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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劉維:五十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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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肩

吳劉維

導讀:

為侄子的高中入學,在不得不動用了我在縣城的富裕的老同學、老同學的縣長哥哥的關係後,還是沒能說動那個縣城最好的高中的校長。這校長在他們口中,曾是個卑躬屈膝、卑劣不堪的人,對此事本不該這樣的,可他卻偏偏扛住了這些壓力。這次,我又拿著縣委書記的信去找他……一個從極度屈辱中過來的人,有誰能懂呢?人與人相互傾軋,傾軋完了之後,還覺得那跪下的一方本來就是習慣於跪著的,這是人的可恥、不幸和悲哀。

文./

酸痛伴隨十二點一塊到來,兩個事先商量好似的。每晚。然後早上八點,又會準時離去,儼如上三班倒的夜班工。酸痛一來,恨不能就地取材,一把將右肩廢了。比如現在,我正站在落寞的鐵軌邊,就指望有一列火車駛過,之前將右肩擱在鐵軌上,讓疾馳的車輪碾掉它。並非心存虐念,實在是痛得扯心扯肺,太過難受。

火車自然是不會來。兩根布滿銹跡的鐵軌,縱使在月光的撫慰下,也爬不起半點光澤,昭示著持久沒有與車輪相親相吻的黯淡歷史。這條從嶽麓山脈延伸至羅霄山脈已半個世紀的湘東線,什麼時候開始被冷落和荒棄?不是很清楚。我對它的關注度,遠不及父母與小妹。雖然這條傳送帶在我上大學期間,幫我完成了家裡與學校、鄉村與城市的多次更替和漫長跨越,但列車逢站必停、逢車必讓的過度斯文氣質,春運期間置湘東的父老鄉親於不顧、委身京廣大線的懦弱性格,以及擁擠時須從窗戶翻進去、被扁在過道上數小時挪不動步的混亂作派,許是在我心靈留下陰影,致使我在之後的這些年,改從公路往返老家,像忘記初戀女友一樣,日漸將它淡出記憶。可父母終究忘不了它。父輩們曾經無償地將青春和熱血,投入到本土諸多大型基礎設施的建設。它是他們日夜奮戰的成果之一。如今父母和眾多當年的建設者,紛紛老去或死去,一如這條線的日落命運。小妹惦念它,則純屬現實需求。小妹在縣城老街開有一間小服裝店,時常要去株洲蘆淞市場進貨。對於一個藉此養家糊口的小商販而言,每一次的外出採購,均須精打細算地降低成本,而坐汽車遠比坐火車貴。再則小妹暈車,根本坐不得長途汽車,半路上嘔吐不止,像是不把五臟六腑吐掉不會罷休。因此它的停運,無疑成為父母們和小妹們的一種心痛。而我沒有他們的感覺,即便是現在離它最近。我只有肩痛。肩痛就像迅捷繁衍的綠植,已然張滿我的上身。

我就近找了棵大樹,將右肩斜頂在樹榦上,腳用力撐著地,試圖將自身化為一根針管,將內里儲蓄的疼痛,一點一滴地注入樹中。我鍥而不捨的樣子,反倒成了樹的一部分,一截裸露在外的樹根。樹也許是體恤我,還真將我的部分疼痛吸了去。我吁出一口氣。目光繼續盯住對面。

對面不足百米的距離,一棟兩層樓的私房。我所處的位置,在房子的正背後。下午縣長的老弟領我來踩過點。「你要當面找他?夜裡去他家。再晚,他也回家睡的。」縣長老弟是我初中同窗,說話的語氣短促,一如他的身材,但他的財富,我只有仰望的份兒。這些年仗著老兄,他在縣裡鼓搗房地產開發。他帶我圍著房子繞上一圈。房子看上去普通,兩層樓的磚瓦結構,一米多高的鋼格圍牆,院內栽有樹木花草,跟附近的民房並無二樣。我暗自驚訝,哪像一個全縣首富的住宅?待聽了縣長老弟的「揭秘」,才知它的非同一般。它的奢華,隱藏在地下。地下足有四層。除了停車場、儲藏間,還有大屏幕放映廳、健身房、棋牌室,以及大型廚房和宴會廳。車子入口,離房子數百米遠,進入房子的人,大都乘車而來,從一個僻靜的車道駛入,所以單從房子表面看,你會誤以為這是座很少有人往來極其安靜的住宅。地面上的兩層,則跟普通民房的布局大體相同,一樓廚房、客廳、餐廳、保姆房、雜物間,二樓書房和卧室。樓內裝有電梯和警報,樓外裝有監控。建築所用材料,是最為先進的環保保暖防寒型。窗玻璃防彈。房後是游泳池,被電動草皮板遮蓋。房主的老婆孩子已移住加拿大,房子就他一人住著。我想像晚上走進它的情形,目光該是藏不住的好奇與流盼。但現在看來,這種機會幾近於零。房內至今黑著,也不知主人到底回與不回。是接著留守,還是撤兵離去?我在猶疑。反想,回去也是被疼痛折磨難以成眠,不如繼續守株待兔。

