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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的香港快活谷:往山坡上播種屍體

為了「死有葬身之地」,

香港人奔波了一個多世紀。

香港像一座「生長在岩石上」的城市。就如《攻殼機動隊》里描繪的那樣,垂直,密集的建築,有著掛毯一樣的美麗質感。

潛抑在逼仄之中的租客喜歡說:「我還沒死,就住進了棺材裡。」而事實上,在這個全球最密集的城市,「死後能住進棺材」純屬是妄念。

今日的港人當然清楚,為了「死有葬身之地」,自己作出過多少努力與妥協。而鮮為人知的是,這種「覓地而死」的彷徨,其實早在一百多年前就開始了。

躋身鬧市的香港墳場早已成為高密度城市景觀中的一環。

在那些日子裡,從不缺死人

鴉片戰爭以前,港島的人口只有寥寥數百。原住民聚居在為數只有二十的村落里。跑馬地的前身,黃泥涌就是其中之一。

1841年,英殖民者登陸初時,對這座杳無人煙的小島並不熱衷,英國外交大臣 Lord Palmerston 勛爵甚至把它描述為「一塊沒有房子的貧瘠之地」。他預測,「香港永遠不會成為一個貿易港。」圖 / 香港大學出版社

1841年1月25日,在登島的翌日,英軍便宣布正式接管香港。

一行人打算覓地落腳。而三面環山的黃泥涌,被認為是「整個島上唯一一個有樹的地點、一個美麗的地方」,因此被「幸運地」選作軍事和商業的部署地。

跑馬地的前身「黃泥涌」,原是一片滿布水澤的客家村落。

然而,在英軍接管農田、修築軍營的過程中,黃泥涌的農田排水系統遭到破壞,低洼地區成了蚊蟲滋生的理想溫床。

大量外籍軍民很快被瘧疾、霍亂和傷寒感染。再加上,遠道而來參與鴉片戰爭的英軍無法適應炎熱潮濕的天氣,故當時的死亡率極高,大多活英國士兵活不到31歲。

於是,英國當地開始用「why don"t you go to Hong Kong」,來詛咒人「你怎麼不去死」。

瘧疾肆虐後,黃泥涌人煙日漸稀少,只剩苔蘚和雜草相爭。

開埠伊始,覓地安葬染病死去的英軍成了當務之急。

英國人決定另覓營地,同時將這片不詳的「發燒沼澤」闢為墳場,並取名「快活谷」。

位於跑馬地的香港墳場,是全港乃至全國第一座現代公墓,裡面一派庭院式設計的景緻。

軍醫愛德華 ·克里在1841年6月18日的日記中寫到:「可憐的老布羅迪,今天下午葬在香港的新墓地『快活谷』里。」

兩天後,克里醫生又記錄了第二場葬禮:「我的另一位朋友,第18團副官威爾遜,剛剛從廣州趕來,斃於莫名高熱,葬於布羅迪之旁。」

戰艦 Freya 號的艦長Paul Kupfer 於1881年死於心臟病,享年39歲,入葬香港墳場。

與此同時,殖民地政府為了慰藉在港英人的思鄉愁緒,決定在香港興建跑馬場。

1844年,殖民地政府強制購買了墳場對面的一片農田。很快,稻田被清理乾淨,溪流被抽干,「水深廿呎的地方變成了道路」,賽馬開始了。

當地人失去了世代以來賴以為生的土地,只好流落到市區做苦力。Richard Collinson中尉在2月寫給父親的信中提到:「政府顯然不關心中國人。」

一張香港墳場與跑馬場的全景式明信片,遠方可見禮頓山及銅鑼灣東角。

就這樣,墳場和馬場比鄰而建。墓碑前的泥地上,有時布滿了馬的腳印。

而「跑馬地」的英文譯名「Happy Valley」,「快活」之名實際上與跑馬無涉,而是源自旁邊的「快活谷」墳場。

當時的一場賽馬記錄。

據一名駐港英軍的記錄,1850年代初,「在七、八月,每天有三具屍體運往這裡。很多同胞被葬在看台對面,賽道旁邊的墓地里。」

