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屋頂上的回憶（六）

六．

媽媽不是長得丑的女人，恰恰相反，年輕時模樣也十分清雋，特別是那兩條烏黑的髮辮，扎著蝴蝶結，穿著列寧裝，讓她看上去不像是農村出來的女孩子。

她是十里八鄉拔貢的女兒，她的父親我們的外祖父常年在外教書。那一年本來說好要回到家鄉辦學並且要親自教導自己的女兒，不幸就突然病逝了。

那是1941年，日本鬼子進了鄭州。事實上，在那一年的春節，外祖父從開封府回家過年，剛到鄭州就被日本憲兵抓進了監獄，他們無端由的懷疑穿長衫的外祖父是抗日的地下黨，一番審問最終放了人，但是受了驚嚇和拷問，外祖父一病不起，僅僅兩個月就去世了。

8歲的母親從此守著體弱纏足的外祖母和幾畝薄田開始了孤兒般的生活，後來在村裡的夜校和掃盲班的學習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學習文化的機會 。無緣讀書成了她一生的遺憾。

外祖父的早逝與家境的沒落，雖然使得母親和外祖母土改時有了個下中農的好成分，卻在母親的心裡種下了深深的自卑。

父親去世後母親對她全然的依賴和期待，以及時不時流露出來的無夫無兒的哀嘆，讓她對自己有著極重的疚責感，似乎母親的無望和哀傷全部都是她的錯。年幼她誤以為如果她是個兒子，或許母親就不至於如此凄苦。

她的母親的確也是時常如此對她說的：「唉，妮兒啊，你要是個兒子……」

這樣說的時候，往往她正在汗流浹背的編著麥秸或草席，或者正用力的將一根針從厚厚的棉布鞋底扎透過去，用牙咬著使勁向外拔出——她不到十歲就自己學著納鞋底做針線了，她想讓媽媽看到她的努力，可是母親發自內心的那句嘆息，將她所有的努力否定凈盡。

「你要是個兒子……」，原來在外祖母心裡母親的性別就是個遺憾。

難怪母親從不看重自己的相貌，甚至多少有點自毀的意思。她每每照鏡子總要有意無意的對自己挑剔一下，就像一個不自信的小女孩兒等著旁人的肯定。可是那時的我們誰能聽懂呢?

每當聽到她這樣對自己流露不滿的時候，我心裡就有著說不出的難過。不明白為什麼她總是要這樣抱怨自己。明明鏡子里的她和我們眼中的媽媽有足夠的美麗和整潔，為什麼她自己眼裡看見的完全是另外一個光景？

她故意躲避自己的美麗，也使得她對旁人的容貌或者視而不見，或者十分挑剔。她極少讚譽別人的美貌，更不會誇獎自己的孩子，每逢有人誇讚我們，她的支應都是心不在焉。她時常很容易輕信別人的言語，唯獨在這一點上，無論別人態度如何誠懇，她的那種不屑都使對方深感遭遇懷疑。

很久很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好看還是不好看，若是誰說我好看，我也一邊羞愧，一邊有幾分看他們是說了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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