手機滴的一聲,小妹又來催問。我回復「還在等」。短短三字,隱約透著此刻我的堅忍和些許煩躁。晚飯後我就過來了,一直等到現在,鐵路邊的野草無辜受累,被我踏翻一大片。「要不先回,明天再說。」小妹這是心疼我,她心裡自然比我還急,只希望事情立馬解決,哪能挨到明天?其實已經是明天了,等天一亮,新生就進入軍訓期,報到工作宣告結束,今晚再不敲定,事情愈見渺茫。「你先睡吧。等我的好消息。」我只有這麼對她說。

小妹的求助電話,是兩天前打給我的。這麼多年小妹頭一回求我辦事。以往無論遇著什麼麻煩,從來不驚擾我,知道我「百無一用是書生」,更知道我「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但這回想必是被逼到了絕路。小妹跟中國大多數底層父母沒什麼兩樣,自己人生碌碌無為,一心指望子女出人頭地,成為一匹賓士的駿馬——但父母兩個的重託,像長在子女背上的兩座小山,反倒讓子女變成了一頭艱難跋涉的駱駝。父母「成就」子女的訣竅之一,傾其積蓄購買昂貴的學區房,使子女就近進入一所好學校。小妹正是這麼做的。兒子先幼兒園,後小學,後又中學,住處跟著置換了三次。兒子今年初中畢業等待升高中,「就近入學」這招不再靈驗,須以成績論英雄。兒子的成績不差,五門功課4A1B,但想繼續留在鴻鵠中學念高中,尚差一個A——必得5A(就像手裡亮著五張全是A的撲克牌的賭王),方能進入鴻鵠高中部。小妹急得不行,先是找熟悉的兒子的班主任,繼而找不熟悉的高中部主任、學校副校長,拐彎抹角的資源全用上,一路打點通關,最後在校長那兒卡了殼。臨到早兩天學校開學,事情仍無進展,校長硬不鬆口,連電話都不接,人也找不著,無奈之下小妹把我當成最後一根稻草。

「幹嗎非得上鴻鵠?一中不是挺好的?」我本能地反應。一輩子不求人的人,遇著求人的事慣常掉頭繞著走。其實我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一中的錄取線剛好4A1B,外甥完全可以大搖大擺地進駐一中古色古香的校舍。一中是老牌省級重點,在有鴻鵠之前,響噹噹的全縣老大,即便後來鴻鵠出生,以高薪不斷挖走它的優質師資,老大的位置終被鴻鵠取代,屈居第二,但它依然為眾多家長所嚮往和愛戴,小妹何苦死抱鴻鵠不放?我讓小妹將電話交給外甥,企圖與他結成同盟,瓦解小妹的固執。外甥不等我開口,先發話了:「舅舅,是我讓我媽找你的。你不幫我誰幫我?」一下把我頂在牆上。老家鄉俗,舅舅為大,外甥的事,理應擔當。我處境尷尬:「……是想幫,但……」「你不是跟縣長的弟弟熟嗎,舅舅?這還不是縣長一句話?」見我不做聲,又怪聲怪氣來一句:「皇上,現如今臣妾有難,您總不能坐視不管吧?」我撲哧一笑,卻只能化解臉上的凝重。

當真去勞駕老同學,實在難以啟齒。雖說與他久遠的同窗情誼,並未因時間流逝和彼此境遇變遷而疏薄。他待我一直比較親近,每年來省城辦事,總要主動跟我見上兩面,打開車屁股將一堆家鄉土產撂給我,還拉我去吃飯洗腳,在我面前幾近無話不談;而我春節去小妹家,也都會順道給他拜個年,送他一副我寫的春聯,抑或一二本閑書,但也許正是這種互不相求的鬆散交往,才使得友情綿長。現在卻要打破由來已久的規矩,彷彿將魚缸里長期餵養的兩條觀賞魚拿去燉了吃。可除了求他,我還能想出別的什麼好辦法?畢竟這是條捷徑。在縣裡,縣委書記之外,數他老兄權力最大,跟校長打聲招呼,校長焉敢不聽?

