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愷撒大帝:麥克阿瑟接收日本的傳奇經歷
1945年8月28日星期二的黎明,日本。
麥克阿瑟命查爾斯·坦奇上校率一支150人組成的小型空降分遣隊空降日本。飛機降落,眼前是被炸得傷痕纍纍的橫濱厚木機場跑道。這裡除了神風特攻隊從未有外國飛機降落過。
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個賭注
剛下飛機,一群「咆哮著」的日本人朝著他沖了過來。坦奇本能地伸手掏出武器,但是對方踩下了剎車,鞠著躬、微笑著為他遞上了一杯橙汁。遭到他的拒絕之後,一個日本軍官把那杯橙汁一飲而盡,示意裡面沒有毒。
這支先遣隊被麥克阿瑟視為「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個賭注」,約有22個日本軍團、30萬名訓練有素的日本兵就在幾小時的腳程範圍之內。如果先遣隊被全部殺死了,對於一向有愛兵名聲的麥氏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有可能使曠日持久、傷亡慘重的日本本土戰重燃。
麥克阿瑟對於馴服日本有一種迷之自信。他認為「天皇已經命令他們放下武器,他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這是接收日本的關鍵,他堅信自己是對的。登陸日本,以五星上將身份從天而降,落在7000萬個兩星期前還誓要取他首級的人中間。麥克阿瑟對自己的形象和榮譽從來十分重視,為了拍攝登陸菲律賓的照片,他不惜排演好幾遍,而且為了不損失自己的偉岸形象,他絕不趴下躲子彈,他極為鄙視狙擊手,他要作美國英雄。這將是他在戰時展現自己臨危不懼的最後一次機會。他想要的是以最快速度第一個登陸日本,因為持同樣想法的海軍上將們已經在路上了,只不過坐軍艦會比較慢。
1945年8月28日,麥克阿瑟從馬尼拉乘飛機來到日本,飛機在厚木機場著陸。這是他首次踏上日本本土
事實上,麥克阿瑟的判斷是對的,據戰犯兒玉譽士夫回憶:「聽到投降的消息,有些人嚇得目瞪口呆,已經毫無知覺,其他人則憤而起身,壓抑著心中的憤怒。但身為一個日本人,誰能忤逆天皇含著淚講出的每一個字呢?整個國家都陷入了肅穆之中,每一個人的心都在流淚,向投降的命令屈服。」
當然也有極少數人不服從。一些年輕人頭戴白色綁帶,稱自己為「尊皇攘夷義軍(派)」,一次三遍地高呼著「日本天皇萬歲!」的口號。他們佔領了代代木閱兵場和美國大使館附近的愛宕山,包圍了鈴木貫太郎首相的家,還放火點燃了兩位元老級政治家的宅邸。其中一組人包圍了皇宮,試圖搶奪守衛警察的武器,在撤退之前謀殺皇家衛隊的主將。日本廣播協會設在川口的廣播電台被人佔領,郵局、電站和報社也遭受到了零星的進攻。據日本文獻記載,他們中的一組人距離坦奇上校停放的C–47運輸機只有一箭之地。
不過這些憤青,有日本警察在維持,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相反,多數日本人表現出一種奇特的歡欣鼓舞。他們歡呼著看工程師們從神風特攻隊的飛機上卸下一排又一排短粗的銀色螺旋槳,又在美國士兵將星條旗升起在一座破損廠房前時再次雀躍起來。一個美國人評論道,跑道上的上千道黑色的裂縫讓他想起了用碎布縫成的被單,可日本人連看到這個場景也要歡呼。敬禮握手的儀式一直延續到了夜裡,現場詭異的光源來自機場北端一艘仍在熾烈燃燒的焦黑色廢船,它也許是B–29轟炸機發起最後一輪襲擊時被擊中的。
一位軍官回憶道:「一場殘暴的戰爭竟然結束得如此安靜,簡直是不可思議。」
3萬多名日本步兵背向車隊持槍列隊
