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你好，匱乏
這一次沒有導語（瞎說）。
這個專輯發完之後，準備寫一部連載小說玩兒。
目前還有兩期存貨，也就是說還有半個月可以構（xia）思（bian）。我很惶恐。
時間很緊急啊。
你好，匱乏
18歲的敏感少女會用一個冬天和半個春天寫出《你好，憂愁》，然後拿版稅去買一輛美洲豹。距離青春期至少一個光年的普通人，只能默默地拍去身上的浮塵，對一個無法迴避的現實強牽起嘴角微笑。
先和匱乏說你好，然後還是，你好，你好，你好。
1994年，已然58歲的弗朗索瓦絲·薩岡接受採訪，「痛苦，不，我從來不曾有過。」她太早就悟得了存在主義的真諦，「我從不把活著和對生活的期待混為一談。我對生命無所期待。我沒有預先想過要什麼。生活本身就夠激動人心的了。」因為無所期待，就沒有痛苦。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你會覺得她豪擲八百萬舊法郎買下布勒伊城堡簡直就是一場隨心所欲的兒戲。她並不會預料到，10年後與衰老結伴而來的病痛、孤獨與債台高築，會以何種情景結束她的一生。
她的不痛苦，是否就等同於幸福？某種程度上說，她離幸福很近；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她卻一直遊盪在幸福附近，從未曾真正擁有。今天我們聊起關於匱乏的話題，其實是想藉此觸摸它的另一邊，那就是，幸福。
在人類文明早期，「幸福」是哲學家們思考完「創世」「生死」之後的接踵而至的重要命題。蘇格拉底說，「我們會選擇行動以期帶來幸福，而事實上有些行動並非如我們所願」。這源自人「心靈的無知」。亞里士多德說得更明白，那是因為我們的慾望「受到了自我之外的人或者物的影響」。
在蘇格拉底之後，亞里士多德的老師柏拉圖曾從靈魂的角度進行了這樣的闡釋：激情或慾望或將我們引向一個幻想世界，誘騙我們相信某種愉悅將帶給我們幸福，「社會錯誤價值將在個體身上延續，而身體才是無知、魯莽、貪慾之源。」
回眸東方，在老子看來，人們要滿足慾望，是為了尋求快樂。但是他們力求滿足的慾望太多，就得到了相反的結果。「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這即是老子強調寡慾的原因。
聚焦當下，近年來興起一股全民論幸福的思潮，從佛教、禪宗到心理學，從以「繩命是入刺的精彩」而走紅的延參法師、真假難辨的各類仁波切到知乎大V，都試圖在「幸福是什麼」和「怎樣才能幸福」問題上發聲。幸福究竟是什麼？佛教八苦說得真切但龐雜，微信群和公眾號里斷語多而含混，對接受過系統訓練的心理學家而言，幸福就是匱乏得到滿足之後的短暫感受。
羅伯特·麥基寫了一本編劇書，叫《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一度被影視從業者奉為聖經。然而將其視作一本行業工具書，卻有些小瞧了它。在實踐與思索中，麥基領悟的道理，遠比怎麼講好一個故事更多。
或許是形形色色的故事給了他足夠的觸動與啟發，他寫道：「故事是生活的比喻，活著就是置身於看似永恆的衝突之中。」他認同薩特的看法，「現實的精華就是匱乏，一種普遍而永恆的欠缺。」「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夠人們享用。食物不夠，愛不夠，正義不夠，時間永遠不夠。如海德格爾所說，時間是存在的基本範疇。我們生活在其不斷縮減的陰影之中，如果我們想要在短暫的人生中成就點什麼，讓我們死的時候不存在浪費時間的遺憾，那麼我們將會與那些阻止我們的慾望的匱乏力量迎面撞上。」
他說得還是太太片面了點，事實上，即使不想在短暫人生中有所成就，仍然難逃被匱乏阻擊的命運。正是因為這根植於人性深處的缺，產生了對幸福的想像。每個人對幸福的想像都不一樣，而這些想像都來自我們的匱乏被滿足之後的場景。我們常常覺得幼時過年很幸福，有「年味」，那是因為經濟條件所限，買買買、吃吃吃、逛逛逛這樣的願望都只能到過年時才能得以實現；而上了年紀的人們往往覺得年輕人們不懂得珍惜當下幸福，也是因為年輕人們不曾經歷過物資極度匱乏的時期，也沒有被種下努力就能過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共產主義生活想像。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匱乏其實是人的基本特性，它會伴隨我們的一生。我們在「匱乏-滿足-新的匱乏」的周期中不斷輪轉，幸福是一種階段性的體驗——當我們的匱乏得到滿足後，會有一段時間很幸福，但馬上會有新的慾望、新的不滿，所以人其實很難有持久的幸福。
當然，這個問題也並不是不可解的。知足常樂也許是一個解決辦法，但它也只是暫時的，並且需要極高的精神力量，尤其是在「橫向比較文化」盛行的圈子中，能持續保持內心平靜的人，一定也是一個具有強大精神世界的人——他的自我價值並不建立在優於別人之上。
斯賓諾莎說，當我們的願望被附著在易朽的事物之上，而我們又沒有充分理解我們的感情時，我們就被激情所奴役。而某些精神上的不快，總是可以追溯到我們「對某些東西過分的愛好，這些東西受許多變化所支配，而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做它們的主人」。是否需要在擁有幸福的藥方中加入道家清心寡欲、以朴為德的這一味呢？
私以為，長久地來看，擁有幸福的最要緊的卻是先接納匱乏。認識到匱乏的與生俱來與無可迴避，不試圖壓制內心想要滿足匱乏的衝動，而是視其為自然，知道一個慾望之後必然還有另一個慾望，因此不汲汲於目的，而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滿足的過程上，反而可以獲得更多的快樂。
這一點想通了，才會有花枝春滿，天心月圓。於是才能說：
你好，匱乏，無常中的恆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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