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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梅芳:母母女女

母母女女

吳梅芳

1

二十多年前一個夏天的早晨,母親起床說,我夢見你外婆了,她說在那邊沒有房子住,寄在別人的屋檐下。我記得以前他們只給你外公燒屋,沒有給外婆燒。

我說,那您給外婆燒一個屋吧!

母親說,這事沒那麼簡單,得跟你舅舅們商量。

商量的結果是,舅舅們說他們沒有做過類似的夢,而且似乎以前給外婆燒過屋的,不同意再燒,太費事。

母親回來哭了一場,邊哭邊喊苦命的媽。

我說,舅舅不燒,您可以自己出錢買紙屋燒,相信我爸會同意的。

母親說,不是錢的問題,我是嫁出來的女,不能回去做這事。這事非得你舅舅做,他們是延續香火的男丁。

我說,那您就在我們這裡燒,隔不了半里路,外婆會收到的。

母親說,更不行,非得在我們娘家的祖地里燒。

此後多年,母親常抹眼淚,為不能給去世的外婆燒一座紙做的房子。

我覺得母親好可憐,雖然她性格堅強,家中大小事都是她作主,但在給她去世的媽燒紙屋的事上,硬是無何奈何,無能為力。而且這成了她一個心結,直到現在。

2

小時候常聽父輩說,我們幾戶吳姓是從江西瓦榨街搬來的,心裡覺得蠻好玩,像過家家一樣。少女時代,有了憂愁,經常尋思:江西瓦榨街是個什麼模樣呢?二十多歲,我讀了一些書,心裡產生一種強烈的尋根情結。

多少次,我想背上行囊,穿上旅遊鞋,逆著祖先來時的方向,一路塵土去尋訪我血液的源頭。我踏在祖先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呼吸著他們呼吸過的空氣,睜著和他們一樣黑亮的眼睛,看著他們曾經看過的景物,俯下身子貼在那塊土地上,熱淚潸潸地跟祖先訴說著我的思念。

想法終沒實現,思「源」之心卻初衷未改。回家時,我纏著父親講祖先的故事。

父親說,我只聽說我曾祖父一點事,曾祖父之前就不知道了,我們吳門居住此地已有五代,這裡就是你的祖籍,不要多想了。

我喜歡去看祖墳,坐在幾座墳瑩之間,輕撫墳頭的青草,捧一把黃土,我的心獲得了安寧。每年清明,父親都會帶著哥哥們修祖墳,我們這些女兒「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沒有資格在祖墳前培土的。我只好每年七月半買些香紙回去燒一燒,了了心愿。

一次母親嘆口氣對我說,把你生成兒子就好了。母女心有靈犀,不需要更多的語言。母親理解我不能燒香培墳,我更深切地理解了母親不能給外婆燒個紙屋。

是啊!是個兒子就好了,可以住祖屋,精神有暫時的棲居所;死後可以葬在祖墳邊,與祖先相依相伴,血脈相連。但我是個女兒,嫁作他人婦,成為無根浮萍,死後埋在異鄉,若干代之後,沒有人知道我的根在哪裡,靈魂將在陌生的夜空孤獨地哀號。

3

自從生下女兒至女兒長到18歲,丈夫就不停地念叨想再生一個兒子。他盼望社會老齡化,這樣計劃生育政策就有可能鬆動。

我說,就算政策允許生第二胎,你就認定能懷個男孩嗎?

丈夫說,想盡辦法也要懷個男孩,要不家譜到我這裡怎麼往下續。他說這種話有時候來不及忌諱女兒。

我雖理解丈夫的心理,但更得顧及女兒。便喝他一句,老封建!現在男女平等。

丈夫說,從「五四」以來就提男女平等,可至今還是個男權社會。

我暗地對女兒說,好好讀書,爭個第一,看女子哪點不如男!

2006年中考,女兒以621分的總成績成為全縣中考狀元,2009年,女兒以630分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2013年,女兒被保送北京大學讀研究生。每一次,祝賀聲、羨慕聲不絕於耳。每一次,丈夫都喜不自禁,他說,女兒只有出類拔萃,將來才有資格在家譜上續一筆。

女兒自豪而又報復似地說,總算出了一口濁氣!

