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窮忽富:晚明大員李三才的官場套路
本人新作《東林沉浮》由中國出版集團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出版,不日全面上市,敬請欣賞選節5——
忽窮忽富:晚明大員李三才的官場套路
李三才是不是東林黨人?
這個不忙確定,但首先可以確定的是,對於東林黨的歷史而言,他是一道分水嶺。沒有他,東林的陣勢是擺不出來的,甚至無法集結成黨。為何這麼說呢?
因為東林書院和東林黨是兩概念,而把二者串起來的鏈條,就是李三才。
李三才,字道甫,號修吾,陝西西安人,萬曆二年進士,歷任戶部主事大理寺少卿等職,最高實職是右僉都御史總督漕運,右僉都御史是正四品官,而總督漕運這個職務是統管全國河道、督促地方向京師運送糧食的要職,在一定程度上掌控國家經濟命脈,所以在歷朝都是炙手可熱的肥差。
李三才在任上威風八面。這不僅與他的權力有關,更與他的性情相關。他的主要性格特點就是率性,仗義疏財,敢說敢幹。這在奉行「清慎獨」的明代官場,絕對屬於異類,所以聲名鵲起。
李三才在民間和朝廷是兩面相左的評價,朝廷很多官僚認為他大奸似忠,民間卻把他視為青天楷模。
作為大員,李三才幹了哪些得民心的事呢?
最重要的一件是,就是反對國家收礦稅,打擊礦監,和皇帝唱對台戲。
這個礦稅礦監是怎麼回事呢?
說到這裡,就得提到此時明朝的最高領導人,奇葩皇帝萬曆了。此人執政48年,創下了大明皇帝執政時間最長記錄,但同時也留下了很多爛攤子。其中爛攤子之一,就是稅收黑洞。他是一個特別喜歡斂財的皇帝,而起特別摳門,善於撈錢捨不得花錢。他信任的幹部,也多半是宦官。只要他缺錢,就派宦官下去向百姓劫奪,貪官污吏、地方豪紳也趁火打劫,弄得民不聊生。
為害最烈者,莫過於強征礦稅。
關於萬曆皇帝強征礦稅,說來還有一番掌故。那是因為一場大火。公元1597年即萬曆二十四年三月九日夜,北京紫禁城內的坤寧宮失火,大火蔓延到乾清宮,皇上和皇后的住處被燒了個乾淨。皇極殿、建極殿和中極殿也被燒掉了。於是萬曆皇帝犯難:蓋新房的額外開支從哪裡出?
不知是太監還是大臣出的主意,反正最後萬曆拿出的辦法是:增強稅收。開發礦業並增加臨時稅種,親自安排得力的宦官到全國各地開礦,徵收礦稅和店稅、商稅、船稅,收來的錢直接進皇宮,不進國庫,屬於皇上的私房錢——內帑。
說干就干。在撈錢上,慵懶的皇帝倒是很有效率的。公元1596年,即萬曆二十四年,萬曆皇帝派出太監充任礦稅監,先在京畿地區開礦,很快又命河南、山東、山西、浙江、陝西等地開採,榨取錢財,用來充作營修乾清、坤寧諸殿的費用。太監分赴各地,招收當地無賴地痞為協管,這些爪牙胡作非為,搞得民不聊生,各地怨聲載道。說白了,名義上礦稅是一項新增的稅收,實際就是以開礦為名,行掠奪之實。
