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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抔冷雪一脈春民國

001

藍色冰稠裹著一支帶霜的紅梅送到了陳淺意手中,梅園落落的積雪不化,冬日的寒意滲入骨血,冷得刺骨。

她拿起那支在開得最熱烈時被人折下的梅花,便看到底下一個小小的烏木匣,擰開鎖,裡頭躺著一顆東珠。

是她丟失的那盒中的一顆。

陳淺意對送東西來的侍從低聲說,「二爺有心了,替我謝謝他。」

侍從機靈地笑著回,「二爺說了,姑娘要是真心謝他,趕明兒蘇府那二爺等您來。」

陳淺意有些頭疼,淺黛畫就般的柳葉眉懊惱地蹙起,「他知道我不喜出門的。」

「二爺生辰,姑娘當真不去?」

陳淺意心裡嘆了一聲,拿人手短,摩挲著烏木匣,「自然要去的。」朝侍從示意了下,她走到外頭,從一株梅花上抖了幾層雪花下來,用手絹裹了遞給侍從,「你回去告訴他,淺意無甚家私,送不起他貴重東西,這一抔冷雪,算是我酬謝他今日贈珠厚意。」

侍從詫異地看著手中那抔雪,半天才接過來,「是,小的明白。」

「那你去吧,我就不招待了。」

蘇仲駿收到那抔冷雪時,它已化得差不多,送信物的小廝褪去一身粗布麻衣,換上鮮亮的錦衣華服,儼然是蘇家三爺蘇季驍,他知道陳淺意素日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但二哥生辰她就送抔雪,還是抔化了的雪,蘇季驍就不得其意了。

但看蘇仲駿臉上的笑意,他又忍不住好奇,「二哥,你笑得我脊背發涼,我未來二嫂嫂是個什麼意思?」

蘇仲駿手指輕撫過手絹右下角的「意」字,殘雪為他手心熱度所化,似帶了冬日最後一抹冷意,但那微微刺骨的冷,竟也讓人覺得無比溫柔起來。

三爺頭頂就差浮起幾個問號,「二哥?」

蘇仲駿將手絹收入懷中,淡淡瞥他一眼,「出去不要說你是我弟弟,丟人。」

或許一來一往之間,許多人都以為他贈她的是明珠,輔以梅花裝飾,其實不是,他只是早起見那支梅花開的好,便想到要送她,或許她會喜歡。而珠子,不過隨手相贈的東西。

想來她是明白的,否則回贈的就不是梅上之雪,而是玉佩珠寶。

蘇仲駿出了大使館,沒有坐家裡的車,揮手找來黃包車,「福興典當行。」

002

蘇仲駿原是不準備過這勞什子的生辰的,一則推不過家中高齡的祖母要求,二則也想藉此機會、請個戲班子開幾個堂子替陳淺意疏散一下鬱結已久的心情,他早先吩咐過不許辦大,豈料當日卻人來人往,幾乎要將蘇府的門檻踏平。

三爺揮著他的金邊摺扇,風流瀟洒地道:「三嬸是等不及要將自己的外甥女送到二哥房裡了。」

人人都想擠走陳淺意在他心中的位置,特別是蘇仲駿的三嬸,更是心急如焚。

梅園的車到時,蘇仲駿親自去門口接的人,壽星一動,長輩們還坐得住,下面小的就全都站起來了,有膽子大些的直接跟了出去。

冬日雪停,地上卻滑,陳淺意推門出去,蘇仲駿便站著車外,她在暖和的屋中久待,有些不適應外頭的冷,瑟縮了一下,看著蘇仲駿笑道:「二爺,你做什麼出來,沒的讓人笑話我。」

打開他伸來要扶她的手,陳淺意自顧自往裡走,蘇俊中轉頭一看,果然烏壓壓全是人頭,瞪了那群瞎起鬨的人一眼,他溫聲說,「管他們做什麼。」又皺眉看她那身稍顯單薄的旗袍,「這麼冷,穿這樣少,丫鬟怎麼照顧的!」