只有我聽懂了意思,但我卻說出了母親以前說過的一句話:把你生成男孩就好了。

女兒不解地問,媽媽,難道你也重男輕女?你自己不也是個女人嗎?

面對天真無邪的女兒,我搖了搖頭,只簡單地說,若是個男孩,我可以少操心,少擔心。

女兒若是個兒子,一生下地就註定可以在家譜留名,不必學得那麼辛苦,不必刻意逼迫自己以贏取其父的心,無須付出數倍的努力來獲得肯定。

突然之間,似乎理解了古時的封建奶奶們、婆婆們為什麼總巴不得媳婦、孫媳婦生男孩,其原因就是不希望女孩長大了重複自己的命運罷!

4

自從結婚後,我就沒有了自家人。對於娘家,我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那個生我養我的地方,已沒有了屬於我的房子,沒有了屬於我的一張床,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成了一個過客。

對於婆家,我是一個媳婦,外姓人。曾經他們商量家中大事,比如弟妹婚娶,比如修葺房屋,往往避開我,細聲地說。除非需要錢,才向我開口,似乎這時候我才是自家人。

感覺自己像一枝折斷的花,離開了土地,在異地慢慢地枯萎。

5

我讀小學的時候,遠在十里外的姑媽老往家裡跑,想讓二姐當她的三兒媳。二姐人漂亮,身體又好,出外干農活,回家做家務,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姑媽說,二姐若嫁到她家,絕不會當勞力使,一定多疼愛。這個我父母深信不疑,但我父親是有文化的人,知道近親不能婚配,因此姑媽沒有遂願,她老人家很是惋惜。

事過幾十年,我認為姑媽之所以想讓娘家的侄女「伴姑嫁」,更多的是希望多得到一份親情的慰藉。姑媽和侄女,同根衍出,同命相憐。姑媽的母親是侄女的奶奶,侄女的父親是姑媽的哥哥,彼此看到對方,就像仍在故鄉。所談所說,都是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和事,姑媽給侄女講點古,侄女給姑媽說點新。如此這般,對兩枝折斷的花朵而言,對兩棵漂泊的浮萍而言,無異於是心靈上的取暖啊!

如今,姑媽早已作古。二姐嫁在本村,兒女成群。

6

從小母親就對我們兄弟姐妹說,你們是一根藤上結出的苦瓜,要互相幫助,以後過得好的要搭一把過得差的。

母親生了五個女兒兩個兒子,以我為界,上有兩姐兩哥,下有兩妹。大姐先是在家務農,後進城做生意,二姐一直務農,大哥也在農村,二哥、我和兩個妹妹都考上了學校,參加了工作。

為督促我和兩個妹妹搭一把農村的哥姐,母親一個勁地在我們面前念叨他們兩家的難處,大到做房買耕牛,小到孩子的衣鞋。為此,我們無法像同齡的女人那樣穿衣打扮,那樣放開手腳花錢,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在監督我們。

我們有時很討厭母親的絮絮叨叨。好象我們有萬貫家財,生怕我們胡亂揮霍了似的,不時地提醒還有「苦瓜」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弄得我們雖有觀世音之心,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因為說實在的,常常連我們自己都捉襟見肘。

多年以後,二姐對我說,從前做房借了你500元錢,你說不用還,就真的沒還。500元呀!那時候的錢!

我笑笑說,沒事,我們不是一根藤上結出的苦瓜嗎?哪能只顧著自己甜呢?二姐說的「那時候」,我每月工資才58元。

多年以後,考上大學的侄女給我發了一條手機簡訊:高中三年,您給了我母親般的關愛,永遠記得一個雨天您和姑父騎摩托車給我和弟弟送湯,等我們喝完湯才拿著空盆回去吃飯。

我回:傻孩子,那是一個姑媽應該做的,我和你爸爸是一根藤上結出的苦瓜嘛!

侄女回:真的十分感謝您和大姑媽對我們的關愛!