「我妹妹讓我……」一開口,就給自己找台階,似乎求他幫忙的是我妹妹,不是我。他一把將我的話掐斷:「有事直說,含含糊糊個啥,老同學?只要不向我借錢就行!」終於把事情說了,他滿口應承:「這事啊?哪用我哥出面?包我身上!不早說呢?我這就去幫你找校長!我的面子他能不給?」

漫長的一個上午過去,他那邊並無音訊。想打個電話過去問問,還是忍住沒打。等到中飯過後,他的電話進來,話語明顯變軟,夾帶火氣:「還是過來趟吧,當面合計下。媽的這狗娘養的!」

趕到縣裡,已經下午四點。走進約定的茶樓,望見他靠窗坐著,側身向我,一門心思地用手指摳著後腦勺。「這個癤子夠頑固的,還沒好?」我笑著在他對面坐下。「一結痂就發癢,忍不住要摳它,能好嗎?」他面色平和,朗聲招呼服務生給我來杯君山毛尖,似乎上午經受的氣,已經丟在來的路上。我從桌上紙盒裡扯張紙巾遞給他,他用它擦去後腦勺及指頭上的血污。「你應該去為這個癤子申報吉尼斯紀錄。」我開玩笑說。都好幾年了,總摳,總好不了,怪長壽的。「哈,它對我不離不棄,比那雞巴校長道義多了。」一扯上校長,他的氣又跑了回來,「人怎麼會變成這樣?一點情面都不講?眼睛望到了天上!還好是我,一般人只怕見都見不著他!」

上午他仗著跟他多年的交情,一路沖卡直抵校長辦公室。但也只是像尾巴一樣跟著他,連他上廁所也不放過,有一陣子他召集會議,他不好參與進去,便在門外候著。他對他倒是挺有耐心,既沒不理不睬,更沒厭煩地趕他,偶爾閑著的時候還會跟他聊上幾句,但就是不應了這事,任他怎麼說,翻來覆去一個答覆:「我要是收了你這個4A1B,其他的4A1B不都可以放進來嗎?那我還怎麼辦學?還怎麼保證我的教學質量?這個先例萬萬破不得。」

「也能理解。」我說,「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

「規矩個屁!我還不曉得他!他一個班招五十個學生,正式上課的時候,每個教室滿滿擠上七十來個!多出來的這二十個,說是說破格招的特長生,誰知道是從什麼關係進來的?聽說其中有不少是市裡省里領導的後代和親戚!」他滿嘴憤憤不平,剛喝進去的茶水,有的來不及下咽,被氣成子彈,濺射在桌上和我身上。

「其實他這輩子最該感謝的,一個是他老婆,還有就是我和縣信用聯社的老主任。你不知道,當年他挖鐵礦慘到什麼地步!買下的一大片山,連挖好幾年,連礦影子都沒見著,家裡的房子早變賣了,親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過了,再沒錢投進去,旁人都勸他放棄,他卻像個瘋子,硬要挖下去,最後是誰幫他找錢的?他老婆!他老婆本是遠近聞名的一朵花,長得很漂亮,不知怎麼被他上了手,死心塌地地跟著他。看他走投無路,她就去廣東做雞,做雞填不了他的無底洞,又做雞頭,把村裡漂亮一點的女子,能喊的都喊過去,賺的錢全寄回給他。所以他發跡後,對老婆特別好,怕背後有人講她的閑話,乾脆把她和孩子送出了國。」