如此稅收造成了什麼效果?明朝筆記《金陵瑣事》記述,在礦稅繁興的時候,稅官如狼似虎,與攔路搶劫的強盜沒什麼差別。萬曆二十八年,有一個叫陸二的人,在蘇州一帶往來販運,靠販賣燈草過活。陸二的燈草價值不過八兩銀子,好幾處抽他的稅,抽走的銀子已經佔一半了。船走到青山,索稅的又來了,陸二囊中已空,計無所出。乾脆取燈草上岸,一把火燒了。
可見,這是不折不扣的死亡稅率。重稅造成了萬民失業的惡果,但是卻肥了皇帝和另一伙人。這活人就是派往各地的礦監宦官。
《明史記事本末》對宦官礦監就做了一番大意如此的評述:說開始是皇帝要征礦稅而派設宦官礦監,後來這些宦官的命運就與礦稅連在一起了。因為這些宦官肥了,便結交後宮,根子越扎越深。所以他們比皇帝還願意搞這項稅收,這就是礦稅不易廢除的原因。
作為巡視各地的監察官員,李三才早就看到了這個弊端,他對礦監沒一點好感,並在職權範圍內打擊他們。史料記載,李三才任上「以折稅監得民心」。因為打擊礦監減輕民間稅收負擔,他深得民心,以至於江南商民奉之為拯救黎民百姓的活菩薩,集資給李三才建了生祠。
李三才不僅打壓礦監宦官,還大膽直言給皇帝提意見。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給萬曆皇帝所上的「罷礦稅三疏」。三疏言詞非常激烈。他說:「自礦稅繁興,萬民失業。陛下為萬民之主,不但不給他們衣穿,卻把他們的衣裳奪去;不但不給他們飯吃,卻把他們吃的也奪去!徵稅之使,急如星火,搜刮之令,多如牛毛。今天某礦得銀若干,明天又加征銀若干;今天某稅得銀若干,明天某項稅收又加征銀若干;今天某官員因阻撓開礦而被逮捕,明天某官以怠惰礦稅而被罷官。上下相爭,唯利是圖。太監四布各處,加上無賴亡命之徒,如一群群虎狼,為害百姓。在湖南,太監指使爪牙,沿途不惜掘百姓墳墓,直至掘到礦為止!皇上愛珠玉之寶,百姓只愛溫飽;皇上愛萬世,百姓只愛自己的妻子和小孩。為什麼皇上只想黃金堆成山,而不讓百姓有糠秕升斗的點滴儲積?看看以往的記載,朝廷有過這樣的政令、天下有過這般悲慘的景象而不大亂的嗎?」
李三才甚至矛頭直指皇帝,「今闕政猥多,而陛下病源則在溺志貨財。」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現在惡政太多,其根源就在皇帝你玩物喪志,一心斂財。
這不僅是追究被派遣的宦官責任,而且還是追究派遣他們的萬曆皇帝自身責任。大臣上書對皇帝進行如此申斥甚至責罵,這在絕對君主專制的時代里,是不多見的。可見李三才之膽。如此大膽上書,等於為民請命,自然李三才贏得了民間喝彩,在讀書人和民眾人群中,他聲譽震天。
萬曆三十七年,內閣缺人,李三才進位呼聲最高。
但是,遭到了群僚反對。朝廷中宣、昆、齊、浙等各黨均發出不同聲音。浙黨幹將、工部郎中邵輔忠參論李三才大奸似忠、大詐以直,實際上是一個貪婪、虛偽、陰險、霸道的小人。餘黨紛紛跟進彈劾,火力很猛。
關鍵時刻,一個重要人物出場了,力挺李三才。
他就是「東林先生」顧憲成。
顧憲成給內閣上書,例舉了李三才「德能勤績」四大優點,說這樣的人國家不用,還用什麼樣的人?
那麼,作為在野的士表,顧憲成出來替李三才說話,到底是出於一己之私,而是仗義氣執言?他和李三才是什麼關係?