我又回:記住你奶奶的話,以後過得好就搭一把你弟弟妹妹。

7

母親一生最愛叨的一件事就是我奶奶疼愛小姑媽,不大管她這個唯一的媳婦。直到奶奶八十多歲還在說。

有一次我頂撞母親,奶奶已經這麼老了,吃米要你們脫,吃水要你們挑,拿什麼去疼姑媽?

母親說,某天某天我看見她提了一籃菜朝你姑媽家去。

我說,姑媽也必會給奶奶一籃東西提回來,哪有女兒不疼娘的。

母親說,你奶奶就不疼自己的娘,從前她娘每次來,住不了幾天就要回去,受不了你奶奶的氣。

我說,我有時不也跟你爭幾句嗎?母母女女都是這樣的。

我奶奶1997年才去世,終年93歲。奶奶去世之前,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母親把她當親娘般服侍,奶奶走時身上乾乾淨淨,沒長一個褥瘡。在幾十年的苦難生活中,母親與奶奶共同持家帶大我們兄弟姐妹,早已不知不覺地結成了母女關係。

8

自我記事起,母親就病病懨懨,但她具有非常驚人的生命力。

母親經常頭痛,因此額上長年纏著黑紗巾。她痛苦地火塘邊做飯,在灶前炒菜,飯菜一熟就上床躺著,自己吃不下去。等我們吃完了,又掙扎著爬起來提桶餵豬。每年最少出欄四條大肥豬,我們的學費便解決了大半。

母親經常腹痛,一發作就痛得面色蒼白,父親就喊人幫忙抬去鄉衛生院。打幾瓶吊水又抬回來。多年以後我衛校畢業在醫院工作,才知道那是膽囊炎、膽結石。

後面的幾十年,母親幾乎每十年生一場大病。1989年,我正在醫院實習,母親的娘家侄兒開著手扶拖拉機裝來了一車人,我父親,大哥,舅舅都來了。他們見到我就說,快,快,你媽在車上,可能不行了。

母親全身收縮,以至體積變小,緊急住院,告病危。那時候,大姐、二姐早已出嫁,外甥們嗷嗷待哺。二哥在武漢讀書,大妹讀高中,小妹讀初中。已有兩個孩子的大哥留下來照料母親,畢竟不方便,我向學校和醫院請假一個月侍候,衣不解帶。

母親好些時說,梅,苦了你了,又是屎又是尿的,臟死了。

我說,媽,不臟,只希望您快點好。

1999年,母親腦梗塞又住院,中西藥一起上,終於挽回她的生命。她頭痛欲裂,我下班後就輕輕地按摩。

母親說,梅,你妹妹們離得遠,每次都辛苦你一人。

我說,媽,只要您好了,我一點也不辛苦。我在醫院上班,我不侍候誰侍候?

2008年,母親心衰又住院。這次侍候有點吃力,因為我也是病後剛愈。

母親說,我怎麼不死,我真想一覺睡去不醒來。

我說,媽,人吃五穀,哪有不生病,只要有一絲希望,就要努力治療,現在住院環境好,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又報銷藥費,多好的條件呀!

這次住院期間趕上母親70歲生日。那天一大早,我到花店買了一大束康乃馨,插上滿天星送到病房。

母親看到花吃了一驚,嗔怪地說,要幾十元吧,真不懂事,浪費錢!

我說,好看唄!

母親說,好看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有什麼意思?

我說,好看就行了嘛,為什麼非要吃,非要用?這花叫康乃馨,祝您早日康復的意思。

母親便把花放在床頭,看了又看。

我看著一張略微浮腫的臉與花互相映照,心中百感交集。

9

我和兩個妹妹能夠讀書參加工作,多虧母親的堅持。

母親常自豪地說,算命先生說我一臉福相,是個有福之人,生的孩子一個比一個強。幾個算命的都這樣說,算得可真准。

然後母親又說,可惜我沒有文化,要是有文化,一定能做點事,不會在農村受苦受累。這得怪你外公重男輕女,只送你舅舅讀書,他們讀不進也逼他們去學堂,偏偏不送我讀書,我偷偷去學堂都把我趕回來。後來有機會讀夜校,也只讓我讀一個月,學得十幾個字到現在還沒忘。我太恨你外公了!你外婆老實,做不了主。