「挖礦的成本高,他老婆哪扛得住?要不是縣信用聯社的老主任,後來搭救了他一把,他也早完蛋了!那回他請信用聯社主任的客,叫上我作陪。我們三個,加上主任的司機,總共四個人。大酒店他自然請不起。就在老街一個小酒館的閣樓上。那是個下雪天。好冷。屋裡沒裝空調,桌下一盆炭火,桌上四五碗土菜。主任部隊轉業的,性情爽直,吃飯不在意環境,不在意菜,就好個酒,也不管度數高低,只要是酒就行。他叫夥計搬上來一件啤酒。啤酒便宜啊。他請客當然不是白請,懷著目的。找主任貸款。但整頓飯吃下來,誰也沒提這事,都心知肚明。大冷天喝啤酒,哪個喝得動?再說喝多了得上廁所,上廁所得下樓,出門,穿過馬路,再拐進一個小巷子,往前一百米,有個公廁,誰願意去呀?酒喝不動,氣氛上不來,他的目的就夠嗆,所以他提出來划拳,誰劃輸了罰酒一杯,玻璃杯一杯二兩五,一口乾。划拳也不是北方那種劃法,吆喝半天才定輸贏。就鎚子剪刀布。主任出了個餿主意,誰都不準上廁所,要撒尿,當場撒在空酒瓶里,誰撒的尿,誰再把它喝掉!這招夠損的吧?知道那天我們喝了多少啤酒?三件!三件多少瓶?三十六瓶!誰輸得多喝得多?你想得到的。除了他還能是誰?那天他喝了多少酒?又喝了多少自己撒的尿?尿喝到肚裡再變成尿,再喝再又變成尿,將自己的尿來來回回地喝,還得笑著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樣的場景,你這輩子見過嗎?我敢說連小說電影電視虛構中都沒有過!司機那天滴酒沒沾,他得開車,但他中途開溜了,實在是看不下去呀!主任倒是好開心。你問我和主任兩個喝沒喝自己的尿?撒了,沒喝,趁機將瓶子碰倒了,誰會傻乎乎地去喝自己的尿呀?他最後絆倒在桌下,主任叫回司機,把他背到旅店休息。那天我買的單,他住店的錢也是我付的,他身上哪有錢?幸好是喝醉了,不用自己結賬。喝完那場酒,我給他做了擔保,主任大筆一揮,將貸款發放給他了,他的鐵礦得以繼續開採,大約半年後,傳來他礦里終於挖到最大一條礦脈的好消息。」

「你說,他該不該感謝我?沒有我當初的擔保,他能有今天?他倒是記著我的好,對我一直客客氣氣。後來成了全縣首富,跟我也不斷往來,等到我哥提了常務副縣長,往來就更頻,從我這兒打探我哥的信息,得知我哥去市裡省里黨校學習,就會提著皮箱開著沃爾沃,跑去陪我哥。誰能想到,如今辦學火了,居然翻臉不認人!過去開鐵礦,哪怕發了大財,也是泥捏的一個人,馬路上見條狗都點頭哈腰,現在不開鐵礦辦學校,反倒變成鐵打的一個,腰杆子好像比誰都硬!這人是不是吃錯了葯?」

他一口將杯中殘水吞下,像是決意要把上午遭遇的不快吞掉,「讓我哥來對付他吧。看他還能犟到哪?」

房子在月色中沉睡,不曾眨一下眼。我脫離樹榦,將又痹又脹的雙腿伸張開去,傍著鋼格圍欄,挪向房子的另一面。腳下一尺來寬的小徑,草已枯黃,莖葉委地,該是懷著同樣目的的人踐踏出來的吧?不知他們曾經是否也在等待中徘徊至夜深?正面的圍口,兩扇緊閉的鋼板門,幽幽一片反光,我按下門鈴,試探一下房內究竟有無人,鈴聲像是默默並快捷地穿過前坪,旋即在屋內隱約響起。鈴聲歇落之後,對講窗里並未傳來我所期盼的問話,周遭依然死寂,草叢中偶爾幾滴野蟲的鳴叫,伴隨遠處人家的幾聲狗吠。我心裡反倒安定下來,片刻之後又起倉皇。潛意識裡巴不得主人徹夜不歸,免了將要卑躬屈膝的難堪,但如此一來無法了卻外甥的願望,內心的糾結同肩痛一樣瀰漫。

面見縣長,是在當天晚上九點後。之前他在縣委大樓四樓開會,從下午一直開到晚上。我在一樓大廳守候,保溫杯里的水只喝下幾口,怕喝多了上廁所,錯過了他出門,也不敢打瞌睡,不敢上街買盒飯。晚飯時小妹和縣長老弟分別來過電話,小妹要送飯過來,縣長老弟喊我出去吃,我都說已經吃過。從網上搜出幾張他出席活動的照片,放大後仔細盯了盯,對他的面目大致有個印象,跟他老弟絲毫不像,但當他們散會後走出電梯,我並未從中將他分辨出來,直到雜亂的腳步聲從門口消失,我仍呆立在大廳。一個白瘦青年急急地跑進來,問了我的名字,將我往外領。路邊停著一輛嶄新的本田雅閣,白瘦青年拉開后座門,示意我坐進去,從外頭將門關上。

