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園丁癖，是如何從年頭忙到年尾的？
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他說的是人要有癖好，愛到極致，才顯深情。說到底，這屬於魏晉風流的一脈，就是是否保有不被世俗沾染的真性情。這裡的「癖」，我理解為一個人願意專註而深入地去研究一件事或物。
真正愛一個事物，是可以為之痴狂的。我今天介紹的這位是一名「園藝癖」，且是重度患者，無可救藥。
園藝癖：卡雷爾·恰佩克
這個園藝癖便是卡雷爾·恰佩克，《一個園丁的一年》的作者。
捷克著名的科幻作家、小說家、劇作家、童話家，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卡雷爾可謂著述頗豐，既有極富思想深度的幻想故事（《鯢魚之亂》），還有寫給孩子的童話（《小狗達西卡》、《九個童話故事》），而這一本，是寫給成年人看的自然文學小品。
不過，拋開這麼多身份不說，卡雷爾·恰佩克還是一個笨拙的、可愛的、兼有神經質、又愛絮叨的園藝癖分子。他按時間順序介紹著花園裡一年的事務，不同時節的氣候、園丁的安排與花園的景象，書中實質性的園藝知識不多，但在裡面，你會遇見一個不同尋常的園丁。我們且來看這個類似購物狂一樣人生狀態的園丁癖，是如何從年頭忙到年尾的。
四時流轉：在花園中
一月的布拉格依舊寒冷，此時的園丁開始為他藏身於硬泥下、凍成了石頭的樹根揪心，同時還挂念著去年秋天才長大、現在卻被凍僵的球莖。
二月最短，卻最叫人心神不安，黑霜、濕氣、乾旱和大風等不速之客，隨時威脅著可憐的園丁。
三月，園丁身後的連翹開出了第一朵小花。為了不錯過這一歷史性的時刻，整整三天，園丁都盯著連翹最大的那個新芽，像只小狗一樣。
四月，對園丁來說，是幸福的月份。五月，他開始為花園裡的新成員擔心了；六、七月間最鬧心的是雨水，如果雨水不足，園丁簡直坐立不安，尤其到了七月，他總是用特有的口吻表達自己的看法：「老天應該下場雨。」
八月是最躁動的季節，遠在他鄉度假的園丁會一封接一封的寫信給自己的朋友，一點都不放心這個懶鬼。九月、十月，對園丁來說，春天才真正來臨，收穫的季節到來了。
十一月，最後一朵紫苑，在喀嚓喀嚓的黃葉間盛開。園丁開始讓自己的花兒們準備迎接冬天了。來到了十二月的冬眠季，白雪皚皚，但園丁都知道，植物的死亡只是虛幻，花園裡沒有終結的時刻，梅花和松柏已經開始重新輪轉。
十二個月的園丁，有十二種迥異的感受。無論園藝生活多麼辛苦，卡雷爾都是快樂的。下筆成文，生動有趣，俏皮里透著可愛，詼諧里透著正經。這是我看過的最幽默的園藝類書籍了。遺憾的是，書的質感和排版不是很好，如果出版社能將書做得精美些，我想這個喋喋不休的園丁會被更多人喜愛的。
你是小清新，我是老神經。
在恰佩克的年表裡，這本書出場時，一般會被介紹為「幽默的」園藝書。書中確實有一種高揚到近乎誇張的情緒。一開場就很熱鬧：
新年一來臨，園丁就迫不及待衝到花園，立即開展翻土工作。他帶著鏟子到花園裡，在經過與鑽石般堅硬的土壤的一番混戰後，園丁終於把鏟子給弄斷了，於是他又拿了一把鋤頭來試。但此番他很保守的使用著他，生怕一不小心又把鋤給折斷了。
手上拿著一棵行將就木的小樹苗，園丁在花園裡來回跑了二十幾趟，就是找不到一小塊可種任何東西的土地，他嘟囔著：
「這兒已經種了該死的菊花；那兒也不行，會被夾竹桃給擠扁的；這兒有雪輪花，它怎麼不幹脆消失呢；那兒，我已經種了風鈴草……到底該把它種在哪兒呢？對啊，這裡—不行，這裡已經有毛茛了；還是這兒—可這兒已經有香陵菜了；或者種在這兒？可這兒已經種滿紫鴨跖草了啊；那邊呢……哎？那兒長的都是些什麼啊？哈哈，這裡還有一點點空地。小苗苗，我馬上就會替你鋪好床了。」
然後，過不了兩天，園丁就會發現，那株樹苗正好種在紫色櫻草花的幼苗上了。
就是這樣，緊張兮兮，神神叨叨，又開口必稱「根據園藝手冊云云」，然後自己肯定不會這麼做的一個老園丁，將自己完全沉浸到園藝中、自然中，像是精靈在遊盪，沒有比這更吸引人的了。