母親深受沒文化之苦,咬牙送我和兩個妹讀書(兩個姐因要掙工分已荒廢了)。別人對母親說,女孩長大後終究要嫁出去,讀那麼多書幹什麼?不如讓她們回來幫著做家務、干農活,你自己也輕鬆輕鬆。奶奶看母親常累得生病,也這樣勸她。母親毫不動搖。

1999年母親出院回家好久了還是卧床不起,在四里外讀初中的小妹每晚跑回家煮飯、餵豬,每天清晨餵豬後再上學。往返久了,小妹不願讀了,想回來專門侍候母親、做家務,母親硬是撐著病體起床趕小妹去學校。小妹不願去,母親又打又罵,最後小妹一路哭著去了學校。

現在,每當說起這事,小妹說不出的感謝母親。

我和大妹何嘗不像小妹一樣呢?

10

人們常說:娘疼女,長江水;女疼娘,扁擔長。

這是非常貼切的。母親生養了我們,讓我們接受教育,自立自強。而我們卻不能常在母親跟前侍奉。

母親心腦血管病常年吃藥,每次病重就來住院,出院後執意要回鄉下,與父親一起守住老屋。鄉下的大哥大嫂、二姐二姐夫都忙得自顧不暇,沒有過多的精力過問二老。大姐在縣城做小生意也忙,每次看望父母都是來去匆匆。兩個妹分別在外縣、外省,回來一趟也不容易。我和二哥每周輪流回去看望,陪母親叨家常。

這樣很少的看望,母親卻很滿足,她慶幸自己命好,有吃的、有喝的、有穿的、有用的。我有時回家給她曬絮、洗被,她就笑,滿心歡喜地說,女兒是父母貼心的小棉襖,幸好送女兒讀了書,要不,女兒連自己都窮,拿什麼來孝敬我這個老太婆。

這話愧死我們了。比起母親所給的,我們的回報還不及付利息啊!

11

小妹在廣州工作了八、九年,常常端起碗就想起母親做的腌菜。

我們從小就愛吃母親做的腌菜,味好,爽口。母親一般選擇芥菜葉、榨菜葉或蘿蔔菜葉做原料,除掉根部老葉,洗乾淨,晾乾水份,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曬個大半干,再放進大壇里,一層一層摁緊,灑點鹽,直到裝滿壇,用薄膜袋封口,纏了一圈又一圈。一月後開壇,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口裡就開始分泌唾液。掏一大碗,用水洗洗,放到鍋里炒一炒,倒點水燜一燜,和著飯吃特爽,不一會兒碗底就朝天。家裡床底下、牆角落大壇小壇里裝的都是腌菜。

兩哥、兩妹和我初中時代在學校寄宿,家窮,吃完了乾菜就準備吃腌菜。冬天母親給我們炒一大盆,可以吃一個星期;夏天氣溫高,母親就把腌菜掏出來洗了晒乾,讓我們帶到學校蒸成湯菜吃。想著母親的辛勞,我們讀書都很用功,總是拿前幾名。多年以後,母校的老師給學生訓話時,說:看看人家吳氏兩兄弟和三姐妹,吃腌菜讀書也有出息。

2005年母親因冠心病引起心衰,小妹攢了十天假回來照顧,她看著床邊的罈子,抹著眼淚說,媽,您以後別再做腌菜了,很累人。

母親病好些後,照例到菜園裡摘葉子,準備做腌菜,我們勸她不要弄了,街上有得賣。母親說,你小妹隔得遠,想家裡,想親人。腌菜好寄,不容易壞。這話樸實而深情。母親撐著病體做腌菜,是因為牽掛女兒;而小妹對腌菜縈之系之,並不止於口食之欲,更重要的是思念故鄉,思念母親。

12

2006年到2007年,我生了一場病,病程較長,深受折磨。這可急壞了母親,她幾乎天天哭,有時半夜都起床哭,眼淚未乾,眼腫未消。她燒香求神,請人念經,希望給我祛災解難。還在神跟前許願:如果折我的壽能消除梅芳的災難,我情願現在就不活了!