麥克阿瑟乘坐的C–54運輸機降落,他命令隨行軍官解下特意綁在腋下的配槍,因為這樣「只會向他們展示你們心懷恐懼」,「如果他們打算殺了我們,隨身武器是沒有用的」。艙門打開後,200多位新聞記者和攝影師(大部分都是日本人)一擁而上,麥克阿瑟向下走了兩步,嘬了兩口玉米煙斗,然後擺出了一個頗為浮誇的姿勢供攝影師們拍照,煙斗和帽子都得意揚揚地傾斜著。拍照是一項大事,美國國內的無數民眾在等著看。
道格拉斯·麥克阿瑟(1880-1964)
為了趕赴15英里以外的新格蘭酒店入住,本來美國人要求東京政府為將軍一行人提供 50輛配備司機的汽車。但實際情況是,拼湊的車隊中,麥克阿瑟坐進了一輛看似古董車的美國林肯轎車,其他美國人只能坐上由日本人搜集來的老舊的燒炭轎車和卡車組成的可笑車隊。負責開道的是一輛亮紅色消防車。消防車的警笛聲十分嘹亮而發動機卻總是罷工。這支荒唐的車隊就只能伴著發動機一會兒停轉、一會兒蹣跚的節奏在烈日下行進了將近兩個小時。
但是沒人抱怨。因為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走了:3萬多名日本步兵正列隊站在塵土飛揚的道路兩旁。只見他們身扛刺刀、稍息著立在那裡,彼此之間間隔幾英尺的距離,背沖著車隊。這是投降的象徵,同時也意味著發自心底的尊敬——直到當時為止,軍隊只在天皇面前才會轉過身去。
電影《天皇》劇照
車隊駛過時,街道上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全都衣衫襤褸。麥克阿瑟發現他們正站在支離破碎的磚石瓦礫上凝視著他,眼前不時閃過他們憔悴痛苦的臉龐。1945 年5月29日的一次燃燒彈襲擊就摧毀了橫濱80%的建築。
到達酒店後,一位身著上漿翻領襯衫、燕尾服和條紋長褲的年邁日本人正等候在酒店的入口處。他在麥克阿瑟邁出林肯轎車時深深鞠了一躬,說自己名叫野村洋三。將軍問他:「你在這裡擔任酒店經理多少年了?」野村急忙糾正他:「我不是經理。我是這裡的主人。」
緊接著,在更多個鞠躬過後,他帶領麥克阿瑟來到了315房間。這裡連接內庭,是酒店裡最好的套房。將軍吩咐所有人都退下,獨自躺了下來,希望能繼續打會兒盹。可這是不可能的。走廊里,上百位低級軍官正四處走動著尋找自己的房間。麥克阿瑟起身按響了服務鈴。三位女傭像慌張的蝴蝶一樣趕了過來,身後還跟著野村。野村再一次朝他鞠了一躬,詢問將軍是否希望在私人餐廳里用餐。不,麥氏回答,他要在主餐廳里和自己的參謀們一起用餐。一盤盤牛排被端上了桌。
有人擔心食物有毒,於是建議先找個日本人來品嘗一口。麥克阿瑟笑著搖了搖頭,這是一塊好肉,他不想與任何人分享。野村再次出現在了桌旁,為麥氏此舉象徵著「巨大的信任」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他說,他和員工們「感到難以置信的榮幸」。麥克阿瑟顯然十分喜歡這段簡短的演講,雖然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但麥克阿瑟心中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新的日本天皇,他深知自己的一言一行很快就會傳遍整個國家,因此決意要讓據日時期擁有一個良好的開端。
除此之外,回想起自己在1918年停戰協議後在德國服役的經歷,他明白食物在慘遭蹂躪的戰敗國里是一種格外昂貴的物資,因此購買這些牛排的過程絕非是小事一樁。也就是說,所有的日本人肯定都還在忍受著飢餓。他的這一推斷在第二天早餐時得到了證實——第11空降師的指揮官可憐巴巴地向他彙報,他手下的士兵們搜尋了一整夜,只找到一枚可供最高統帥早餐時享用的雞蛋。麥克阿瑟當即下達了一條在整個亞洲侵略軍歷史上獨樹一幟的命令:佔領軍隊不允許取用當地的食物,只能消耗自己的口糧。一小時之後,他取消了城市戒嚴令和宵禁令,表示自己在日本實施革新的第一步將是展示佔領國的寬容和憐憫。
