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悅讀】海市
穿越戈壁灘時,你會忽然覺得,世界原來竟是如此單純。
天很藍,藍得像海,一無雜質。悠悠白雲飄來,絲絲縷縷地繞在頭頂,天幕有如巨幅浮雕。
地很平,一馬平川。視線里瀰漫著黃褐色的沙地,從車輪下一直通向地球的盡頭,眼裡除了黃沙還是黃沙。粗糙的沙灘散落著碎石般的沙礫,精細的沙丘上刻著一圈圈年輪般的波紋;日月凝聚而成的沙崗,如長堤般延綿伸展;路邊掠過廢棄的村落,斷牆殘垣仍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灰黃……
偶爾有遠遠的山,卧龍似地蜿蜒著。如黑黢黢的樹根糾集、纏繞在一起。皺摺卻整齊而光滑,透著西北的蒼勁。峰頂的積雪分外鮮明,藍瑩瑩地閃爍,像一雙雙蒼茫而憂鬱的眼睛。
旋風突然就出現了。風夾裹著黃沙,構成了風的形狀。像一隻只倒扣的金鐘,呈U字形,底部緊貼著戈壁灘,任意地旋轉舞蹈著。那是一頁奇妙的圖景,大漠上凝固的黃色成為一塊巨大的底版,與游曳的黃色旋風渾然一體。鏤空的風柱又似一支急促的噴泉,安慰著沙漠里的行人。
再沒有更多的顏色了。戈壁只有單純得近於單調的金黃。
當然,還有白灼的陽光。戈壁,永遠燦爛。
在長久單調的旅途中,假如眼前忽而掠過了幾叢稀稀拉拉的駱駝草,那樣短暫而可憐的一點綠色,也會給人帶來莫大的驚喜。針葉狀的駱駝草總是自顧自一叢叢生長著,周圍聚起一個個小沙堆,略略地高出沙地,遠看就像是一座座小小的綠島,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沙海之中。
卻沒有一棵綠樹。
出涼州、經張掖、過酒泉,漫漫長途,古城的綠洲與綠洲之間,沒有河、沒有泉、也沒有井。
黃沙古道,掩埋了多少流放者饑渴的白骨和焦灼的靈魂。
真的沒有綠樹也沒有河流么?蒼天在上,誰能拯救這荒茫死寂的戈壁?
昏沉沉的睏倦中我睜開眼。如閃電掠過黑夜,我的眼睛為之一亮——那是海么?灰藍色的水波漾溢著,瀰漫著,懸浮於沙洲之上,寧靜而安謐。水上橫一道長長的湖堤,堤上有樹,清晰而精緻的樹影,一棵棵生動地排列著,像故鄉西湖十景之一的蘇堤春曉。更奇妙的是,水面上還映著綠樹的倒影,水墨畫一般,朦朧得柔美。在沙漠的驕陽和乾旱中,那水,想必是清涼又甘甜的。
那一定是個好去處了。我問,那是個什麼地方呢?
是海市。司機回答。
海——市?這真的就是海市?怎麼就和真的景緻一模一樣啊?
車上的人都醒了,迷迷糊糊的,都來看這海市。
再是睜大了眼,也看不出這實際上虛無縹緲的海市,同實實在在的風景,有什麼區別。雖然遠在天邊,那水中的倒影,卻是明明白白的呵。
有點兒懷疑自己的眼睛,也懷疑司機漫不經心的介紹。就只差停車下車,自己徒步大漠,直奔那遠處的湖岸,去看個究竟了。
——嗨,你去吧,沒等你找著那個地方,你就在沙漠里渴死累死了。司機顯得有些幸災樂禍。千百年來,有多少人被它騙了。都以為那是真的,奔著那水去,奔著那好風景。可你走它也走,越走越遠,一輩子也走不到頭……
腦子裡忽然湧出許許多多關於海市蜃樓的傳說。
焦渴的找水人,懷著虔誠和崇敬之情,流盡了最後一滴汗、耗完了最後一滴血,倒斃在沙漠里。也許臨死時,還在期待著他那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幻和理解,會如奇蹟般出現……
再看海市,那清清的湖、靜靜的樹,分明露著一種狡詐和虛偽的微笑。
可為什麼,曾有人會以生命相托,祭祀這本來虛無而渺茫的幻影呢?
連同我在內。
如不是親見,我也不相信如此美麗誘人的海市,會是一個騙局。
然而,海市沒有罪過。海市因沙漠的氣流和折光而現,海市本無意。
而人,辛勞饑渴、疲於奔命的趕路人,孤身於茫茫戈壁、漫漫大漠之中,尋求一處綠樹環抱的甘泉,就成為苦難的旅程中,靈魂最後的庇護地和溫柔之鄉的夢。人依賴於心造的幻影,苦挨歲月,為自己的精神天國付著高昂的代價。人迷戀海市,人也沒有罪過。
但如果是一些備足了水的人,為另一些缺水的人,刻意造出一個人為的海市來呢?造出一個連他自己也並不相信、更不會以真情和生命去抵押的神話。那人造的海市,便是一種真正的罪孽了。
海市是一個陷阱。誤入其中的獵物就成為海市下一個獵物的誘餌。
儘管海市的謊言早已被人戳穿了很久,卻仍然還有飢不擇食、自欺欺人的後來者,走進那沒有坐標的戈壁灘,在無水的沙海中迷失自己。
車窗外,遙遠的海市仍然煙波浩渺、樹影憧憧,美得充滿誘惑。
車迎著那片海市而行。海市始終浮游在沙漠的盡頭,在我前行的左側,固執地不肯離去。
有一陣寒顫從心頭掠過,不敢再看海市一眼。
那時候我只剩下一個願望:我只想快快走完這片蒼涼的不毛之地。
臨近中午,陽光越發熾烈,金色的戈壁要燃燒起來。
抵達安西城時,天空忽然飄來幾片黑雲,一陣涼氣襲過,豆大的雨點落下,乾燥的地面揚起一層白粉,雨卻頃刻無蹤無影。旋即,清朗而廣袤的天穹之下,橫空划出一道巨大的七色彩虹,勾勒出一片絢麗的輝煌。
司機說,你們的運氣不錯呵,戈壁灘上的旋風、海市、彩虹、絲路花雨,都看見了。我走那麼多次,也不是回回都有的啊。
我心裡卻覺得一種莫名的酸楚。我只想快快地往前走,快些到達前面那片真正的綠洲。沒有猙獰的旋風、沒有虛幻的海市、沒有稍縱即逝的彩虹,卻有冒著炊煙的房屋、歡樂的人群、油綠的青稞麥和那豐收的田野……
戈壁是單純的。在這片單純得近於單調的黃色世界裡,美麗的海市和斑斕的飛虹就成為沙漠的調色板,成為旅人一個虛幻的希望。可惜它們並不真正存在,當彩虹悄然隱去、海市無聲消失的時候,人們仍然只能依靠自己的雙腿走出戈壁,去尋找活水和黑土,尋找蔚藍色的大海和堅實的船帆。
我多想築一條引水的渠河,然後,在路邊種上一排排樹苗。
那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綠色。浸潤著綠葉的水,就在樹根下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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