旋》在2014年贏得了英倫科幻獎,同年,她的作品《銀風》獲得法國幻想文學大獎最佳翻譯作品獎。她的長篇小說處女作《賽犬》入圍2015年英倫科幻將和約翰·W·坎貝爾紀念獎,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裂隙》將在2017年7月由泰坦圖書公司出版。妮娜·艾倫在蘇格蘭西部的比特島生活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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