我聽後不禁失聲痛哭。世界上還有什麼感情比母女連心更加深刻?倘若母親痛,女兒也會痛;但若是女兒痛,母親卻會十倍、百倍地痛。

2007年夏天的一個周末,我稍好些,想起父母都愛吃甜酒糯米粑。但父親老了,母親患心臟病,家裡不再有糯米。我到農貿市場買了糯米糟和糯米粑,租輛車回了娘家。耳聾的父親和拄杖的母親自是歡喜,說,正想吃點這東西。

我便坐在桌前做糯米粑,母親一邊置鍋燒水,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人情世故。父親聽不見,照例捧本書看,我不時大聲說一兩句新鮮事,父親便笑著點頭。水燒開後,放入糯米粑,待糯米粑浮起來,我取一部分糟倒進鍋里,母親灑上白糖。

一人端一碗,父親又像小時候那樣,夾幾個放進我碗里,我沒有拒絕,對他笑笑。

母親放下碗,說,你們先吃,我冷一冷再吃。然後便拄著拐杖站到我身後搖蒲扇。

我說,您吃您的,別管我。

母親說,你滿頭大汗,我順便扇扇。

我說,那也該我扇您。

母親說,我的兒,你總是經常回來看我們,病成這樣,還記得我們愛吃甜酒糯米粑。

我喊一聲媽,喉頭哽了,吞不下;眼睛紅了,淚花轉;心裡酸了,感到痛楚。

母親說,我快七十了,病了二十多年,怎麼還不死,活著折你們的壽。

我又喊,媽……。但說不出一句話。

母親說,兒啊,你吃完了,到床上去躺一下,歇一歇。

我逃也似的來到母親床上,拉上被子淚流成河。我是從這張床上出生的,吸幹了母親的乳汁和父親的血汗後,就像鳥一樣飛走。而父母對我們,只要一碗甜酒糯米粑就很滿足。

躺了一會,我擦乾淚水爬起來,站到母親身後,拿過她手中的蒲扇搖著。母親微微笑了一下,慢慢地喝甜酒,吃糯米粑,風吹白髮不停地舞動,縷縷銀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13

2008年初,一場五十年不遇的特大雨雪冰凍災害襲卷中國南方。一時間,交通中斷,通訊中斷,電力中斷,飲水中斷,千萬蒼生於冰天雪地里艱難喘息。

在這種惡劣的氣候條件下,遠在廣州的小妹和在咸寧的大妹都要回來過春節。其實主要是回來看望母親,因為她老人家幾個月前住過院。

小妹雖遠,但在大雪之前已回來。大妹雖近,但因單位放假晚,已趕上路面結冰,交通受阻,車次大大減少,買票的人排成長隊。有一天,大妹一整天都在車站等運氣,終於在黃昏碰到幾個相熟的同鄉,便商量合夥租的士回家。明知危險,也義無反顧。路上均提心弔膽,到家後舒了一口長氣。

年三十晚上,在火爐邊,母親看看左邊的大妹,又看看右邊的小妹,說,這個年過的,總算你們都平安回到了我身邊。

14

2010年6月的一天,父親突發急病,一句話也來不及與我們說,就與世長辭,巨大的悲痛擊碎了我們的心。而住在老屋的母親也更加孤獨了。從此,每到周末,我就歸心似箭,要回去陪一陪年近八旬的老母。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依戀母親,越來越覺得母親在我生命中的重要,生怕她哪一天也與父親一樣突然離我而去。

母親每到周末也盼望我的歸程,偶爾周末我有工作不能回去,就提前跟母親打電話。待到下個周末回去時,母親就會驚喜地說:梅,你已經好久好久沒回來了!可見母親也是多麼地依戀女兒,巴望親人的陪伴。

進了老屋,母親就絮絮叨叨地與我說家長里短,談鄉間新聞。母親關注她的每個兒女、孫子女甚至曾孫,孫子也懂事,經常給她打電話彙報兩個寶貝的成長情況。母親把她了解到的關於親人的每件事,都講給我聽。還有鄰居們是怎麼關照她,尊敬她,也一一道來,讓我記住人家的恩情。