陳淺意的丫鬟委屈地扁著嘴,「姑娘好歹給蘇二爺一些面子吧,你瞧他在你這碰了釘子,轉頭又埋汰上我了。」

陳淺意戳戳她的腦袋,「貧嘴吧你。」又扭頭對蘇仲駿道,「你別欺負我的丫頭,她膽小,禁不起嚇。」

幼稚的蘇二爺訕笑不已,人群又散了重新坐好,陳淺意給蘇老太太行了禮,落落大方地落了席,但今日的位置安排得有些微妙,陳淺意的位置和蘇仲駿隔了三桌之遙,與蘇仲駿同桌的卻成了顧盼盼。

顧盼盼生得明艷不可方物,是城內傾倒無數人的俏佳人,卻一顆心撲在蘇仲駿身上,她原是和蘇家有些不近不遠的關係的,她的舅媽是蘇仲駿的三嬸,膝下無子,自小將顧盼盼當自己姑娘養大,親疏之下,自然排斥陳淺意。

「仲駿素日不常在家,親戚們又少走動,你還記得這個妹妹吧?」

面對三嬸明顯別有用心的安排,蘇仲駿有些頭疼不已,礙著滿堂賓客和祖母在位,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態度仍舊氣死人的不咸不淡,「自然記得,顧小姐是城中名媛,愛慕者無數,如此風流人物,蘇某如何不知?」

這話說得,差點沒讓另一邊的陳淺意笑出來,風流人物這詞褒貶不分明,但愛慕者無數這詞就不怎麼中聽了,那個姑娘樂意被心上人這麼說?

三嬸與她的外甥女碰了個軟釘子,臉色有些難堪,一向不搭理事情的老太太開口了,「好了好了,既然都來了,開席吧。」

那日的宴席有人吃得渾身不舒坦,有人卻吃得很愜意,前者是蘇二爺,後者是陳淺意,她素日少食油膩,席間的東西吃不慣,聽了一場戲便告罪請辭,自然沒走成,蘇二爺早料到她是來插科打諢,讓丫鬟領她去別院。

陳淺意才坐定,門就被人推開,來人黑這一張俊臉,陳淺意吃了顆荔枝,一雙滿月般的杏眼盈了一層笑意,「郎心似鐵,二爺可真薄情。」

蘇仲駿思念她良久,現在得了機會,將她抱到自己懷中來,下巴抵著她的發,聲音沉沉的,又有點委屈,「狠心的丫頭,看著狐狸精勾搭你家二爺你還笑!」

陳淺意推開他,翻了個不雅的白眼,「什麼你家我家的,二爺說話可不許這樣無恥。」

她臉上一層薄紅,不知是氣得還是臊的,揚聲叫了丫鬟來就要走,蘇仲駿追了幾步,從懷中拿出手絹,「這是我瞎說,還是你告訴我的?」

陳淺意臉上紅霞密布,掙了他的手,「流氓,不和你玩了。」

一抔冷雪已化。

其中意思已很明顯。

難為她肯搭理他,蘇仲駿本想乘生辰熱打鐵,不想最後雞飛蛋打。微微一笑,這也無妨,他有的是時間和耐心等她。

003

陳淺意原本不是這樣無動於衷的冷美人,她也曾鮮活快意過,也曾無憂無慮地嚮往過來與蘇仲駿琴瑟和鳴的大好未來。

然則,這一切都在三年前被破壞了。三年前,蘇家遭受過一次大難,蘇大爺為人陷害,幾乎使得整個蘇家被人整得凋敝零落,而那時,陳淺意的父親是督軍,面對蘇家的求援,不但沒有出手相助,反而落井下石,甚至悔了陳淺意與蘇仲駿定下的婚約,意圖將陳淺意嫁給京城裡的當朝首輔當續弦。

也是三年期,清政府被推翻了,陳家倚仗朝廷而風光的時代不再,而蘇家卻一躍成了新時代炙手可熱的家族。

便縱然蘇仲駿對她此情不渝,又讓陳淺意如何再有臉接受他的情意?

