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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刻,我被電影中「文學性」的瞬間深深擊中

本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紙城

CHAPTER

許多電影其實都擁有靜默時刻,它們打斷了故事沒有間歇的流動,製造出一個停頓。我把這看作電影中的「文學性時刻」,一種發酵。電影所要傳遞的在一定程度上與畫面脫節了,它引導你往影像背後望過去,你會看見那裡還有一個十分幽深的空間,一個由意義和抽象之後的體悟構成的夾層。它超越了視覺所能夠承受的限度。它們高於影像,高於語言,只能在靜默中被傳遞。

——劉丹亭

幾天前,我在美術館看一幅吳冠中的水墨畫。畫里是「巴山春雪」,寫意的山脈上錯落著黑色、褐黃、粉和綠的大小墨點,一些小房子撒在淺淡的墨痕之間。我在這幅畫前面不知不覺停留了十幾分鐘,全然置身於另一個遙遠的時空。

《巴山春雪》,吳冠中,1983

八九年前我還在讀本科,每年寒假結束,便坐上一路向南的火車返校。風景總是無聊的,車窗里偶爾卻也會盈滿清亮,憑窗望去,一座覆雪的山就橫卧在面前。遒勁、皎潔。茫茫的白里已能望見化凍的土地,偶爾會看到幾點微茫的粉像星團閃爍,那是開得太早的桃花。火車疾速前行,窗外風景逐漸蛻變成一幀幀翻飛的水墨冊頁,被我拋在腦後。

它們在此刻卻向我迎頭奔來。我用記憶的目光打量這幅畫,知道那斑斑黑色是又挨過了一冬的老樹,片片褐黃是雪融後的泥土,粉與綠是試探春意的花影和草色。山坳里熙熙而樂的煙村四五家,破了一段孤獨旅程的蕭索。

如果沒有這段回憶,這畫也是美的,只是美得「隔」。曾被我遺忘的感官、記憶和體悟自作主張地圈出了畫面的重點,也密密實實地填充了畫里的留白。

因為放不下這段失而復得的記憶,我買了一本畫冊,在回家的地鐵上一路端詳。但一切都不對了,畫的間架還在,只是那些點亮我記憶的色塊消隱了,完整的時空、完整的記憶塌縮了,只留下扁平又無趣的遺骸。我似乎有所領悟,複製品的魅力缺失,原因是造就魅力的細節在簡單複製中被丟失了。色彩的精度、明暗的對比,筆觸造就的機理……這些細節為畫面補充了難以言傳的靈動光芒,沒有它們,畫中世界黯然無光。

生活在這個機械複製時代,我們都輕易成了藝術標本的收集者,明知道複製品只是失去靈光的遺骸,仍舊要固執收藏,承受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大起大落。說到底,讓人孜孜以求的也不是某件作品,而是在靈光乍現中,我們看到它與自己縱深綿延的生命歷史相契合時產生的悸動,這給予我們平淡的生活、記憶、慾望崇高感,讓我們以為時光的流逝並沒有帶走一切。

機械複製技術複製確定的物品,而我們真正渴望復原的是沒有定論、難於把握的經歷和感受。這種需求或許一定程度上可以在更複雜的審美活動中實現,比如閱讀。毛姆曾在一部小說里寫道:「詩來源於冷靜地回憶起來的感情。」這話不錯,把它放在作者和讀者身上都適用。它意味著,當我們每個人穿過時間的隧道,審視我們自己某一段經歷及感受的意義之時,我們的心中都充盈著一種近似於詩意的東西。一部文學作品能在作者和讀者之間創造共鳴,也是因為人們的心中都流淌著這共通的詩意,作者和讀者唯有協力才能完成真正意義上的作品。

從某種角度來看,文學充當了一種媒介,它通過感性的途徑,幫助我們更理性、更全面地審視自己的生活,我們藉助它重新抵達逝去的某個時刻,獲得了再次理解和感知其意義的機會。這種奇蹟的發生就像啤酒和麵包發酵,其中包含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神秘機制。

俄國結構主義語言學家、形式主義批評家羅曼?雅各布森在100年前指出,文學中存在著一種被他稱為「文學性」的東西。他說:「文學科學的對象並非文學而是『文學性』,也就是說使一部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東西。」 雅克布森對文學性的說明更接近於指認,而非定義。在那以後,文學性正式成為了文學研究的重要課題,很多理論家試圖說明「文學性」是什麼,但他們也和雅克布森一樣,承認「文學性」本身具有無法被言說的神秘。它至今仍沒有一個能寫在教科書上作為考試標準答案的定義,卻又是當今文學學科安身立命的根本。

羅曼?雅各布森

我想,文學性更像將日常語言和生活點石成金的內在機制,在文字的微觀世界實現了奇異的發酵,語言成為一種具有美感的工藝,瑣碎的日常被提煉出具有普世價值的真意。我們看不見它,但我們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讓閱讀轉化為一種不自主的拼貼藝術,我們把記憶的片段,視覺、嗅覺和味覺的殘影,以及時過境遷後的那一點追悔、一點悲涼、一點釋然或一點欲說還休嵌入我們的閱讀體驗。這彌補了文字本身的缺陷。語言文字和現實世界之間的指涉關係是人為建立的,因此,當我們試圖用它們來表達萬事萬物的本真之時,總感覺力不從心。語言和文字營造的世界也是真實的虛假複製品,但我們拼貼進來的東西卻讓這個世界豐盈、真實、值得被信任。