史料顯示,作為地方大員,李三才始終不以東林人士自居,也不認為自己和顧憲成在一個黨內。但事實上,他和顧憲成私交很久,與「東林三老」另兩人趙南星、鄒元標也一直交往甚密,惺惺相惜。
早年,李三才與顧憲成曾在京城中央政府同一個部門中任職,並且同住一舍。我們前面說了,李三才是萬曆二年進士,不久成為戶部主事,而比之晚六年中進士的顧憲成在吏部研修之後,不久也到戶部,做到了戶部主事。二人其間曾一起參與了《萬曆會計錄》的編纂。
李三才的價值觀、政治主張和思想取向,其《歷陳國勢病由疏》中有體現,其中有李三才如下的一段著名話語:「臣自束髮登朝,正陛下臨御之始,郊廟必親,朝講不輟,用人未必賢而必才行,政未必平而必勤,庶官思奮,百廢俱修,國有餘粟,民有餘食,亦一時之盛也。」他在這裡主張執政要「思奮」有為,應該「國有餘粟,民有餘食」,治國要用「才必行」者,為政要「勤」。
從這段話看,李三才不是個普通官僚,而是有些信念的政治人物。真正的政治人物與純經濟人還是有差別的;政治人物是要有一點崇高感與獻身精神的,李三才即如此。李三才的人生價值觀是中國儒家傳統的積極入世並有所作為型的。
這與顧憲成一脈相承。
顧憲成思想的最大特點是重視社會,關心世道人心,充滿了以天下為己任的救世精神。這種救世精神本是儒學祖師孔子孟子的傳統,但在漢以後封建專制統治下的儒生,多數沉溺科舉功名而專註詞章考據,背離了這種精神,只是把孔孟之說當作升官發財、獵取名利的手段,即使連標榜義理之學的儒生,也多半脫離社會實際、空談玄理。顧憲成強調,研究學問的出發點必須是為了社會國家民生所用,他認為如果眼光短淺,營營於一己之私,即使功名很高、學問很深、修養很好也不足掛齒。他提倡士人不管是作官為民,身處何境,都要明辨明非,注重氣節,敢於和惡勢力鬥爭。他在東林書院講堂親自題寫的那付對聯就是明證。他打造的東林學府,就是要把讀書講學同關心國事緊緊聯繫在一起。
顧憲成雖然自爭國本後不再有意仕途,但他鼓勵讀書人一定不要放棄政治。自萬曆三十二年起,顧憲成在東林書院講學多年,他的許多學生逐漸走入官場,推薦重新起用顧憲成。如萬曆三十六年即公元1608年,顧憲成就經朝臣舉薦,被萬曆皇帝正式任命為南京光祿寺少卿,但顧憲成極力推辭,不去就職,堅持在野講學。
當然,他不願當官,並不是要遠離政治,而只是認為自己更適合教學。「東林先生」可謂人在民間,心懷朝局,他鼓勵弟子官員不管時局多麼難,一定要堅守職責,直言敢諫,精誠謀國。他說:「只要天下還有一線希望,就要堅決地幹下去,切不可知難而退,歸居林下,使一幫宵小奸黨全面控制朝政。同樣,只要有一絲一毫不該做的,也絕不參與插手,絕不能同流合污,使政局更為糟糕。」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只要天下還有一線希望,就要堅決地干不去,切不可知難而退,歸隱山林,使一幫小人全面控制朝政。
話說回來,自顧憲成爭國本下野後,李三才的國運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繼續到地方任大員。關於二人關係升級,史料有一段趣聞:
萬曆三十二年八月,東林書院山長顧憲成專程赴淮安,找李三才商議國事,可能也有間接籌款之意。因為諾大書院,不收學費還免費招待學子吃住,如何養活,讓主講人也有尊嚴地生活,是個大問題。顧憲成盤算李總督可能有捐獻能力,所以就來了。
可是,顧憲成初見故交,卻沒有露富而有些裝窮。史書描述,時任漕運總督的李三才第一次宴請顧憲成時,飯桌上只有三四個素菜,經過一天暢談,雙方很投機。第二天,李三才再次宴請顧憲成,山珍海味上了一大桌子,顧憲成很奇怪,問道:「昨天就幾樣青菜,今天怎麼這麼豐盛呀」,李三才笑著說:「昨天沒東西,就上得少,今天偶然有點東西,所以就上得多」。
可見,李三才初次設飯局招待顧憲成,是掩飾了性格的。第二次,才認可自己人,放開了。這與真君子的顧憲成還是有些出人的,但或許是對李三才第一印象好,或許是李三才私下對東林書院慷慨解囊,顧憲成沒感覺李三才忽窮忽富中有問題,反覺得李三才是性情中人,對其印象不減分,反加分,「憲成以此不疑其綺靡。」顧憲成深信李三才的表白,沒有對其產生「生活奢侈」懷疑。
兩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史書記載:「三才與(顧憲成)深相結,憲成亦深信之」。李三才與顧憲成手拉手,促進了朝野政治團體的溝通與融合,東林書院從此向東林黨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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