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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的啟示

莎士比亞的啟示

·高龍民·

一位中國劇作家,不遠萬里,來到英格蘭愛汶河畔的斯特拉福小鎮,佇立在莎士比亞的故居前,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會怎麼想?

2015年5月,我們去英國包車自由行,經與司機兼導遊協商,對原有線路作了一些調整,專程來到英格蘭的斯特拉福小鎮,參觀莎士比亞故居。對於我來說,與其說是參觀,不如說是「朝聖」來了。

美國著名戲劇評論家埃里克·本特利曾說:「條條大路通向莎士比亞,或許更正確地說,莎士比亞通向條條大路……當我們談到戲劇時,我們指的是莎士比亞與其他。」美國當代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也說:「莎士比亞自身不僅是西方的經典,他已經成為普遍的經典。」可見,莎士比亞幾乎已經成為了人類戲劇的代名詞。在莎士比亞之後的四百多年裡,幾乎所有的西方戲劇的代表人物都受到了莎士比亞的影響,他們包括德國的萊辛、席勒、歌德、布萊希特,挪威的易卜生,法國的雨果,俄國的普希金,美國的奧尼爾,瑞士的迪倫馬特,還有斯特林堡、皮蘭德婁、貝克特、尤奈斯庫、肖伯納、米勒等。斯特林堡作為西方現代戲劇的奠基人,他卻說:「我效仿我的導師莎士比亞……。」世界著名的瑞士劇作家迪倫馬特坦率地承認:「當然,莎士比亞影響了我的思維。」尤奈斯庫甚至把莎士比亞稱作荒誕派戲劇的先祖。

無疑,莎士比亞是人類戲劇的典範,他的影響滲透到了世界各種戲劇流派的血液里。他用戲劇發現了人性,表現了人性,並對人性發出「天問」,這是任何時代,任何國度的戲劇都無法迴避的戲劇發現與表現。特別是,莎士比亞的悲劇意識,超過了他的同時代的復仇與流血悲劇,賦予了悲劇崇高的力量。奧尼爾說:「把悲劇看成是不幸的,那純粹是當今的判斷!古希臘人和伊麗莎白的人就比我們懂得更好些。他們感覺到了悲劇帶來的巨大振奮。悲劇在精神上喚醒了他們對生活的更加深刻的理解。」奧尼爾在他的自傳體悲劇《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借劇中人之口說:「我學習莎士比亞就跟你們學習聖經一樣。」

莎士比亞是戲劇的聖經,佇立在莎士比亞的故居前,自然就會有「朝聖」的感覺。

莎士比亞戲劇對於現代戲劇的創作、演出、評論的深遠影響是無可置疑的,那麼,莎士比亞對於當今中國的戲劇應該有什麼樣的啟示呢?又給了我什麼樣的啟示呢?

恕我孤陋寡聞,也許中國的戲劇界早已經做了這方面的研究,而且成果斐然,但是,我佇立在莎士比亞故居前,依然得到了屬於我的啟示。

啟示一:戲劇的人性發現。我們習慣將戲劇歸於上層建築,歸於意識形態,因為,我們的戲劇具有相當的使命感,並將藝術的「教育功能」放在了首位。在古代的文論中,就已經有不少「無關風化事,再好也枉然」的創作理念。特別是近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一直是以「階級」的眼光來看生活,看人物,看戲劇的。戲劇藝術的意識形態宣傳和教育,一直是我們戲劇創作者不可推卸的社會使命,逐漸地淡化了戲劇藝術訴諸人性的唯一性,而且很難擺脫這個已經固化了的創作思想。因此,我們戲劇人物的概念化就難以避免了,直到今日,我們才真正找到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戲劇和當下新生代戲劇很少概念化創作的真正原因。

莎士比亞戲劇產生於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相對他們漫長的「宗教」的中世紀,歐洲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創作思潮得到了空前的釋放和充分的發揮,人的意義和生命價值被那個時代的文藝所關注、發掘、謳歌和讚美,莎士比亞對於人的命運與生存及人性的表現與表現,又遠遠高於他同時代的藝術家,任何人以外的東西都不能超越「人性」在戲劇中的地位和份量,因此,莎士比亞戲劇對於「人性」的發現與表現是其重要的核心價值。不僅是他之後的世界各國以及各種戲劇流派學習和效仿的,也是當今中國戲劇創作所不能忽略的。莎士比亞告訴我們,只有寫人性,寫情感,才能使戲劇成為「永恆」。可惜的是,當代中國只有極少數的戲劇是以「人性」的發現與表現作為創作思想和創作目的的,我覺得,莎士比亞始終與我們的戲劇隔了一層。