與黑塞的園藝小書相比，恰佩克的文字更為明亮、有趣。這種趣味，是一種純粹的有趣，比幽默更飽滿。帶在身邊，隨時可翻，看這個絮絮叨叨的老園丁分享他的酸甜苦辣，足以給你帶來一個理想的下午。
對於熱愛園藝和植物的人來說，讀這本書，無疑像找到了知己，看的時候，一定會不斷點頭——對啊，對啊，我就是這樣侍候花草的：
無止境地買各種花草，慾壑難填；回來後又為沒地方種而發愁；想把所有時間都花在花園裡；想把所有品種的多肉收集全；希望每天只出一會兒的太陽，刮一點點的風，下一小會的雨，哦哦，還不能太大，必須是輕柔的。
天下花痴是一家，久而久之，都會有一點古怪的屬性，不足為外人道，但當與另一個花痴相遇時，便能碰撞出無數的火花。
園丁的出現，絕不是物競天擇的結果。
恰佩克說，園丁一定是文化的產物。如果園丁是由自然演化而來的，那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幅樣子：
他們會有甲蟲一樣的腿，這樣就不必蹲在腳跟上了；他們會有翅膀，不僅是為了漂亮，更可以藉此飛越花床。或者，園丁能被掛在一條弔帶上，這樣就可以盪過花圃了；或者在腦袋周圍，長出四隻手；或是腿像相機三腳架一樣，可以任意移動伸縮，那事情就簡單多了。
如果園丁遵循物競天擇的規律進化至今，那他一定會演變成某種無脊椎生物。畢竟，園丁要背部幹嘛，最多只是讓他站起身時，說一句「我的背好痛」罷了。他的背部跟農奴一樣，根本沒機會好好挺直，反正土壤里的蚯蚓也一樣沒脊背。
聽了園丁的祈禱，上帝要發瘋。
讓上帝發瘋的園丁，是這樣祈禱的：
親愛的上帝，你可不可以換個方式下雨，比如每天從午夜下到凌晨三點。但你知道的，必須是緩慢而溫暖的小雨，好讓水分能充分被吸收；但請不要下在十字花科植物，以及你的全知全能所知道的其他旱生植物之上——如果你想的話，我替你把名單抄在紙上；
太陽最好能全日普照，但不需要無所不照（比如，不要照在綉線菊和龍膽屬或杜鵑花屬的植物上），而且陽光不要過強；還要有充分的露水、微弱的風和足夠的蚯蚓，但沒有蝸牛、也沒有蚜蟲；每周要下一次稀釋過的肥料雨，還有鴿子糞會從空中落下來。阿門！
經鑒定，替他照料花園的朋友，已瘋。
八月來臨，園丁終於沒能抵擋住誘惑，把花園託付給朋友之後，就跑出去度假了。
隔天，朋友收到園丁的一封信：我忘了跟你說，花園每天都需要澆水，最好在清晨五點和傍晚七點各澆一次……第三天：天氣太乾燥了，拜託你幫幫忙……第四天：忘了和你說，草皮一定要修……
第五天：如果有暴風雨，請你一定要立刻跑去關照我的花園……第六天：我給你寄了一個包裹，裡面都是我從這裡採集來的植物，請你立刻種到我的小花園裡……
園丁一邊倒數著歸期，一邊每隔一天就寄回一箱植物種子和一封像行為守則似的長信。
終於，他回來了，迫不及待地衝到花園裡，四處張望，卻發現花園裡植物枯萎、雜草叢生。他的心都碎了，「那個懶鬼，笨蛋，蠢豬。看看把我的花園搞成了什麼樣子。」
園丁勉強道謝，從朋友手中奪過水管子，轉身去澆園子了，心中憤憤：虧我這麼信任你，以後我再也不做這種傻事了。
這位朋友的心情，怎麼說呢，大概像吃了粑粑一樣吧。各位看官，千萬不要幫園丁照料他的花園。切記！
玫瑰開在我窗前，不如牛糞堆在我窗前
懦弱的羞恥心，讓園丁鼓不起勇氣上街收集馬的糞便。但當他走在街上，看到一坨完整的糞便時，他還是會忍不住發出暴殄天物的嘆息。因為真正的園丁並不只是懂得照料花朵而已，根本是在照料泥土。
他得在心裡時刻盤算著「這些土裡還得加些石灰」，或者「這些土裡還要多加點沙」。在酷寒的天氣里，一車堆肥看起來會比玫瑰更加明媚動人，因為它們會像一座祭壇般冒出熱氣。
園丁們相信，盛開的玫瑰是給業餘愛好者觀賞用的，而園丁的快樂則是另一種更深層次的、類似於接生的快樂。
園丁死後不會因為吸了太多花香而變成蝴蝶，
他們只會變成蚯蚓，一點點地啃著黑乎乎、
含氮的、略帶苦味的泥土。
現在，你知道一個園丁，
是如何進化為無脊椎生物了的吧？
你還想做園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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