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不存在的「登幽州台歌」

不存在的「登幽州台歌」

(接昨日)彭慶生教授講了哪些駁斥陳教授的意見呢?

他的文章比較長,而且一上來就出現了「陳子昂是唐詩革新的先驅者,《登幽州台歌》是陳子昂的代表作之一,這應已成為定論,不料近年卻有人提出了異議。」這種連我都能看出邏輯漏洞的句子,所以恕不整段摘引原文(認為我偏袒的可自行搜索全文),直接撮述主要觀點如下:

第一,關於此詩罕有選本收錄問題。彭教授認為「唐、宋、明二十二種選本都沒有提到它,清代只有兩種選本有收」的說法「與事實不符」。因為「明鍾惺、譚元春選評的《唐詩歸》就選了此詩。在清代,黃周星《唐詩快》、王夫之《唐詩評選》、沈德潛《唐詩別裁》、孫洙《唐詩三百首》等選本都選錄了此詩。」

第二,關於《陳子昂集》未收錄問題。彭教授認為「盧編陳集中,原本就有這首詩,只是沒有收入卷二之「雜詩」而已。這是盧藏用的疏忽。也許,他以為,此歌既已載《別傳》,則無須編入「雜詩」矣,如同《別傳》載有子昂向武攸宜進諫之言,長達五百二十二字,實際上是一篇完整的文章,但盧氏亦未編入卷九「上書」類。」……「《別傳》記載確鑿可信」。

第三,關於此詩疑為盧藏用轉述的問題。彭教授列舉盧藏用的種種劣跡後反問:「如此人品如此才學,又豈能寫出「俯視千古」(該贊語出自彭教授的師尊林庚先生)的《登幽州台歌》?」

第四,此詩有明顯因襲痕迹問題。彭教授先是指出記載了宋武帝那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孟棨《本事詩》只是「一部筆記小說,所記多有訛誤或誇飾」。又引用《唐詩鑒賞辭典》所收王運熙先生的文章辨析與屈原《遠遊》的語句近似問題:「在用辭造語方面,此詩深受《楚辭》特別是其中《遠遊》篇的影響。《遠遊》有雲……本篇語句即從此化出,然而意境卻更蒼茫遒勁。」(這是王運熙先生文章原文),然後指出:「這些論斷,幾乎已成為學界的共識。影響並不否定創作,化用更非抄襲。」

第五,關於此詩標題的問題。彭先生認為,根據盧藏用《別傳》,該詩標題「原本當作《登薊北樓歌》」但鑒於「《登幽州台歌》這個詩題流傳已久,早已為廣大讀者所熟知,而且,薊北樓確在唐代的幽州,因此,吾從眾,竊以為詩題不必再改了。」

照我這個外行看來,彭先生這篇駁論的思路頗有點隨意,導致主次不明,我概括時幾乎要幫他重新調整次序,但為了尊重原作,忍住了。大家可以參考他的原文,我自信以上五點已經概括了他的核心觀點。

但是我們比照陳教授文章略一推敲,就發現彭教授的五點反駁意見幾乎每一條都有問題。

觀點一隻是又補充了兩個清代選本,根本無法解釋為何從初唐到明中葉七百年間,此詩都沒見於任何選本的巨大傳播「斷檔」;

觀點二隻是對於盧藏用未將此詩收入文集的原因做出了一種猜測,當然,陳教授也是猜測,但他給出的依據顯然更為豐富且有說服力,相比之下,彭教授的依據明顯單薄了些——但這已經是整篇文章提出的最有殺傷力的質疑;

觀點三和觀點四無視陳尚君教授認為「登幽州台歌」只是盧藏用對陳詩所做的「概括」的論斷,偷換概念去反駁「登幽州台歌」不可能是盧藏用的「作品」。然後又用作品的藝術水準高低這種高度主觀性的東西作為反駁的論據。不但在邏輯上毫無說服力,而且使人對彭教授的思維嚴密性生疑。

觀點五果然進一步證實了彭教授表述的隨意。我實在忍不住了:姑且先把陳教授引過的《別傳》原文再引一遍——

「子昂知不合,因緘默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巳。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歌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之知也。」