馬車悠悠,帶著陳淺意返回梅園,她在車內伸手捂住臉,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笑意,她原以為自己這樣隱秘的心思,他應當品不出猜不透才是。

一抔冷雪已化,其實……其實哪裡有雪好化,她的心中,從來都只有他一個人,從未對他冰雪覆城。

陳淺意在梅園堆雪人消磨時光,丫鬟來報,「姑娘,顧小姐來了。」

陳淺意握著雪的手一松,淡淡點了下頭,「讓進耳房,看茶。」

換了身待客衣裳,陳淺意抱著手爐慢慢走進耳房,鵝黃色衣裙的少女站在牆邊,仰頭望著牆上那副《老梅圖》,「陳小姐不愧是陳先生愛女,這筆丹青,盡得乃父真傳。」

來者不善。

陳淺意心中喟嘆,「顧小姐過贊了,不過閑時無事塗鴉之作,比不得顧小姐那手好字。」

這倒是的,蘇仲駿生辰時確實說得過分了,顧盼盼之所以聲名鵲起,為人處世的手段是一方面,但其人其才卻也有過人之處,她的字確實極好的。

顧盼盼眼中有傲意一閃而過,從手袋中拿了一張紙出來,「既如此,陳小姐幫我看看,我這幾個字寫得如何?」

陳淺意接過來打開一看,紙上唯有四個字:仁、義、忠、孝。

見死不救是不仁,落井下石是不義,二易其主是不忠,而最後這個孝字,打的卻是陳淺意的臉,陳家舉家南遷,唯有將她留在北方,當初是她不要家族、不要父親。

父可以不要女,女卻不能不要父,不論她因什麼不要陳家,逆女二字,只要她活一世,就註定跟隨她一輩子。

陳淺意如今,確是一身狼藉,不堪言說。

「陳小姐,人當有自知之明,你該知道即便你放棄家族,如今的你也是配不起他的。」顧盼盼嗤笑一聲,眉目流轉間掃過《老梅圖》,「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但也要是真的梅才能與雪相爭。」

004

當晚蘇仲駿便來了,陳淺意已神志不清,燈光下見了來人,還當是夢,喃喃地叫他的名字,「阿駿,這盒……這盒東珠給你……東珠給你……」

蘇仲駿將手往她額上一貼,滾燙的溫度讓他恨得咬牙切齒,「怎麼才幾日不見就這樣了!」

丫鬟哭得眼眶都紅了,擰了冰冷的毛巾蓋在陳淺意額頭,「今兒個下午顧那誰來了一趟,也不知說了什麼,晚上吃下飯睡沒多久就這樣了。」

顧盼盼?蘇仲駿神色莫測,他倒真沒想到那女人會尋到梅園來鬧事。

「二爺不要怪我多嘴,多早晚娶了我家姑娘不就沒事了,沒的這樣拖著白糟蹋人的,我家老爺是對不起蘇家,可姑娘她……她從未有半分虧欠你們啊。」

娶她?他如何不想。

可她不同意,在贈他白雪之前,甚至不許他常去梅園,蘇仲駿對誰都能視若無睹,卻不想叫她為難一分,他本想守著她等到她自己打開心結,好容易才稍有成效,不想卻壞在了顧盼盼手中。

「東珠……東珠……賣掉……」

蘇仲駿心頭越發沉重,心裡沉甸甸得和壓了一塊巨石一般,耳邊滿是陳淺意迷糊的聲音,他略略嘶啞的聲音輕柔地說,「東珠都找回來了,淺意不怕。」

伸手抹去她額上的汗,被半夜拖來的大夫按著老花鏡,見慣了生死的老人家看完後道,「這是急火攻心,思慮過重引起的,老夫開了藥方你們去抓藥,吃幾服下去就沒事了。」

蘇仲駿讓丫鬟照顧陳淺意,送大夫到門口,「趙叔……」

大夫是看著他們長大的,擺手止住他的話,「二少爺,她那是認死理的脾氣,要嗎逼到死路置之死地而後生,要嗎也就熬到油盡燈枯了,有些事實在拖不得。」

油盡燈枯一詞將蘇仲駿釘在了原地。

這樣落雪無聲的深夜,他的心時燙時冷,往裡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子上,他守了她一宿,在天光微亮時離開,終於做了一個決定。