啟示二:戲劇的文學張力。從莎士比亞戲劇發展到了當今世界戲劇,經歷了古典主義、自然主義、現實主義、表現主義、象徵主義、荒誕派戲劇等多姿多彩又艱難曲折的歷史過程,或多或少地遺留著各種「主義」的痕迹,特別是,自然主義與現實主義的戲劇,通過自然的、現實的生活表象,揭示人性的善惡美醜,養成了我們仿效生活的創作習慣。但是,由於劇作家創作水平的參差不齊,透過生活表象,深入生活本質的程度各有不同。有的作品只有生活的表象,沒有生活的本質,使戲劇成為了生活的「照相」,失去了或是削弱了莎士比亞戲劇那般的文學張力,而象徵主義與荒誕派戲劇又因為過於象徵,過於晦澀而削弱了文學的張力。今天的戲劇不好看並不是因為故事不好,而是文學張力的弱化使戲劇不再好看,不再耐看。上海近年曾發生了一場戲劇與文學關係的大討論,證明了當今戲劇逐漸遠離文學的客觀現象,令許多從事戲劇文學創作的人很是納悶。因為,戲劇文學本來就是文學的一種,根本不存在戲劇與文學的關係問題。但是,當今戲劇確實存在著人物概念化、扁平化、標籤化,不能咀嚼,不能回味,不能感動觀眾,更不能升華觀眾的人生感悟,與文學的詩意、哲理及生命意義相去甚遠。更為嚴重的是,當今戲劇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為了票房,為了利益,為了感官刺激,他們挖空心思,標新立異,或古怪,或鬼神,或穿越,或荒誕,只見故事,不見人物;只見新奇,不見永恆。他們以為,這就是好的戲劇。其實,一部藝術品質十分優秀的戲劇,故事不是最重要的,人物才是第一位的,而要將戲劇人物與故事一同精彩,關鍵就在於戲劇的文學張力:即:複雜的人性、生命的質感、緊張或者有趣的詩意場面以及戲劇語言的魅力。愛爾蘭作家詹姆士,喬伊斯說:「正如古典戲劇起源於宗教,其繼承者產生於文學上的一次運動。在這次變革中,英國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為正是莎士比亞那批劇作家給了那日薄西山的戲劇以致命的一擊。莎士比亞首先是文學藝術家,他才華橫溢:幽默、雄辯、對優美的音韻有辨識的才能、對戲劇有本能的直覺。他的劇中傾注著內心噴涌的燦爛情感,本質上更高於其前輩。」這也是莎士比亞戲劇之所以演遍全世界、演了幾百年的重要原因之一。

啟示三:戲劇的語言魅力。莎士比亞是詩人,他不僅有幾十部劇作留存於世,更有許多十四行詩留存於世界文學的寶庫中。莎士比亞戲劇的語言魅力,是世界文學所公認的。戲劇語言之於莎士比亞戲劇是極其重要的,甚至是莎士比亞戲劇的血肉之軀。德國漢學家顧彬曾說:中國當代文學的不堪,不是故事,而是語言,中國當代作家大都只會一種語言,即:漢語。他們閱讀的世界名著都是翻譯過來的,不知道世界文學名著原汁原味的語言是什麼。顧彬的話有些刻薄,但卻不無道理。語言之於文學是極其重要的,既是文學的手段、形式、面孔,又是文學之本身。莎士比亞戲劇的語言不僅是詩,還有生活的哲理,甚至其鄉間俚語都充滿了哲理和詩意。無論如何,莎士比亞的戲劇語言是人物的,是美的,是詩意的,是哲理的。相形之下,當今中國戲劇的語言是什麼樣子的呢?概括起來,無外乎:所謂生活的原汁原味,卻少了文學的美感;所謂哲理的深刻透切,卻少了生活的情趣;所謂詩化的唯美主義,卻少了人物的性格依據;所謂時尚的網路新詞,卻少了生活的真情實感。總之,我們的戲劇語言不是矯情做作,就是純粹交代性的「白開水」,總也及不上莎士比亞的語言魅力。

莎士比亞的啟示,有很多很多,但這是主要的三個方面,是最為深刻的,也是最有價值的。中國戲劇若要走向世界,必須首先走向莎士比亞,要像莎士比亞那樣,把權貴鬥爭寫出人性來;把民間傳說寫出藝術來;把愛情悲劇寫出震撼來。絕不是像過去那樣膚淺地學習莎士比亞,甚至是錯誤地理解和學習莎士比亞,而是學習莎士比亞的人文思想,文學張力,語言魅力,摒棄意識形態的束縛,真正以中國戲劇的氣派,學習莎士比亞戲劇的靈魂。

因為,人性是沒有國界的,戲劇也應該沒有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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