后座上已經坐了一人。他朝我側過頭,同我握了握手,借著頂燈光,看見他臉上並無表情,目光冷靜,鬢角發白,一根挺括的鼻子像個門把手。「你弟弟讓我……」我又習慣性地為自己找台階,估計情況他已經知道,但還是簡單地說了遍。他掏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語調低緩平和,到後來漸漸地有了拔高和藏不住的慍氣。由於距離太近,對方的聲音又較為高亢,我大抵能將對方的話聽清。除開客套,「這段時間忙於招生和開學工作,沒能來看望您」、「等忙過這陣,再來看您」之類,便是強調,「您怎不早說呢」、「已經開學報到,每個教室都擠得滿滿的,一張桌子也插不進了」、「總不好讓他坐在走廊上聽課吧」,聲音明顯透著無奈,背後的意思,哪怕提早一天跟他打聲招呼,這事也鐵定地能成。按斷電話,縣長默然,臉上恢復平靜後,朝我笑了下,「你都聽見了,就這麼個人!」他把右掌伸給我,我握住,他接著說:「旁人只以為縣太爺很威風,其實很多時候我也很無奈的。住哪兒?送你一下。」我趕緊搖頭:「不用不用。耽誤您了,不好意思。」正要拉門出去,白瘦青年已經在外頭替我開門,他迅捷拐到前排駕駛座,將車子哧溜一聲開走。我在原地怔怔地望著。

就近找了個快餐鋪,等餐的時候給縣長老弟發信息:「還是沒成。謝謝你。」他回了三個字:「他媽的。」吃完飯出來,路過一家霓虹閃爍的按摩店,毫不猶豫地跨了進去。這類場所一貫為我所不齒,今天晚上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侍候我的是個長著一對巨乳、不足二十歲的女子。她的盡媚儘力,竟讓我生出諸多愜意和留戀,有那麼一會,很想將手機號碼留給她,囑咐她日後若去省城,必定前來找我。事後回想,自己足以荒唐。看來人要墮落,分分秒秒。

在新街上的如家開了間房。不想回小妹家睡,怕面對外甥滿是沮喪的臉。打電話把縣長老弟喊了來,兩人在一樓的茶室坐定後,我遞給他一張銀行卡,卡里有兩萬元,密碼寫在卡背面,小妹給的活動經費,請他幫忙轉送給校長。他哈哈笑,「學校本來就是他自己的,還用得著拿錢來賄賂他?要是能進去,他會公開收取好幾萬建校費的!」但他並沒把卡歸還我,兩指夾著它,在桌面上划來划去,「非得要弄進去?」他直勾勾地望著我,「那就只有用這錢請道上的人來擺平!」一聽這話,我不由得神情緊張。他自顧自地說:「他老婆孩子隔得太遠,不好弄。但他的父母就住在鄉下。他鄉下還有個哥哥,跟父母住一塊。他跟他們感情一直很好……你放心,道上的這些傢伙,還是很懂規矩,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既會把事情辦妥,又不會給我們添麻煩,不然,我也不會幫你出這個主意……」我一把從他手裡將卡奪過來,「我還是另想辦法。」他又是一陣哈哈,「你到底是個書生。其實對付蠻子,就得用蠻法子!」他低頭翻看手機上的信息,之後匆匆起身,「這幫王八蛋,老惦著贏我的錢!再聯繫,老同學。」

悶頭喝了一陣茶,心有不甘,將手機里的電話簿逐個翻下來,最後撥通小舅子,問他能否想辦法。小舅子一年到頭在各大醫院穿行,銷售各種醫用器械,愛交各路朋友,吃喝嫖賭一樣不落,徹頭徹尾的世俗中人,但他沒事愛找我瞎掰,跟我挺合得來。電話那頭很吵,他正在街頭跟朋友吃夜宵,躲開去聽明白我的意思後,讓我別關機,待會給我回話。