我往往緊挨母親坐下,邊認真地聽她說話,邊握著她那老松樹皮般的手,輕輕地撫摸。母親的這雙手,曾經日做男工,夜做女工,窮扒苦做,養大我們,送我們讀書。如今這雙手已老了,變得十分粗糙,長了幾個老年斑,但還在種菜,而且還做很多腌菜,讓親人們回家時嘗嘗鮮。

說完了話,我便與母親一起去菜園摘菜,一起煮飯、炒菜。吃完飯,我搶著洗碗,讓母親多歇一歇。

當我離家時,母親總會讓我帶走幾個蘿蔔,兩棵白菜,或是幾條黃瓜、絲瓜等菜蔬。吃著母親種的菜,母愛便在全身瀰漫。

人們都說:母親在,家在;母親不在,只有親戚。唯願母親延年益壽,讓我能夠多回家看看。

15

婆婆常對鄉鄰們說,我家小吳對我像親生的女兒一樣。

這話讓我聽了汗顏,因為我並沒有把她當作親生的母親一般,只不過每年給她買一、兩件衣服,每次回家給她帶一點愛吃的零食,資助她送兩個女兒讀書並使她們自食其力。這一切都是為人之子應該做的,而我是她兒子的妻子,當然得與他共同來扛這些責任。想不到做點份內之事竟可以為自己贏來如此美譽。

結婚的前夜,母親對我說,你媽(指我婆婆)有四個兒子,要娶四房媳婦,農村老人兒子越多越命苦,你去了要孝順她。

婚前丈夫總是說家裡窮,徒有四壁,嫁過去的那天晚上終於眼見為實了。那晚客人走後,二嫂和小姑子忙著來揭新床上的被絮。二嫂不好意思地笑著對我說,這都是借的我的,我拿走了好換上你的。

我心裡很不悅,但面子上沒表露出來,還毫不介意地上前幫她們整理床鋪。

有人偷偷告訴我,你媽說讀了書有工作的兒子結婚時一個錢也不給他補貼。

我想起母親頭晚說的話,理解了婆婆的不容易。

婚後我在婆家住了幾天,發現婆婆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能說會道,而且思維敏捷,用詞使句相當準確,山歌與歇後語常常脫口而出,還會背很多戲文。

我詫異於她的能耐,問其故。

婆婆說,沒別的巧,主要是記性好,我年輕時別人說戲文、唱山歌、講古,我聽一兩遍就全記得住。

從此我對婆婆多了幾分敬佩。

16

婚後第三年,我生下了女兒詩吟。婆婆接到電話,連忙捉兩隻老母雞上縣城來了。老太太抱著孫女一個勁地贊,我家吟吟長得多好啊,白白的臉蛋嫩嫩的肉,黑黑的眼睛亮晶晶,像兩粒黑珍珠滴溜溜地轉,一看就是個聰明的崽。

擔心婆婆有重男輕女思想的我,心中一下子釋然了。

為讓我安心上班,婆婆放下家裡的農活來幫我帶女兒。小傢伙特愛哭,頭百天不分白天黑夜都得抱著,即使睡覺也放不下來,這就苦了婆婆了。白天我下班後從婆婆手中接過女兒來餵奶,婆婆就連忙起身到廚房去做飯。累了半天,她得邊用一隻手去捶那駝著的背,邊用另一隻手撐著才能起來。我想攙上一把,婆婆擺擺手響亮地說,不要扶我,抱緊吟吟,別摔著她,我沒那麼嬌氣,上山砍柴,下田插秧,什麼活我沒幹過?抱孫子輕鬆多了。

最難的是晚上。婆婆讓我們上半夜抱詩吟,她胡亂睡幾個小時,然後起來接著抱。我說,媽,您怎麼受得了!