他是有無數時光可以用來等待她的放下,可他不願等了。趙叔說得對,她這樣擰的脾氣,徐徐圖之不知要圖個什麼時候,還不如快刀斬亂麻。

陳淺意醒來後,只覺得頭重腳輕,全身乏力,丫鬟靠在她手邊睡著,床畔放著一碗葯,而她口中微澀,她修養了好幾日,身子將將好一些,一個天晴的好日子,玉玲瓏首飾鋪的東家找上了門來,同來的還有金織坊的老闆娘。

「二爺叫我來給姑娘做新首飾。」

「二爺叫我來給姑娘裁製新衣。」

陳淺意不得起意,「二爺並未和我提過,我也不缺東西啊。」

金織坊的老闆娘笑說,「想是二爺要給姑娘一個驚喜吧。」

當時陳淺意不覺得有什麼,等金織坊與玉玲瓏送來首飾與新衣的圖紙時,看著上面明晃晃給新娘子穿戴的東西,陳淺意方覺不對勁,她差人去蘇府找蘇仲駿,卻沒能請到他來,而城內也開始流傳,蘇二爺守得雲開見月明,終於要抱得美人歸了。

陳淺意看著窗外的梅花,想起耳房中那副《老梅圖》,耳邊全是顧盼盼那日說的話,「如今的你是配不起他的……」

眼中有滾滾的淚水滑下,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可是她現在孑然一身,聲名狼藉,不能給他半分助力,甚至還會讓他因她的聲名所累,讓他背後為人指指點點,不若娶別人吧。

陳淺意開始不吃飯。

005

若是以往,她身上有個小災小病,他肯定鞍前馬後,然而這回蘇仲駿是鐵了心不給她動搖他的機會。

陳淺意沒能等來蘇仲駿,卻等來了福興典當行的老闆,謝橋。

福興典當行是老字號,謝橋是算得上是蘇家的救命恩人,他曾在蘇家最艱難的時候雪中送炭,若非那筆錢打通了各方關係,蘇家舉家逃不了牢獄之災,自然沒有日後起事成功後的榮華富貴。

謝橋將用紅綢緞包好的錦盒推到陳淺意麵前,溫聲說,「這盒東珠當年我賣給金陵王氏,除了王氏遺失過一顆,這十七顆兩年前就已經回來了。」

陳淺意一頓,這兩日滴米未進,讓她憔悴虛弱,「什麼意思?」

謝橋笑道,「其實你該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謝橋那雙眼睛宛如能看穿人的靈魂,「意思就是,其實他都知道。」

謝橋走後許久,陳淺意都還在回味他的話,桌上那個打開的錦盒裡放著十七顆東珠,加上上回蘇仲駿送她的那一顆,恰巧十八顆。

這曾是陳淺意母親的嫁妝,自母親十年前過世後,父親娶了新婦,漸漸地也就將對她這個前妻所生之女的好移到弟妹身上,陳淺意在陳府沒少受暗裡的罪,到最後她身邊所有值錢不值錢的東西全沒了,唯剩下這盒東珠。繼母打過這盒東珠無數次主意,她可以忍受其它一切被奪,唯有東珠不行。

父親不救蘇家時她苦求無用,唯有變賣東珠,然而她卻無臉告訴蘇家是她給的,謝橋雖是商人,卻是難得有魏晉風骨的人物,她那會兒能求的人不多,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找到了謝橋,求他幫忙。

卻原來,這件事蘇仲駿早就知道的嗎?