山坡的低位很快被填滿。「屍體不斷往更高的山坡上播種」,墳場在1850年代中葉便告爆滿。

華人與亂葬崗

與此相比,早期來港模造和建設的華人勞工,雖然同樣染病死亡,而境況卻大不相同。

除了駐港英軍外,早年葬於香港墳場的主要是政府官員和傳教士。而香港的「一般華人」,是不能下葬在香港墳場的。

據當時的立法局華人代表劉鑄伯所說,能安葬於此的,「大都是華人社會的上層人士,在香港出生、擁有英籍、與英人社會存在密切關聯」。

早年能下葬香港墳場的多是英國軍官,華人屈指可數。

1850年代後期,殖民地政府陸續為外籍人士和少數族裔設立墓園,大都布置得如花園般漂亮,看起來像是「大英帝國最美麗而憂鬱的一畝土地」。

而惟獨華人墳場的設置計劃始終未見蹤影。

殖民地政府設立的襖教墳場,比鄰香港墳場而建。

彼時,殖民地政府實行華洋分治,對華人社會的管理大多不聞不問。社會界限森嚴,外國人主要聚居在太平山山頂。

而華人不允許住在山上,只能住在山腳。

約1920年太平山山頂的洋人聚居區,附近的洋房美輪美奐。

集體墓葬的「墳場」和「墓園」,是西方工業革命後才出現的「舶來貨」,對於港島乃至全國來說,都是聞所未聞。

大多數華人依舊沿襲開埠前的傳統,死後在山坡找一處「風水地」落葬。

於是,當時大部分的亂葬崗,也都集中於華人聚居的上環山腳一帶。

太平山腳華人聚居區鼠疫頻發,街道空無一人。

然而,開埠數年間,翻天覆地的改變遽然而至。

1851年,港島人口升至三萬三千,絕大多數是從珠三角地區來港謀生的貧苦勞工。另一方面,從1840年代末起,每年有數以萬計的華人經香港前往外地謀生。

1874年甲戌風災,香港2000多人死亡。圖見碼頭損毀嚴重。

華人勞工的人口不斷增長,殖民地政府又沒有認真關心他們的殉葬事宜,一時間,「島上舉目儘是山墳」。而解決問題的曙光,最後由一封報章投函而起。

1856年,《德臣西報》有讀者投訴:瘟疫流行,華人大量死亡,因草草下葬,深不及二呎,且大都沒有蓋上棺木。遇到大雨,屍體被衝到馬路旁。使路人不安,更污染了水源。

各方壓力之下,殖民地政府在該年6月,以「防止一些令人討厭的事情」為由,提出開埠以來第一項針對華人的殮葬法,並在當時人煙杳少的山頭開闢了華人墳場,由英國人集中管理。

在華人殮葬法推出前,不少自發組織的義莊、義冢,為來港謀生的華人義務保存遺體。圖為「遭風義冢」,這裡埋葬了部分在甲戌風災中喪生的災民。

當局又規定,「政府可隨時收回土地或用作他途,指令撿拾骸骨遷葬他處」。即是說,所有已設置的華人墳場,只屬臨時性質,政府可以隨時收回。

對重視先人墳塋安寧的華人來說,這自然是「為難人」。

因此,直到十九世紀末,也沒有一位「有體面」的華人選擇死後在港下葬。葬於香港的華人,大都是無力又無奈的底層勞工。

約1905年,仵工把棺材入葬的情形。圖右說明是:「死者為貧民,下葬時沒有任何儀式。」

踏入20世紀後,華人社會人口由十三、四萬,倍增至48萬。越來越多華人富商,希望在香港落地生根。對香港缺乏一處合意的葬地,他們當然清楚不過。

抱著「返鄉無望」的心態,中上階層要求一塊土地讓自己在百年歸老後永久安葬的呼聲越來越高。

香港墳場內一座中西合璧的華人墓碑(圖右),十字架的數軸上刻有逝者的姓名,下方亦按照中式墓葬傳統,鑲有逝者的照片。

華人領袖的請願聲此起彼伏。

在龐大的輿論壓力下,1909年,香港墳場辟出一處較偏僻的角落,容許非信奉基督教的華人下葬。

1913年,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也爭取到上述權利。自此,落地生根又沒有改信基督教和天主教的華人,大多安葬於此。