半小時後電話進來。事有湊巧,正跟小舅子一塊吃夜宵的這群人中間,有個省農機局財務處長,兩年前在我老家的隔壁縣掛職做過副縣長,跟當時的縣長私交甚好。這名縣長現在我老家縣做縣委書記,處長剛已經給他通了電話,說好次日上午讓我直接去他辦公室找他。我聽了,由不得不興奮,加上十二點後肩痛發作,整晚沒睡著。

右肩變成一截燃著的木炭,又灼又痛,我用左手的五指來回捏著,像是要將火苗掐滅。重新拐回到房子後面,坐在冰涼的鐵軌上。鐵軌固執地伸向遠處,伸進無邊的黑暗。我分明感覺,外甥升高中的事,就像一列火車,載著我、外甥、小妹,和之後牽扯進來的縣長老弟、縣長、縣委書記,轟隆隆地朝前而去。

見縣委書記,倒是比見縣長快捷。他正好無會,不用久等。在大廳登記後,直接坐電梯,進到他位於七樓的辦公室,外間的秘書示意我先坐會兒,等裡屋的談話對象一出來,便將我領了進去。比我想像中年輕。頭髮茂盛,身材修長,戴著眼鏡,看外表不過四十。「省農機局財務處長讓我……」看來這樣的開場白根深蒂固,想攆也攆不走。「我知道。你坐。」他熱情地招呼我,「按說,鴻鵠是咱們縣的一塊招牌,我本人應該帶頭愛護它,盡量不給它添麻煩,但既然是老朋友打招呼,你又大老遠跑來,我肯定得幫你說上一句。」以為接下來他會給校長打電話,沒有,而是在一張空白的縣委會函頭紙上,用毛筆草書了一行字「請酌情辦理」,落下日期,蓋上私印,再用嘴湊近吹了吹,又用報紙壓了壓,將浮在紙上的墨汁吸干,然後將它對摺,裝進一個縣委會專用的黃信封。在信封上書了名字後加上「校長親啟」,交給我,解釋說:「這樣比較妥當,給他留有餘地。他要是真有難處,電話里跟他說,會弄得雙方都尷尬。不過,能辦他會儘力辦的,不能辦也請你體諒。」

我左手一直插在褲袋裡,想將銀行卡掏出來送給他,但這隻手像是被褲袋咬住,直到與他告別也沒能掏出來。他將我送至外間門口,用輕鬆的語氣對我說:「看你的樣子不慣於求人,其實有時候求人也不是件壞事,你求人家一次,等於給人家提供了一次幫助別人的機會。是不是這個理?」我點頭稱是,估計臉上更顯窘態。

趕緊去了小妹家。將書記的親筆信展示後,母子倆分外高興。中飯吃得少有的歡暢。一個懸念終於要落地。飯後外甥甚至著手收拾上學用品,小妹也開始對他進行學前叮嚀。我樂觀地預想,下午將信送給校長當面跟他講定後,明天一早外甥便可以去學校報到,他託付給我的事,總算有個善終。

門衛死活不讓進,牛氣的樣子像一國之君,「誰的話也不作數!校長給我發工資,我只聽校長的!校長親口對我說讓你進,我就讓你進!」撥通校長手機,沒接。再撥,還是不接。又從小妹處問到校長辦公室座機號碼,打過去,照樣無人接聽。發了條信息給他,附上書記親筆信的照片,久等也不見回復。喜著的心漸漸下沉。

他總得下班是不?我守在大門外等豪車出現。門衛不時出來驅趕我。「請你離開好不好!你老在監控里晃來晃去,會扣我工資的!我一個月這點錢經得什麼扣!」跑到附近超市買了包煙塞給他,才換來他的實話:「你等不來他的。學校有四個門,他不會走正門。走吧。」