蘇仲駿受到了家族內部很大的壓力,各房都不同意他娶仇人之女,言明若是蘇仲駿執意這樣做,就將他從族中除名。

但蘇仲駿半分不為所動,甚至為了避免被人騷擾,直接從蘇府搬到了大使館,堂而皇之地霸佔了蘇季驍的老巢。

任憑外頭風聲鶴唳,蘇仲駿還是該做什麼做什麼,直到大使館中等來了一個女人。

她就是害得陳淺意大病一場的顧盼盼。

「天下那麼多女子,二爺為什麼非得要一個陳淺意?陳家攀龍附鳳,陳淺意還曾與一個老得能當她爺爺的老頭子訂過婚約,你知道外頭是怎麼說她的嗎?」

顧盼盼無論如何說服不動蘇仲駿,氣急了口不擇言,「說她是破鞋,說二爺你是傻瓜,傻瓜才撿別人不要了的破鞋,才娶背信忘義之人的骨血!」

外面不是只有祝福的聲音,還有另一股嘲弄譏諷的聲音,那些話是怎樣說的,蘇仲駿心頭比誰都清楚,但這一次,顧盼盼當著他的面這樣說,他卻沒有動怒。

「顧小姐,」蘇仲駿平生第一這樣心平氣和地和顧盼盼說話,然而若是有熟悉他的人在場,便該知道他此刻的聲音里包含了多少冷意,「你喜歡我?」

他的話題轉得太快,以至於顧盼盼有些回不過神,看著他俊逸非常的臉,以及這些年自己對他的情意,顧盼盼咬唇低下頭,面上微紅,「是,我一直以為你知道。」

「我知道,」蘇仲駿沉聲說,「所以我沒動你。」

顧盼盼心頭一跳,「什麼……意思?」

但她卻看入了一雙不可見底的眼睛,越看下去越是令人觸目心境的寒意,「你派人去行刺她,讓人散布謠言詆毀中傷她,甚至想要往梅園安插你的眼線……這些你真的我不知道嗎?」

他知道,他都知道,但是他不動,不動是讓她明白,即便她費盡心機,也強不過他,她那些上不了檯面的小伎倆,他早就掌握在手中。

「但我不動你也不是因為你喜歡我,而是因為我不想手上沾血,讓她覺得我可怕。」站起來,漠然地俯視著沙發上臉色蒼白的女人,「希望你懂,不要再自不量力,我能看在三嬸的面上饒你一次兩次,卻沒有第三次。」

蘇仲駿揚聲叫來管家,「送客。」

外人都道蘇二爺是最沉穩不過的人,且心懷寬廣仁慈,扶貧濟弱,蘇仲駿冷笑一聲,在這種亂世中,沒有人是仁慈的。若非如此,如何維護蘇家名望,如何招攬天下能人異士之心?

他同樣是冷血無情的,唯一的一點柔情,也已經全部給了另一個人,再容納不下別人了。

006

蘇仲駿到底還是去了梅園。

冬天的白日總是很短,夜晚卻來得很快,他去時夕陽已染了半邊的天,她裹得厚厚的,潑墨般的發用玳瑁簪子挽在腦後,身上其它飾物一點也沒,就那麼靜靜地坐在院中仰頭剪一支梅花。

腳步聲輕輕,她許是以為是丫鬟,輕聲問,「不是說了不許打擾我嗎?」

身子便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中,幼時他們曾耳鬢廝磨長大,她對他的氣息無比熟悉,只一剎那,剪子便落在了地下。

她不喜歡掃雪,總愛看雪化,這樣的習慣一直到現在都還沒變,剪子落地後便嵌入了雪中,無聲無息。

「吃東西了嗎,別總和我鬧,嗯?」

陳淺意卻沒回答這個問題,「謝橋來找過我了,你既然知道那件事,為什麼這些年我對你冷言冷語的,你還要受著?」

蘇仲駿收緊手臂,「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你想怎樣我就怎樣,唯有離開你這件事不可以。」他忽然又笑起來,「何況,就算卿心如雪,不是也讓我再次融化了嗎?」