請問大家可曾看明白彭教授是從原文哪句表述得出了這首詩的「原名」是《登薊北樓歌》的?《別傳》提到了嗎?然後他居然又慷慨地表示標題可以「從眾」,憑什麼唐代詩人陳子昂的詩歌標題(如果此詩真是陳所寫的)要去「從」明朝以後的「眾」?就憑明朝以後的很多「眾」都稀里糊塗地「從」了楊慎的才名嗎?這是文獻考辨應取的態度嗎?他在文章最後幾段還不厭其煩考證薊北樓的沿革地址,推定「陳子昂慷慨悲歌的薊北樓(即幽州台)的故址,當在今北京城西南的白雲觀與蓮花池之間。」豈不知《爾雅釋宮》篇有所謂「四方而高曰台,陝而修曲曰樓。」也就是說「台」和「樓」根本就不是一類建築物。

必須申明,以上反駁雖然是我亂寫的,但也參考了另外一篇在2016年加入論辨的文章,那就是杭州師範大學李最欣老師的《世上並無幽州台——與彭慶生先生商榷》。

這篇文章也不短,而且部分意見與我上述觀點近似。(我是看了他的文章後寫的此文,所以不排除我無意中受到了他的影響,但是我這是否屬於有意抄襲,請大家自行判斷。好在我也絕對不敢自詡原創。)故這裡只截取他文章中我感覺最有說服力的兩點。這兩點不但可以駁倒彭教授,還可以進一步補充加強陳教授的論斷。

一是世界上根本就不曾存在過一座名叫「幽州台」的建築。李老師經多方檢索,發現「幽州台」這個名詞最早就是出現於明代嘉靖(1522-1566)年間楊慎的讀書摘記《丹鉛摘錄》。之前,從未有人提到過這個名詞,之後,「幽州台」這個名詞才逐漸為人所知。但一般總是談論《登幽州台歌》這首詩的時候才使用。也就是說「幽州台」根本沒存在過——或者只是在楊慎以後時代的紙上存在著。那麼——我認為——「登幽州台歌」,起碼這個標題根本也不應存在;

二是現傳《登幽州台歌》的語氣根本不像正常的歌詩。李老師是根據第三句的「念」字(「念」是「想」、「考慮」的意思)做出這個「斷定」的。他說:「一心不能二用,一個人做一件事的同時(指絕對同時,沒有時間差),不可能想著自己在做這件事。這話有點深奧。舉個例子吧。張三和李四打招呼問:「吃了嗎?」李四如果回答,一般是「吃了」或者「沒吃」,而不會是「我說吃了」「我說沒吃」,除非李四在記日記或者給別人陳述,或者再次回答。」

這真是天才般的敏銳!我謹私下向李老師獻上我的膝蓋!但是李老師舉的例子似乎並不太清楚,導致部分讀者可能看不太明白。我感覺古書中更貼切的例子並不難找。

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大風歌》,據《史記-高祖本紀》,該「歌詩」是這樣產生的:

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築,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

再比如蘇軾在《赤壁賦》中收錄的一段自作的無名歌詩: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大家可以發現《別傳》所記述的陳子昂作歌的情境與這兩段文字是非常近似的,都是主人公(在遭遇一些重大事件後)來到某個地方,看到某種情景,想到某些事情,然後情緒激動不能自已,作歌以抒發心志。但是若把上述兩段描寫中留下的「歌詩」與《登幽州台歌》放在一起,你會發現什麼?

對,這兩首詩都明顯屬於省略了或點明了第一人稱的直接引語,而《登幽州台歌》因為「念」字的存在,卻很像是一段間接引語!——起碼後兩句很像經過盧藏用轉述的間接引語。

如果把這首詩譯成白話文就能看得更明顯了:

「向前看不見古之賢君,向後望不見當今明主。一想到天地無窮無盡,我倍感凄涼獨自落淚。」(據百度百科)

請大家想像一下陳子昂站在高台上的樣子,他此時得不到重用,內心充滿了憤懣之氣,他怎麼會張口唱出「一想到天地無窮無盡」這種奇怪的詩句?他應該直接唱「天地無窮無盡」才對啊!

如果把《大風歌》最後一句也添上個「念」字,變成「念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可譯為:我考慮著怎麼得到真正忠誠的勇士幫我守護四方)那劉邦不瞬間變成了一個神神叨叨自說自話的醉漢了嗎?那一百多位「沛中兒」還怎麼「和習」?

這不就進一步證實了這首「登幽州台歌」分明不像原作而更像是轉述嗎?