只好又給縣長老弟打電話,沒提書記的親筆信——傳說黨委一把手跟政府一把手大抵不和,只說這事成與不成,得當面聽校長一句話,死了這份心,他見我執拗,便領我來踩了點。

月亮被雲層覆蓋,四野一片漆黑。校長的房子頓然從眼前消失。近處不眠的蟲,以及遠處不安的狗,各自歇了叫喊,彷彿此刻世上所有的聲音均被黑暗吞滅。肩痛卻未能消隱,反倒像個服了興奮劑的奧運選手,我從身邊摸索到一塊石頭,用它敲打痛處。石頭無棱無角,鯉魚般滑溜,像是一坨牛屎化石。疼痛似乎有些懼它,在它的敲打下收斂幾分。石頭上的味道,也被敲醒,格外難聞。是一種沉積多年的腥臭味。周遭也都是這樣一種味。想想這條鐵路老線,曾經日復日年復年,接納過多少旅客的排泄物?不明白火車上的廁所為什麼採用直排式,任旅客的排泄物直通路基,污染空氣,傳播疾病?更不明白,校長為什麼偏要將房子建在鐵路邊?據心理學家分析,移居鐵路邊的人都心懷夢想。他是因為夢想嗎?那他的夢想又是什麼?難道是做一名樹百年大業的教育家?興許是。從前他是全縣最富有的人,現在應該稱得上是全縣最富有眼光的人。雖然他至今未能讓我如願,但他敢於對抗縣長和縣委書記的招呼,至少算個血性男,是我平素喜歡和敬佩的那種人。

房前忽然傳來咳嗽聲。我好奇地走近去。圍口邊的石椅上坐著個人影,煙頭一閃一閃。從雲層中掙脫出來的虛弱的月光,映照出一個老農的形象。

「這麼晚了,你也來找校長?」

「坐會兒。」他望著我,「還在學校開會,很快就回。」

「你是?」

「他哥。下午他打我電話。夜裡我就搭拖礦的貨車過來了,剛下的車。」他遞給我一根煙,我擺手「謝謝」,他自己就著煙頭又燃上,深吸一口,連聲咳。我掏出保溫杯,往杯蓋里倒了水給他:「溫水潤潤喉。這麼咳,還是少抽為好。」他嘴不挨蓋地仰頭將水喝下,笑笑:「人總得有點毛病才行。身子太好,很容易不把它當回事。為小孩讀書的事嗎?」

「我妹的小孩。死活要進鴻鵠。就只差一個A。差多了也不會想進,跟不上班。」

「等蠻久了吧?待會兒你好好跟他說說。我只帶你進去,不幫你說。我慣來不求他,不想給他添累。所以兄妹中,他跟我最貼心。知道我們有幾個兄妹?九個。我們家是村裡的外來戶。怕受當地人欺負,父母當年放肆生孩子,一連串生了十三個,活下來九個。我老大,他老三,他上面還有個姐姐。」

「小時候一定很苦。」

「不苦才怪。恨不得泥巴當飯,樹枝里啃出油。正因為苦怕了,他才拼著命兒賺錢。九兄妹中,數他最發狠。如今外人只看到他光鮮的一面,其實他挺不容易。內心的苦,只有我懂。他對家裡人一直蠻好的。他這棟房子,原本是起了和父母一塊住的,想把父母接進城享福。」

「幹嗎非要起到鐵路邊?」

「當年父母兩個,在這一塊修鐵路時認得的,不等鐵路完工,就扯了證,還挺浪漫地在這塊上,栽了棵樟樹作紀念。他為討父母歡心,特意把房子建這兒。誰知把父母接過來後,火車剛好停運,周圍又是一股臭味,父母只住了幾天,就吵著搬回村子了。還是住農村舒服,空氣好,修了水泥路,進出也方便。」他偏過頭來,「你也有五十肩?」

「痛好幾個月了。中西醫都試過,沒啥效果。」

他打開身邊的深色挎袋,掏出一個礦泉水瓶子,「搽搽這個。」待我把襯衣褪下露出肩膀,他將礦泉水瓶里的液體,往掌心倒上一些,反手塗抹在我肩頭,又不斷地將兩邊下流的液體往上抹。肩頭濕乎乎的,一股沖人的味道。

「聞出來什麼味不?」

「樟子。」湘東一帶管山胡椒叫樟子。

「樟子跟茶油。樟子放茶油里泡浸半年,是清熱解毒、消腫止痛的好葯。不要揉。一揉,就會把痛揉醒,到處跑。在皮膚上搽一層就行,讓它趴在皮膚上,慢慢地把痛吸了去。我弟這兩天也發作了,我專來給他送葯。五十肩其實是沒藥治的。我這方子算好,也只是緩解下痛。你想,什麼東西用上五十年還能不磨損?它這是日積月累的。痛個一年半載,又會自動消除。呶,這瓶給你。」