如非顧盼盼橫插一腳,也不會勾起她對過去的回憶,她仍舊會嫁給他,心甘情願的。

「阿駿……」

她叫他,無比親昵熟悉的名字,自從蘇家出事後,她就再沒這樣叫過他,只和別人一樣叫他二爺,冷了他這些年,蘇仲駿一時心也熱了,眼也熱了,「說。」

「不成親好嗎?」

「不好。」

「外頭的人會說你的。」她委屈地扁扁嘴,「我不想讓他們說你不好……」

「我不在乎世人怎麼說我,人活一世,怎麼可能真的不為人詬病,不為人嫉恨?可是淺意,」他轉過她的身子,捧著她的臉,與她淡漠的眼睛對視,黑眸此刻深得如冬夜的寒潭,說出的話一字一字似帶有千斤重量,「我要你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活在世間,再沒人能污衊你一絲半毫。」

蘇仲駿揉揉她的發心,「等我回來,就給你一個家。」

陳淺意眼眶紅了,半天后才垂首點了下頭,「嗯。」

她願意的,為他再勇敢一次,和他一起有個家。

他走了,梅園也就冷了,冬在那幾日走盡,徐徐春風吹過時,梅園的清香終於也散盡,蘇季驍開車來接陳淺意,三爺一張臉生得極漂亮,靠在門口拿著帽子,嘴角笑意淺淺,「嫂嫂安好。」

這位三爺一直隨祖父在南方,蘇家遇難時才北上,因此陳淺意沒見過他,那日在蘇仲駿生辰上還是第一次見,便知道被他打趣過。

蘇仲駿打了個千,手一讓,讓陳淺意過去了,梅園外停著大使館的車,她鑽入車內,忍了半路,還是沒忍住,「三爺,二爺這些日子還好嗎?」

「我當嫂嫂不在意我哥死活呢,」他笑嘻嘻道,「不妨事,二哥去料理些不長眼的東西了。」

蘇季驍是風流場中的常客,大事上卻一點不馬虎,得他這句話,陳淺意心中有底了,鬆了口氣,語氣便也輕鬆起來,「我一定要去大使館嗎,其實我覺得梅園挺好。」

「別別,嫂嫂誒,我哥現在恨不能打個金籠子把你關起來,你就安心待大使館吧,也順帶幫弟弟我看會兒家,我這段時間可不是又要忙著出使歐洲,和什麼英國女王喝酒嘮嗑嗎?」

說著,三爺來了一通嘰里呱啦的鳥語,在陳淺意疑惑的表情中哈哈大笑,視線瞥過後視鏡,果然有車跟著,三爺輕哼了一聲。

人一找死真是神佛都難救。

007

蘇仲駿之所以讓陳淺意去大使館,實在是不得已為之。

蘇家這些年發展速度太快,開罪了一些人,加上旁支對長房權勢眼熱不已,大爺在邊塞是回不來的,老三又是個紈絝的脾氣,只要除掉老二,長房這塊肉大家不是想怎麼瓜分就怎麼瓜分?

蘇仲駿原本愛惜羽毛,打算放他們一條生路,可這些人竟然把主意動到陳淺意頭上,梅園雖好,在陳淺意不知道的暗處,卻遍布了各種危險。蘇仲駿要集中精力對付那些人,自然要把陳淺意送到安全的地方。

大使館戒備森嚴,老三是他親兄弟,這是最好的去處,但饒是這樣,還是出了事。千防萬防,家賊難防,蘇仲駿便縱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想到自己視若生母的三嬸會在這個當口拖他的後腿。

蘇家三個兄弟自幼喪母,是三嬸將他們拉扯大,蘇仲駿對她敬重感激,因此她視作閨女的顧盼盼即便觸碰到他的底線,他也只是警告,然而這一次,三嬸卻軟了耳根,被顧盼盼灌了迷魂湯,買通了大使館的門衛,趁著陳淺意午睡時打昏了丫鬟,將陳淺意神不知鬼不覺地弄了出去。

