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水彩畫是我出走現實的方式
「我一直在畫江南,花大量的時間去體會蘇州不一樣的東西,試圖去表現永恆的白牆黑瓦,浸潤的空氣和梔子花開,以及這裡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聯繫。當然,水彩也十分貼切地體現了我自由、幻想的一面,通過水彩,可以捕捉到江南流淌的薄霧,細雨包裹的小橋、雪花鑽過花窗跌落在池塘里的聲音,以及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的歡喜與哀傷,而不僅僅是現實的華美圖。」蘇州工藝美院副院長黃海告訴我們。
在教育工作之外,黃海的時間大部分用在了繪畫上,把畫畫當做「出走現實」的一種方式。他以水彩這種西畫材料、理念為表,用近乎中國水墨畫的寫意筆觸,表達東方的人文視角和對藝術的理解,來重塑與表現不同地域不同人文背景、歷史淵源的人類文明兩個側面,來傳達生命對自然、文明的敬畏。
1958年,黃海出生於蘇州,在他小時候的記憶里,母親常在古城的河邊洗菜洗衣服,河是白居易在蘇州時開鑿的,河對面的山塘街也是白居易建的。唐伯虎的秋香,張岱的虎丘中秋月,冒辟疆的董小宛都與這條街有關係。「長年住在蘇州這樣的地方,越過河流,越過屋脊,常常會有一種夢幻感,會有穿越感,對生命會有感慨與認識。」
黃海的青少年幾乎是在農村渡過的。十一歲那年,黃海隨父母「下放」。從城市來到了江蘇北部的農村,那裡離海不遠,流經這裡的河流每天都有大海式的潮起潮落。因為是沖積、海積式平原,大片裸露的鹽鹼地常會泛起不連貫的且是綿延的白色結晶,遠看似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霜。它制約了經濟植物的耕種與生長,但也帶來了幾分未經開墾自然的嫵媚。一望無際的平原,隨風起伏的茂密的蘆葦深處桅杆白帆點點,蜿蜒曲折的小道,小道間老樹蟠垣,綠蔭蔽日雞犬相聞。唯有雨後,坑窪路就積滿水,車畜雜行泥濘逼仄,行路艱難不堪。
「那時我還小,尚不懂繪畫,但相信自生自滅、相對自然生存狀態,為我後來的創作肯定提供了豐富的滋養。若干年後知道了約翰·康斯太勃爾,看到他的繪畫,看到了他的《乾草車》心裡常會升起一些溫暖與回憶。」
黃海回憶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是相對封閉的,成人們苦惱著中國革命何處去或如何獲得養家糊口錢糧,我們一群孩子倒也寬鬆,讀書、放牛、逃課、打架,異想天開的事都可以去做。那時候的孩子有夢,現在的人們也許不可相像。
1978年,黃海進入江蘇省宜興陶瓷工業學校裝飾專業,後又進入江蘇教育學院藝術系、蘇州大學藝術學院藝術設計研究生班,學習藝術設計與創作。從此一直從事藝術教學、藝術設計及水彩畫創作,他自言畫畫成為他出走現實的方式。「人生要找一件讓你感興趣的事兒,即使沒用,不為膏糧計,但可以與之共度一生。」黃海告訴雅昌藝術網。
「畫畫表達內心是重要的,在某一個時刻,用你的觀察、你的方式,抒發對人生的情緒、感悟、態度。我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風景畫家,我是用風景表達心緒,好的作品可以折射出作品之外更多的東西。」
老橋夕陽 760X560cm
冬日 760X560cm