「留給你弟用吧。」

「還有兩瓶呢。」

「謝謝。」我說,「你弟是不是個性很犟?」

「可不?當初他要辦學校,家裡人都反對,他哪聽?硬要把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賺下的錢,一個不剩地砸進去,望著他急。幸好現在學校辦出了名堂,不愁生源,不至於虧。」他連咳一陣,我又倒了一蓋溫水給他,「他就這麼個性子!小時候他養過一條狗,他給它取名洪福生。他好喜歡洪福生的,沒事就跟洪福生玩一塊,放牛扯豬草,都帶上。等到滿七歲上小學,也帶著洪福生去學校,他在教室上課,洪福生在教室外蹲著。洪福生很聽他的話。但洪福生也有不聽話的時候。只要他不在身邊,洪福生就滿村子跑。找食吃。洪福生餓呀。家裡那麼多嘴巴張著,哪還有洪福生的份兒?洪福生在家裡,別說吃其他食物,就連屎都吃不飽——小孩子常餓著,能拉出多少屎來?所以怪不得洪福生滿村竄啊。碰上誰手裡有吃的,洪福生就搖頭擺尾,纏住不放,這個時候,你要洪福生做什麼,就做什麼,直立作揖,就地打滾,什麼都聽你的,只要是給食。被我弟看見了好幾回。每回都是強行把洪福生揪回家,一頓毒打。洪福生偏就改不了這毛病——能改嗎?人餓急了還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何況狗?狗又不曉得臉面的。我弟對洪福生很氣憤,也很失望。那年暑假,洪福生從外頭討食回來,躲在屋檐下午睡,我弟將一根繩子套進洪福生的脖子,再把洪福生拖到桃樹下。洪福生以為他逗自己玩,任他擺布,他把繩子從樹枝上穿過,不停地拉緊繩子,洪福生吊在半空中,拚命抖動四肢,他一聲不響地拉著,直至洪福生斷氣。他哭著把洪福生埋在後山。他打定主意辦學校後,父母叫我也去勸勸他。他跟我單獨說了一句話。我聽了後,再沒勸過他。」

「他說啥?」

「他說這些年,他就是洪福生,他再不想做洪福生了,所以才下決定辦學校。」

「他辦學就是因為這個?」

「是啊。他不想再做狗,他想做人。前不久,他悄悄回鄉下老家住了兩天。躲避那些想走後門進來讀書的關係戶。夜裡在前坪乘涼,父母都睡去後,他突然來了酒興。我提了壺米酒,擺了些花生瓜子,跟他一塊喝著。自打辦學以來,他就戒了酒,也許是好久沒喝酒的原因,一壺酒不等喝完,他就醉了,醉後一個勁跟我說話。別的話我沒記住,就記住他說:『哥,告訴你我辦學校的真正用意,我是要讓那些從前我求過的人,現在反過來一個個都來求我!』你不知道,他心裡其實一直苦著呢。」

我抬起頭,天空烏雲匆匆,月亮東躲西藏,二者像在捉迷藏。

「回來了,」他提起地上的挎袋,「走吧。」

一樓廳屋果真亮了燈,眼前的兩扇鋼板門已自動旋開。他在前,我緊隨其後,一塊穿過前坪。就在邁進房子的那一瞬,我突然止住腳,對他說:「太晚,我不打攪了。」來不及聽他說什麼,我已經掉頭疾走,很快遠離房子和鐵路。

我將信撕碎,丟進街邊的垃圾桶。不知是抹過葯的緣故,還是由於心裡卸了負擔,陡然感覺右肩的疼痛,輕去許多。

責任編輯:吳佳燕

《長江文藝》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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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18年第1期目錄

小說坊

中篇

月光粉碎|許春樵

情緒博物館|和曉梅

短篇

一隻闊嘴鳥|冉正萬

裟欏船|舒飛廉

酒駕|秦無衣

筆記本

弔詭人生|李 昕

在路上

AT那麼長,我想走走看|胡曉暉

口述史

誤入藕花深處|管用和喻向午

詩空間

蝸牛(13首)|余 怒

奓湖詩篇(9首)|沉 河

為了把夢做完我拒絕醒來(9首)|劉 汀

自由談

從諾貝爾到金螞蟻文學獎|王 彬

以魯迅之名|牛學智

魯迅文學院與當代文壇|常智奇

新推薦

五十肩|吳劉維

三官殿

塵埃之上的閃亮存在|荊 菲

刊中刊

獨立排有新情況|蔡紅光

翠柳街

在人性困境中發現光亮|何子英

《長江文藝》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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