掏出5支鋼筆完成了簽名
幾天後,排水量 4.5 萬噸的灰白色「密蘇里」號戰艦已經停泊在東京灣。同盟國的將軍和上將們會排成「U」字形隊列:帶著紅色領章的英國人、加拿大人、澳大利亞人和紐西蘭人;身穿紅色邊條褲的蘇聯人;身穿綠褐色制服的中國人;頭戴奇怪帽子的荷蘭人;還有一排又一排身穿卡其軍裝的美國人。同盟國的人們都處在一種歡欣鼓舞的情緒之中。
「密蘇里」號戰艦
當有人通知,驅逐艦「蘭斯當」號正載著11人的日本代表團朝他們駛來。同盟國軍官們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史迪威像一隻發現了敵人的狗一樣汗毛直豎。斯帕茨蔑視的表情讓他臉上的皺紋一下子深了不少。肯尼的唇邊露出了嘲諷的表情。」
日本代表團的領隊是曾在上海遭遇爆炸襲擊而致殘的重光葵。他拄著一條木腿一瘸一拐,頂著高頂禮帽,戴著領巾狀領帶,還身穿常禮服。軍官代表是天皇的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他的胸口掛滿了綬帶,還佩戴著一條金色的穗帶。……他的眼神既空洞又茫然。」梅津起初是拒絕參加投降儀式的,裕仁天皇親自出面才說服了他。
離開橫濱之前,日本代表團成員們摘掉了身上的佩劍和破損的車子前蓋上掛著的國旗。「我們就此捲起了旗幟、解開了佩劍。」沒有旗幟的外交官和沒有佩劍的士兵——就這樣伴隨著陰沉和寂靜啟程來到了碼頭。不久,他們登上碼頭,看到了閃閃發光、恢宏無比的同盟國無敵艦隊。一個日本人事後寫道,「(艦隊)壯觀地排著隊停靠在那裡。這是同盟國海軍的盛大遊行,由最近才從戰場上撤下來的戰艦組成,如驚雷般停靠在那裡,好似平靜的海鳥翱翔在被它們征服的海域上。」
上午8點55分,日本代表團登上了「密蘇里」號。重光是第一個登上舷梯的,身體重重地倚在自己的拐杖上。他費力地爬上了樓梯。日本人被帶到了他們的位置上,安排他們排成四行。
電影《天皇》劇照
隨行的神父就開始做起了祈禱,艦載擴音裝置隨後響起了《星條旗永不落》的樂曲聲。緊接著,麥克阿瑟出現了,步伐矯健地走在尼米茲和旗艦艦長哈爾西中間。麥克阿瑟徑直邁到了麥克風前,開口說道:
「各主要交戰國的代表們,我們聚集在這裡締結一項莊嚴的協議,讓和平得以恢復。」他繼續說道,在這裡談論「截然相反的理想和意識形態」或是「懷著不信任、惡意或仇恨的情緒」相聚都是不合時宜的。「相反,勝敗雙方都應該為有益於我們為之奮鬥的神聖目標的更加崇高的尊嚴而喝彩。」這是他「熱忱的希望,也是全人類的希望」,我們將「迎來一個更好的世界」,一個「建立在信仰和理解之上,維護人類尊嚴、致力於他最珍視的願望——自由、寬容和正義的世界」。
重光葵代表日本政府在投降書上簽字
日方代表重光葵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坐了下來,笨拙地放下手杖、摘下手套和帽子。哈爾西以為他在拖延時間,一心只想走上前去扇他一巴掌,大喊一句:「簽字,該死,簽字!」梅津不屑於坐那把椅子,俯身向前潦草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日本人簽完字後,輪到勝利者們了。麥克阿瑟坐了下來,掏出5支鋼筆完成了簽名。上午9點25分,將軍站起身來斬釘截鐵地宣布:「議程到此結束。」望著日本人被帶離現場,他用一隻手摟住了哈爾西的雙肩,開口說道:「比爾,那些該死的飛機呢?」彷彿有人收到了信號似的,一大群飛機(包括B–29轟炸機和海軍戰鬥機)從南邊飛來,在天空中呼嘯而過。肯尼寫道,它們排成「長長的一隊,神奇地轉了個彎,消失在了籠罩著神聖富士山的迷霧之中」。
那一瞬間,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