蘇仲駿得知消息後,氣得砸了一個茶杯,眼中皆是寒光,「給我找!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找出來!」

一盆冷水當頭澆了下來,陳淺意哆嗦著醒過來,入目的便是顧盼盼怨恨的眼神,「啪——」臉上挨了一巴掌,她的左臉頰當即火辣辣腫了起來。

「我說過,叫你離他遠些的,你既然不知好歹,就別怪我下手狠辣。」

顧盼盼泄憤般打著陳淺意,直到旁邊的男人實在看不下去,一手拽住顧盼盼的手腕,「夠了!別把人打死了!我們留著她還有用!」

「留著她做什麼,不是說好了毀了她嗎?」顧盼盼不滿了。

「現在?」男人們紛紛大笑起來,「顧小姐,我們是要毀了她,但也要毀了蘇仲駿,你說當著蘇仲駿的面糟蹋他心愛的女人,他會不會崩潰?」

誰不知道梅園那個女人是蘇二爺的心頭寶,這些年為了梅園裡頭那姑娘的安危,蘇仲駿最信任的一批護衛都派去那邊了,看得比生命還重的女人,再沒有什麼比當著他的面毀了陳淺意更能使蘇仲駿一蹶不振的了吧?

「若是沒有顧小姐幫忙,我們還不知道怎麼把陳淺意弄出來,真要謝謝顧小姐了。」

顧盼盼本事看蘇仲駿和陳淺意的婚期越來越近,而她卻再也不能靠近蘇仲駿,走投無路之下,才和旁支的人合作,然而這一刻,在這群瘋子瘋狂的眼神注視下,她才發現自己走入了別人的陷阱,竟愚蠢地以為對方真的是圖謀蘇家的錢。

蘇家旁支和蘇仲駿對手有多想要蘇仲駿的命,她不是不知道,想要逃,卻被人扣了下來,轉眼之間,顧盼盼便和陳淺意一樣失去了人身自由,但唯一好些的,是顧盼盼沒有被繩子捆起來,他們只是不允許她離開。

陳淺意垂著頭,默默聽著他們的對話,她身上被捆著不能動彈,臉上也火辣辣地疼,卻始終沒有哼一聲,顧盼盼那幾巴掌反而讓她冷靜下來,再害怕也沒有用,她現在所能做的便是等待。

她知道,蘇仲駿一定會來救她,一定會把她平安無事地帶出去。

她始終這樣堅信著,毫無理由地相信著他。

008

但是,蘇仲駿的反應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在綁架陳淺意的人通知他會面地點後,他給的回應卻是,「隨便你們怎麼樣,一個女人而已。」

電話中清晰地傳來這個聲音,以至於一直以為穩操勝券的男人們驚疑不定,不知蘇仲駿這一招是真還是假,既恨不能撕碎了陳淺意,又擔心有詐,賠了夫人又折兵。

情況一是陷入僵局,只是這樣的僵局並未持續多久,連綁架她們的人都沒想到,他們花費大力氣找到的秘密基地會那麼快暴露,等巡捕房的人端著長槍衝進來時,冰冷的山洞中除了寂靜,更多的便只有恐慌。

一陣兵荒馬亂中,在喧鬧聲中,陳淺意睜開閉著的眼睛,看到蘇仲駿背著陽光走進來。

宛如多年前,那個在她被繼母暗中責打時從牆頭跳下來,將她護在懷中小少年,「你再敢動她一下,小爺讓你知道小爺的厲害!」

當年他們還那麼小,眨眼之間,他便長成了如今這樣穩妥可靠的模樣,總是在她最危險的時候帶給她希望。

「阿駿……」陳淺意不禁紅了眼眶,他果然來了。

這些人原就沒多大本事,都是被妒恨沖昏了頭腦,在生死面前,首先想的便是保全性命,唯有領頭那人反應過來,將刀抵在陳淺意脖子上,「都不許過來,再過來我就殺了她。」

其實那不算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蘇仲駿既然有信心帶人闖進來,自然有信心應付所有突發事件,刀永遠沒有子彈快,而他帶來的全是精英。