陳尚君教授和李最欣老師都暗示但並沒有點明的是,「登幽州台歌」之所以會在明代橫空出世,實際上都是源於楊慎當年讀《陳子昂集》所附的《別傳》時不小心把這段話的標點點錯了!然後又自作主張加了個並不存在的詩題。有人可能會說楊慎是狀元出身哎,會有那麼弱智嗎?你可能有所不知,當時古書的印本或抄本都是沒有標點的,需要讀書人邊讀邊點段,這被稱作「句讀」,是古人讀書的入門功夫。但是古人用的標點也只有近似現在句號的「句」和近似現在頓號的「逗」這兩種,什麼逗號分號問號嘆號冒號破折號尤其是表示直接引語的雙引號是絕對沒有的。所以古人可能根本沒有現在這麼清晰的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的概念,於是就可能弄混,這是再聰明再博學的人都有可能犯的錯誤。我手邊就有幾個著名的例子,今天先不舉,我們姑且把已經徐鵬先生句讀過的這段文字再錄在下面,請讀者自行判斷:

子昂知不合。因緘默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巳。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歌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之知也。

請看,如果把「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與下文的「時人莫之知也。」連到一起,變成:

子昂知不合,因緘默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已。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歌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因為是盧藏用在概述陳子昂同時期寫的七首懷古詩的大意,所以不加引號)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之知也。

豈不也可以講通,甚至更加通順?

反正我認為這帶著「念」字的第三句實在太像間接引語了。而且只有兩句的歌詩明明也是存在的,如《戰國策-燕策》那段著名描寫: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慷慨羽聲,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我寫作此文過程中,還想到了可以用來證偽此詩的另一個角度,那就是《登幽州台歌》的押韻問題。記得師大學音韻學時,曾師從北大唐作藩先生的田恆金教授告訴我們,詩歌在其產生的時代必定是押韻的,只是經歷古今語音變遷,有些不再押韻了而已。那麼問題來了,現在讀起來根本不押韻(「者」和「下」)的《登幽州台歌》在其(被普遍認為)誕生的初唐時期,是押韻的嗎?我原想自己去查保留了大量中古音的《廣韻》,沒想到一查,發現網上早有人針對《登幽州台歌》的押韻問題做過專門研究:《從陳子昂押韻談起——兼論《廣韻》音系「麻」部讀音的歷史演變》,作者是西北大學文學院馮博聞先生。我根本不懂音韻學,只能照錄他的論文提要如下:

通過對上古、《廣韻》音系時代的詩押韻情況進行分析可知,"麻"[a]部產生於上古韻部里的"魚"[a]部,"麻"[a]部到現代漢語普通話里演變為a[a]、ia[ia]、ua[ua]、e[]、ie[ie]。古今音變是造成今天的人們讀一部分古代詩感到好像"不押韻"的主要原因。

具體一點說,「者」和「下」在上古音系統中同屬於「魚」部,肯定是押韻的;在《廣韻》音系中同屬於「麻」部上聲「馬」韻,也肯定是押韻的,但到了普通話讀音系統里,該韻部早就發生了嚴重的分化,因此就不再押韻了。

那麼說,「登幽州台歌」如果真的初唐就存在,在那時讀起來必定是押韻的嘍?

我為自己的新思路得意了不到三秒,就發現很可能導向相反的結論,不由得有些吃驚。(當然,即使押韻,也和陳尚君先生包括李最欣老師的推斷毫不衝突——這完全可能是巧合或者盧藏用有意為之——只是證明了我的新思路毫無意義。)

好在我仔細看了馮先生的論文,確定他沒有得出這樣的結論,因為關於《廣韻》的性質——其音系究竟能否代表隋唐古音,或者說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哪個地區的隋唐讀音實際,至今還沒有定論。他只是很謹慎地說「或許在陳子昂的時代讀起來是押韻的。」

更讓我興奮的是,他還在文中給出了一個最大的疑點,那就是:

陸德明(約550-630年)生活的年代與陳子昂(公元659~公元700)非常接近啊,而且在陳子昂之前,如果他那個時代「魚部」已經分化,也就是說,「登幽州台歌」在陳子昂那個時代讀起來很可能並不押韻,這不就從另一個角度證明此詩根本不存在嗎?

哈哈!

我為了獲得確證,又根據提示,找出《音韻學教程》來把講述《廣韻》性質的那一節讀了一遍。

但是根本沒看懂。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學後班 的精彩文章:

與其空談,不如吃藥

TAG:學後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