有人說,在香港墳場,連死亡都是一種跨文化的體驗。香港墳場內一座華人墓碑上,既有基督教的十字架元素,又置有一座香爐供中式傳統祭拜。

在往後的日子裡,更多由華人自己管理的墳場陸續設立。

「港九各處是墳場,總有一間系左近」,形容的是香港居民與全港100多個長眠之所,比鄰而居的「親密感」。

從南來避亂的華人,到模造香港的平民百姓,一個個墓碑,無言盛載著一段難以言說的故事。

鳥瞰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

21世紀,無地彷徨

九七回歸後,「駐港英軍」成為歷史名詞。殖民地的歲月記憶漸漸淡去,墳場亦慢慢變得無礙。

而坐落著全港第一座墳場的跑馬地,已不再是沼澤和農地,而是搖身一變,成了豪宅雲集的中產住宅區。

1920年3月,黃泥涌村被拆除。兩年後,有軌電車開進了跑馬場。逐漸地,這裡成為住宅開發的熱門選址。

然而,自2016年開始,由於住房用地緊缺,這裡也開始出現「劏房」新盤。

同樣擁堵的,還有墓地間隔。想尋得一方埋骨之所,香港市民只能見縫插針。

富人買炒貴了的骨灰龕位,市井細民則申請政府骨灰罈,但輪候時,免不了要在外「漂泊一番」。只是現在,隨著一些私營龕場被查撤,一方窄窄的龕位也出現了「土地短缺」的難題。

在全球最密集的都市,連死亡也逃脫不了擁擠。

墳山與一排密集的公寓樓遙想對望。

像中藥店抽屜一樣排滿了一整片牆的骨灰龕,目前的售價從10萬到170萬港元不等,讓很多人深感「死不起」。

為了尋找足夠的空間來容納生與死,人們不斷作出努力與妥協。從久居其中直不起腰的「棺材房」,到排隊四年也未必能等來的A4紙大小的骨灰龕。

只是,一想到要將至親揚於風中,撒於土裡,又實在情怯。

繼海葬和花園葬之後,香港設計師又於2012年提出的「海上龕場」計劃,構想出一個能容納37萬個骨灰龕的浮動平台,但至今仍未實現。

12世紀時,曾有一位術士詩人預測香港的未來:「深夜繁星一片燦爛,萬千船隻往來其港。」

在今天看來,港島確如寓言一樣,從荒涼的村落蛻變成了繁華的商港。而令預言家始料未及的,是720萬人口的「無地彷徨」。

囿於地皮金貴,如今香港墳場已停止接納,主要的用途主要是供劇集取景和遊客導賞。

就像一百多年前的香港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在夾縫裡生存的人們也無法選擇生在何地,更不知道,自己要「死在何處」。

「死有葬身之地」的請願還在繼續,唯有地下的居民早已長眠於此,任城市的風吹過。

參考資料

[1]《人物與歷史:跑馬地香港墳場初探》,丁新豹

[2]《The Happy Valley: A History and Tour of the Hong Kong Cemetery》,Ken Nicolson

[3]《Forgotten Souls: A Social History of the Hong Kong Cemetery》,Patricia Lim

[4]《香港史》,法蘭克·韋爾許

[5]《至死都與人為鄰 ——香港墳場奇觀》,聯合早報

[6]《高山景行– 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的建立與相關人物》,高添強

供圖 / Mike Sakas / 香港記憶

綜合 / 曹雁南

編輯 / 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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