我永遠忘不了黑塞在《在輪下》裡面寫的那個黑森林的秋天,少年漢斯生命里最後的秋天。儘管我不能複述黑塞如何用文字去呈現它,但那秋天的映像就像烙印在我視網膜里一樣,以至於後來我生命里的每一個秋天,都成了對它的模仿。它不僅有明亮的光線、蕭瑟的氛圍,還有蘋果的氣味和酸裡帶甜的口感。

赫曼·赫黑塞(Hermann Hesse)/著

柯晏邾、林倩葦/譯

遠流出版 2015年6月

所有本屬於漢斯的虛構的記憶,都成為了我真實的記憶:我記得起自己如何在深秋的田野里呼吸,記得起森林裡如何騰起白霧,記得起等待被榨汁釀酒的蘋果海洋。我甚至記得起破碎的蘋果顆粒划過味蕾的感覺:沙沙的,卻很細膩,由酸到甜極耐心地過渡,直至濃郁的果香覆蓋了其他所有味覺。記憶會自己調製蘋果汁清澈的金色,金色很甜,很飽滿,因充分成熟而令人欣喜,卻又像樹葉的枯黃一樣脆弱而無法挽留。幸福、甜蜜、傷感、豐厚,即將從絢爛走向衰敗,從成熟步入死亡,從豐盛奔赴肅殺。這些轉機都灌注在平淡的描述中,令果汁發酵成了味道濃烈的酒,令文字的虛無里生出鮮活的感官。

我不知道文字是怎樣被賦予了視覺和味覺,在幾句之間延展出一個世界。有時我覺得我的真實經驗和閱讀經驗是顛倒的。我對文字感覺太親密了,似乎有點不健康。我有幾年甚至十分抗拒影像,覺得觀看電影是一種折磨。

在閱讀的時候,無論作者秉承著多麼執著的零度寫作信念,他們所呈現給我們的世界永遠是他們充分過濾過的,我們看見的一切,都是他們引導我們去看見的,剩下的那些空白我們可以自由填充。而電影是建立在視覺而非日常經驗上的,它通過影像創造了更接近現實的世界,傳遞了更龐蕪叢雜的信息。觀眾擁有了更大的自主權,去選擇接受哪些,屏蔽哪些。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在疲憊地分析影像,深深懷疑自己錯過了有效的信息,無法真正理解影像被創作的本意(常常也確實如此)。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有強烈的即時感,我們被裹挾向前,沒有停下來去理解它們的餘地。

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文學性時刻」(已入圍今年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提名)

後來我意識到許多電影其實都擁有靜默時刻,它們打斷了故事沒有間歇的流動,製造出一個停頓。我把這看作電影中的「文學性時刻」,一種發酵。它神秘地擺脫視覺載體,把你的所見轉化成了另外一種並非通過視覺接收的東西。電影所要傳遞的在一定程度上與畫面脫節了,它引導你往影像背後望過去,你會看見那裡還有一個十分幽深的空間,一個由意義和抽象之後的體悟構成的夾層。它超越了視覺所能夠承受的限度。你甚至可以聽見導演在藉助緘默絮絮而語,向你密授一些畫面傳達不了的東西,它們高於影像,高於語言,只能在靜默中被傳遞。

我曾經被電影《百萬美元寶貝》中一系列畫面打動。打動我的不是畫面的視覺呈現,而是它極簡背後浩瀚的靜默。情節似乎停滯了,鏡頭裡總是病房,呼吸機,因高位截癱說話困難的女主角和自責的教練。相似的場景不斷地疊加。對話是簡單的,布景是不變的,人物是幾乎失去了行動的。這畫面如果以敘事或者審美的角度來說近於枯燥,從視覺上來看,它也不具有太多啟發觀者感官想像力的功能。

但是,它對觀影人產生的真正影響是劇烈而深刻的:那沒有說出的話、表達不出的痛、錐心的悔過、徹底的絕望、命運的不公義,都是這個場景在留白中交由我們的經驗和想像去補充完整的。我們本能地察覺其黑暗幽深超過了視覺和表演所能達到的極限,因此只能被放置在熒幕的背後。我們也明確地知道它們的毀滅力量。這些都是我們在現實中的經驗和感受告訴我們的,因而極度真實,且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被引導通過審視自己曾經歷的失敗、悲愴和絕望去理解主人公的絕境。

《百萬美元寶貝》劇照

女主角麥琪的故事只是一個連接埠,我們的視覺與它建立連接之後,訪問的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人的共同經驗,一種關於人類普遍是如此脆弱和渺小的悲涼真相。當我們面對這個簡單的畫面,我們會產生強烈的共鳴,它用最簡單的畫面勾勒出了我們本來只是模模糊糊意識到的事物——生活就是無情。導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這裡完成了一次近乎於偉大的創作,他賦予畫面超越視覺效果本身的深度,我們確信,他的人物擁有完整的精神和情感世界,他們成功地從虛構跨入了真實。

在我看來,如今生命初始帶來的那一點點神秘和敏感已經被歲月磨平耗光,但似乎也有意外的收穫:每當面對一幅畫、一本書、一部電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擁有兩雙眼睛,一雙眼睛看著當下,一雙眼睛看著曾經經歷的某個瞬間的倒影 ,在因眼前所見而產生的喜怒哀樂之外,總還夾雜著一種更澄澈的體諒、更平靜的接受。

儘管生活看起來會一直對我們無情剝奪,不過總會留下一點兒什麼。只是,我們往往要通過某些特定的載體,才能看見出乎自己意料的收穫。

Dante(劉丹亭)

紙城特約專欄作者,自由撰稿人,翻書,漫遊愛好者。

音頻音樂來自網易雲音樂。

圖片來自Google,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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