然而,緊要關頭,卻發生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顧盼盼衝過來抱住了領頭人的手臂,嘶聲吼,「快救人——」

槍聲響後,一切都歸於寂靜,陳淺意的脖子拿出只被淺淺劃破了一層肌膚,而顧盼盼胸口卻被受驚的領頭人劃傷了一道,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襟,受傷加上受驚踉蹌了幾部,被陳淺意扶住,她暈倒之前深深看了眼跑過來的男人,終於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他的所有緊張與深情,全部不是對她,「淺意,你沒事吧?」

到最後,這個男人心中想的,都還是陳淺意。

陳淺意點點頭,皺眉看顧盼盼被人抱出去,她胸口的傷需要治療,考入蘇仲駿的懷中,陳淺意被疲憊淹沒,在睡過去之前,她沒有忘記跟他請求,「阿駿,放過顧盼盼吧……」

蘇仲駿眼中閃過一道幽光,懷中女孩已沉沉閉上眼睛。

他無法償還三嬸的恩情,原就沒打算真要顧盼盼的命,最多是將顧盼盼送到永遠無法威脅到陳淺意的地方,然而有今日這一遭,想來那個女孩也想通了,既如此,便依了淺意的意思吧。

他緊了緊自己的懷抱,明知她聽不到,還是啞聲說,「好。」

009

蘇仲駿曾問過陳淺意為何對她仇恨已深的顧盼盼會救她,那時她在大使館睡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就著他的手小口喝他剛熬好的粥,揉著微紅的眼睛。

「其實也沒什麼,你拒絕來綁匪的要求不來赴約時,她以為我們必死無疑,問我傷不傷心。」

蘇仲駿伸手撫摸著她紅腫的臉頰,眼裡有多少憐惜,心頭便有多少柔情,「對不住,我並非不去,只是知道他們的意圖,若真答應赴約了你才會有危險……」

陳淺意按在他的唇上,搖了搖頭,「我知道,所以我告訴她,我信你一定回來,若你不來,最多不過一死,那又有何妨,我並不畏懼的。」

不論是被一刀殺了,還是受盡侮辱而死,她愛過這樣一個人,此生再無遺憾,便也就無所畏懼。或許便是那時,才讓顧盼盼終於明白他們之間是無法讓外人插足的吧。

但顧盼盼到底怎樣想的,也無人知道了,因為她傷愈之後,便與三嬸去了江南老家,陳淺意再也沒見過她。

成親當日,賓客如雲,面對蘇家旁支的刁難,蘇仲駿摟著他的新娘不為所動。

僵持間,福興典當行的東家謝橋公子說出了一個真相,堵住了蘇家旁支的悠悠眾口。漸漸的,有人挖掘出了陳淺意與京都老爺的那樁婚事是繼母所迫,並非她本意。

許多事情的真相開始展露它原本該有的樣子,陳淺意知道,這些都是蘇仲駿為她做的。而不論外界如何說她,陳淺意仍舊是那個做事但憑自己心意的固執女子。

喧囂聲在夜深人靜時終得以沉靜,新房大門被人推開,有人挑起紅蓋頭,在滿目紅艷的色彩中,他微帶著酒意地眸子定定落在她燦若桃李的臉上。

他曾說過,要她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活在世間,如今他做到了。

「淺意,你開心嗎?」

其實她並不在乎外人怎麼說她,她最在乎的東西始終是他一個,若唯有和她一起他才能開心,那不論頂著多少壓力,她都是他的。

若有朝一日他厭棄了她,那她會悄然離開。

動容地挽住他的脖子,陳淺意重重點頭,「開心,從未有哪一刻比現在更開心。」

因她如此慶幸,給讓他覺得幸福的人,一直是她一個而已。

一抔冷雪化盡,便會融成一脈花團錦簇的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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