婆婆說,我是老人家,瞌睡少,不比年輕人,睡不醒,再說你們白天還要上班。

那時丈夫常出差,晚上婆婆就與我同睡一床。她抱著詩吟坐在床上,往往免不了瞌睡襲來,僅點幾下頭而已,當發覺手裡還摟著孫女時,馬上又靈醒了。我起來要婆婆睡一下,兩人替換著抱。婆婆硬說她下半夜從來睡不著,平時也常起來坐著等天亮。我知道她故意那樣說,好讓我安心養精神。

我問婆婆娘家的事,她絲毫不見外,給我講她這一生苦難的經歷和命運。少女時代,她儘管家貧未讀書,但會唱會跳,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十八歲嫁給同樣貧窮的公公,窮扒苦做,生兒育女沒過一天好日子,寒冰刺骨的月子里親自洗尿片。因公公是地主的後代,兩人長年累月被逼干最苦、最臟、最重的活,受盡歧視和折磨。婆婆三十六歲身患頑疾,全身痛得死去活來,無錢醫治,以至脊柱彎曲變形,成了駝背。從此肩不能挑了,就用背駝柴草、苕葉、農作物等。特別是駝孫子孫女們,那是獨一無二的好位置,孫子孫女們都是在她的背上長大的。

婆婆是一位多麼令人尊敬的老人啊!

17

2005年底,婆婆喘氣困難被送來醫院,經檢查是肺心病,需要住院治療。可不管她的兒子們怎麼說,婆婆堅決不答應住院。

那時婆婆的兩個女兒都在坐月子,她一定是擔心沒人服侍。我說,媽,您的病很重,真的需要住院,您放心,我們妯娌會像女兒一樣好好服侍您的。

這下婆婆終於同意住院。而我和嫂子弟媳一起把婆婆服侍得好好的,直到痊癒出院,病友們都以為我們與婆婆是母女關係。

丈夫的兩個妹妹一直記著我的好,大妹手巧,給我織毛衣,小妹收入高,給我買衣服。我對她們說,不用這樣對我,把這份好轉移到媽的身上就行了。

公公去世已十六年,婆婆既不與大兒、小兒一起過,也不肯上縣城與我們同住,在鄉下獨居。大姑子離得近,給了婆婆很多照顧。小姑子跟我娘家的小妹一樣,也在廣州上班。

婆婆和小姑子彼此思念。一次,我和女兒陪婆婆去廣州過春節,小姑子高興得不得了,帶著我們逛商場,游越秀公園,上五羊山,給我們做海鮮,煲湯。因只有一間房,晚上,兩對母女全部睡閣樓,說說笑笑,非常熱鬧。我沒有半點隔閡,心中感覺跟廣州的氣候一樣溫暖。

18

不管過去多少年,我都忘不了生女兒的那一幕。陰曆1992年正月初七早晨,我腹痛很久才見紅,在丈夫、母親和妹妹的陪伴下去醫院。

整整一上午,疼痛斷斷續續,躺也不是,站也不是,更別說坐了,如嘗針氈。中午十二點,疼痛加劇,我再也躺不下去了,只好爬起來站在床頭,雙手緊緊地抓著床頭護欄,以支撐因劇烈疼痛而導致的無力的雙腿。

我哭著喊,媽,真痛啊!我不想生了,做剖腹產。

母親說,兒呀,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這樣生,這是命。你已經快了,快了!做剖腹產幾天不能吃東西,怎麼補營養?

又一次疼痛襲來,我顧不上哭了,運用全身的力量來忍耐那無法忍受的痛。

終於快要生了,丈夫把我抱到產床上。母親和妹妹一人握著我一隻手,我嫌力量太小,乾脆甩開她們,用自己的雙手緊緊地抓住兩邊的床沿,使用吃奶的力氣往下使勁,真想一口氣把孩子生下來。

隨著一番拼了命的用勁,孩子終於快速地衝出了產道,與此同時,我聽到了一陣洪亮的哭聲,清脆而悅耳,像音樂在金色大廳響起,像泉水叮咚越過山澗,像天瀾之音在夜空飄蕩。

虛弱的我努力傾起身子,母親和妹妹一把扶住。看到醫生雙手托起女兒,護士準備剪臍帶,我激動的淚水止不住汨汨流出,隨同那生生不息的臍血,一齊流向生命的深處。

我的母親,我的女兒。

吳梅芳,女,漢族,筆名梅如雪。1970年1月出生,祖籍湖北崇陽,本科學歷。現任湖北省崇陽縣文聯主席。湖北省作協會員,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年華似水心如雪》《春來春且去》。全國書香之家,全省十佳書香家庭,省文聯繫統中青年優秀文藝人才,咸寧市百名優秀文藝人才。崇陽縣政協常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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