除了畫記憶中的蘇州,黃海還畫英倫。他幾乎每一年都會去探訪水彩畫的故鄉英國,在倫敦的霧中穿行,在愛丁堡濕冷的細雨中徘徊,在格拉斯哥500年前鋪就的石板路上留下腳印。他捕捉浮在索爾斯伯里田野上變化多端的雲彩,還有穿射雲隙後聚集在巨石陣上的光影斑駁。黃海在探尋這種藝術語言發生的起點,考察滋養水彩發育的那種特有的氣候、土壤、人文環境與藝術氣息。他邊走邊畫,邊看邊記,水彩多有短期的即興之感,將那鄉村、教堂、古堡畫出另一種情趣,融進了疾速的線條,漂亮的顏色。
在朋友的眼中,黃海的生活比他的藝術還要多彩。閑余時間,不畫畫的時候,黃海讀書並寫寫散文,日常之見聞變成略顯慵懶隨心文字,夾雜著老蘇州話的隻言片語,照見了一個藝術家對世情、對人心的洞悉。他在散文《淴浴》中敘述了去舊式的公共浴室洗澡搓背的事兒,平凡但真實。「他們大嗓門,動作快,身上沒有多餘的肉,與身體相一致的是也沒有多餘的財富,他們關心今天擦了幾個背,客人手牌號是多少,晚上和老闆分成能領到多少錢,養家糊口夠不夠,喝杯老酒夠不夠,他們從不貪婪容易滿足。」小人物的故事寫得有滋有味,有溫度。
《醬油三兩》說的是在六十年代,單位里有個勤快肯乾的青年,結婚請不起酒席,遂與大家商量一同「湊份子」,大家均附議,約定酒席過後根據用度一一付賬。之後,這位青年卻把「醬油三兩」也例如賬單中,讓人啼笑皆非。「大家看了一丈水退忒八尺。格個辰光經濟雖然不好,但工資阿有好幾十塊,八分洋鈿就好另拷半斤醬油,一角洋鈿就好買一斤鹽了」
「蠻長辰光嘸不去混堂淴浴哉」、「一丈水退忒八尺」、「格個辰光」、「弗不動」等吳儂軟語在文中不經意間冒出來,真實得恍如我們就恰恰站在平江路舊街的屋檐下,聽老蘇州們回憶一個個城南舊事。
黃海說,真,乃是成就藝術的第一要義。真,而後方能善,方能美。黃海曾寫道:「一位實踐用性命換取藝術的畫家說過這樣的話:『一個藝術家不種棉花,也不種稻子,他有吃有穿,憑什麼?其實他貢獻的應該是他比其他職業更真誠、更純粹的一種生命態度。』我覺得這些話說得特別好,聽來不誇張不做作也平實,對畫畫這個行當認識比較恰當,但事實要求相當高。類似的話那位自沉在未名湖的前輩也說過,李後主為政百般羞辱為詞卻自成高格,所謂『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林間 760X560cm
古道邊 760X560cm
雅昌藝術網:畫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黃海:我小時候體弱,嚴重的支氣管炎使我兩百米也無法跑下來,在女生面前常常無地自容。喜歡起畫畫,這和弗洛伊德的理論或有關係。只是當年沒有老師、沒有教材,也很難見到一些好繪畫的印刷品,當然更別說是原作了。
幸運的是我父親初識比例透視,他經常拿家中的煤油燈來講解、比劃;我母親是位小學語文教員,她不懂繪畫,但她還是從她的好友那裡借來一本關於威廉·特納的畫冊,雖然我還不知道作者是何等人物,但我仍然被畫冊上生動的造型,夢幻的色彩所感動,這使我欣喜萬分。到現在我仍然清晰記得,畫冊很舊了,破損的很,印刷質量也不是很好,但我臨摹的第一張色彩風景便是特納的《戰艦返航》,還送給了好友。一晃二十多年了,我的臨摹品早已不知何處去了,後來我在倫敦國家美術館時,見到了此畫的原作,時空交錯,轉燭飄蓬,這使我百感交集。
雅昌藝術網:選擇了畫水彩畫也與這學畫的經歷有關。
黃海:19世紀英國繪畫對世界繪畫影響巨大。同時也影響了中國幾代藝術家,尤其是水彩畫家。20世紀末期一個變革的中國,使我知道了約翰·康斯太勃爾、特納、弗林特等畫家。
黃昏塔影 760X560
水巷風韻 760X560
後院 760X560cm
雅昌藝術網:從《黃昏塔影》、《老橋夕陽》、《水巷風韻》等作品中可以看出,你的創作對記憶中的老蘇州有一種眷戀。你說自己通過繪畫走出現實,但同時我們看到的卻是現實的,可觸摸的、非常有煙火氣息的。
黃海:我出生在蘇州閶門石路邊。小時候經常走在蘇州的小巷子里,小時候覺得小巷子很長,長大之後發現,其實小巷子很短。人生的境況大概也是如此,及我白髮蒼生,我與《浮生六記》里的沈三白幾乎一樣,一生大約只做了兩件事,教書與畫畫,我們年輕成長時期是苦難與掙扎的,所以沉浸在現實里的時間多,「關心糧食與蔬菜」。
人生的厚重感、真誠的快樂,來源於現實,但歸根到底不歸結於現實,根本來自於不斷成長的內心。
雅昌藝術網:在你的繪畫里,一邊是久居的故土,一邊是行旅的異鄉。一邊是江南水鄉的朦朧意境,另一邊是英倫三島的優雅詩性。
黃海:在過去的幾年裡,我幾度來到英國,來到格拉斯哥,從事訪問,學習和創作。我走過英倫、走過各博物館、美術館,走過莊園、小鎮、酒吧。斯凱島、湖區、索爾磁伯里留下了我的足跡。格拉斯哥有條Kelvin河,從上游緩緩流下,流經格拉斯哥大學,流經美術館。我希望通過這些來了解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現在和過去的生存狀態,人文情懷和價值理想。
水邊 76x56cm
山塘煙雨 76 x56cm
水碼頭 76x56cm
雅昌藝術網:請分享一下你在英國的經歷。
黃海:1999年,我去不列顛辦畫展,有機會認識了一位朋友,叫羅伯特先生。先生與曼聯的爵爺很像,也是蘇格蘭人,眉毛與眼睛連著,看不出什麼顏色,鼻子、臉卻是永遠紅撲撲的。先生喜歡掙錢喜歡藝術也喜歡慈善。我在英國的畫展他都會來,收藏我的畫裝飾他的家、做慈善拍賣。還曾表示願意資助我一輛房車與一年的費用去英國各地寫生,後來因為各種俗務纏身沒有成行。
2004年羅伯特先生得了不太好的的病,我去看他,他家住在「看不見」的大房子里,像簡愛去桑菲爾德莊園時一樣,進了門要走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看見規模頗大的房子。我們到時,他在花房裡,穿得跟花匠一樣:袖套圍裙,看有人來高興得很。先帶著我們去看花園,去密林深處看一片紫色的花;再驅車半小時去看他餵養的松鼠,讓我們遠遠地站著,不讓我們驚擾;再後來,問我敢不敢與他一人一輛四輪山地車去爬山,看誰先到山頂,那山並沒有路。
他女兒說,老頭年輕時就喜歡瘋,老了也不改。她叫我不要與他去,那很危險。但我最終還是去了。到了山頂,西下的太陽還在天邊,層山盡染,指著遠處他平靜地說:「看見吧,這邊的山和那邊的山是我的,山那邊看不見的山也是我的。」
我無言以答,只是佩服得很,還一個勁死命地想:真正做成事情的人都有闊綽迥異的視野和領悟,或天真或豪邁或執著。貧富沒有阻隔,生死亦無阻隔,一如帝國的房子,越大越是不太容易看見。
雅昌藝術網:這段經歷似乎給你帶來感觸頗多。評論家認為你的作品中有一種閑適感,你的水彩畫前無埋設預留,畫中無刻意製作,都是在平平淡淡中鬆鬆「寫」就。
黃海:如今頭髮白、鬍子白,因為白的多了,圈內朋友戲稱「太湖三白」。「三白」除了盛宣懷開闢的石路如今面目全非心生遺憾外,其它也了無掛礙,試圖也能像「爵爺」一樣,滿心歡喜做一點自己的事——寫寫畫畫,並希望誠心一點。
雅昌藝術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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