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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之愛,如水中撈月,一觸即碎,她從來不敢期盼

她剛入宮那年,京都里下了很大一場雪。

齊踝深,即使穿著棉鞋,也覺得涼。

領事的姑姑告訴她,日後她就在這昭陽宮裡當差。住在這昭陽宮裡的只有一位堇娘娘,為人和善,甚少爭權斗勢,對下人也極好。

後來一轉眼,她已二十。宮中一切順利,也漸漸能混到每月奉銀有餘,寄給家中父母養老。

這樣的日子再過五年,她便可以飛出這金籠般的地方。每每如此想來,都有些許期望,清掃院落時,不禁會抬頭望一望那高高的牆頭,想像著自己像鳥兒一樣,越過這金磚綠瓦,翻山越嶺,自由自在……

「你在看什麼?」

思緒突然被人打斷,她驚慌失措,忙低下頭去,回答道:「沒,沒看什麼。」

看著面前這雙黑底金絲暗龍綉靴,那是極好的綉娘細綉一春才能繡得出來的。她甚至不敢抬頭去看這人的臉,不敢確認一下是否如她心中所想。

如此,她兩腿一曲,直接跪了下來,聲音穩不住,有些抖:「奴,奴婢……給皇上請安。」

他未搭腔,仍是仰頭看著她方才望去的方向,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她就一直跪著,竹掃帚躺在一旁,邊上的梔子樹落了兩隻雀兒,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一派春意盎然。

「你為何不敢抬頭看朕?」

「奴婢不敢。」

「你方才到底在看什麼看得那麼入神?連堇妃從你身邊經過你都沒看到。」

聽聞這句話,她將頭埋得更深了。

「奴婢……在看遠處的山。」

「遠處的山?」

他望著那牆頭,牆頭的另一邊,還是牆頭。並沒有什麼山,也看不見什麼山。

「皇上自然看不見奴婢心中的山,皇上就當奴婢,只是發個愣罷了。」

她偷偷抬眼,望見了他面上的疑惑。欺君乃是大罪,她忙伏在地,額頭抵在鵝卵石上,姿態謙卑有訓。

「你倒是有趣,以後來乾清宮當差吧。」

「是。」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雪見。」

永安二十一年。她成了乾清宮的掌事姑姑。

在皇上身邊伺候,難免更費心神。

又是一年冬至,馬上要新年,宮裡氣氛越發高漲了些。皇上下令大擺宴席,群賞眾臣,鶯歌燕舞,好不熱鬧。

她站在那裡,離他不遠也不近。彷彿他一揮手,她就能上前遞酒。又彷彿要慢慢融入黑夜,遠離塵囂。

天色越發深沉,不一會兒竟慢慢下起小雪。懂事的丫頭偷偷遞了個湯婆子給她,她抄在袖中,又縮了縮脖子,多少能抵禦些寒風。

風夾雜著雪,吹亂了額前的碎發,她眼前有些模糊,似乎看到他往她這邊看了一眼,又似乎沒有,她忙揉了揉眼,再看去,皇后正給他斟酒,貴妃也陪坐在一旁,語笑連連。

是她眼花了罷。

不知為何,皇上提前止了這場盛宴。各宮回閣,群臣盡散,一派熱鬧非凡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人去樓空。

她隨著皇上身後,走過御花園,皇上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一眾奴僕都停在了原地,等候差遣,她也俯首站在他身後,不作聲。

「雪見留下,其他人先退下去吧。」

幾聲應答,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就只剩下了他和她。

「今晚可用過膳了?」

「還沒。」

「我也沒怎麼吃飽,不如再一起吃點。」

「雪見不敢。」

他挑眉看向她,她蹲低了身姿,語態平平的,只聽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今日就別這麼規矩了,你們家鄉往常習慣冬至時節吃什麼?」

他這麼一問,倒是將她勾回了小時候。

南方與北方略有不同,冬至時是要吃羊肉湯暖身的。但自從她入宮後,這麼些年來,再也沒嘗過一頓羊肉湯。

「回皇上,雪見家鄉在南方,冬至食羊肉湯。」

「喔?這我還沒嘗過,走,你陪我嘗一嘗。」說罷,他伸手牽起她的手,那湯婆子從袖中掉落在地上,一聲清響,她卻顧不得撿,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向寢宮走去。

他的手很大,上面有些細繭,應該是握劍磨出的。她抽了幾次手,卻發覺他越握越緊,只得由著他。

那是她入宮後,第一次在冬至時吃到羊肉湯。

御廚將湯熬的濃香,令人胃口大開。

本說拒絕的她,也抵不過這碗肉湯的香氣,連連喝了幾勺,不禁抿嘴回味。

直到一碗湯下肚,她抬起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停下了手中的湯勺,一隻手撐著頭,笑盈盈地望著她。

想起方才自個兒的吃相,真是丟死人了。

她站起身,想要跪下謝恩,卻被他阻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如此愉悅。」他如是說。

「第一次,是當年我們在昭陽宮中相遇時,你在發獃。」

她猶記起那個初春,記起那雀兒的叫聲,記起當年那個每日算著出宮的日子,嚮往著宮外的生活、心中有所期許的她。

年華朝瞬即逝。

如今她才想到,待到出宮時的她,已經二十五歲,早已是風華不再,如何再有期許?

最好的年歲都交代在這深宮別院里,蹉跎著。

她一雙眼睛,像是含進了整個秋天,餘波盪漾,看得他如痴如醉。

「雪見,我希望你快樂。希望你永遠能像我們初見時的那般歡愉。」

他起身將她摟進懷裡。寢宮裡早就被遣散一空,沒旁人,只有他們二人。

正是如此,她才沒有立刻推開他。

這個懷抱,竟比那羊肉湯還溫暖。

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掉落在他的暗金龍綉袍上。她始終沒能抬起雙手,回抱他。

帝王之愛,如水中撈月,一觸即碎。

她明白的。

那晚她留在了寢宮。

皇上什麼都沒做,只是暖了一壺酒,倒了兩小盅,拉著她坐在宮門口的台階上看月。天還下著小雪,霧蒙蒙的,遮掩著月光。

那酒很澀,很苦,卻很暖。她連著喝了幾杯,胃裡熱騰騰的,舒服的很。

他坐在旁邊,講一些他小時候的事情給她聽。

聽到別的皇子拿彈弓朝他拋石子、孤立他時,她酒氣上來,竟把他的頭摁在自己懷裡,拍了拍,「不怕,你還有我。」

懷裡的人愣了半晌,又悶聲笑了起來,「嗯,不怕。」他道。

她卻已經瞌睡起來,頭挨著他的頭,怕冷,縮著手腳,像只冬眠的小白熊。

他將她抱回寢宮,然後一個人提著酒壺,去了御書房。

他們二人心中清明,那個晚上,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什麼都悄悄的,被改變了。

第二日,太后知道了此事,急詔皇帝去問責。

後宮嬪妃無不議論紛紛。好在她生得一副溫吞的性子,往日從不與人結仇,倒也無人真的罵到她面前來。

只是,路上遇到了常日里能打個招呼的宮女太監,如今,都紛紛繞著她走。遠遠地看見了她,也要退避三舍。

旁人不敢恭維她,怕此事太后會有駁論。更不敢嘲弄擠兌,萬一真的飛上枝頭,也好保自己一顆項上人頭。

她倒覺得日子清凈了不少,成日里不是窩在房中抄經,就是忙些瑣碎事物。

與她素日里交好的太監小春子不禁嘀咕道:「被皇上寵幸是好事兒啊,怎麼到了你這,就成了生死局了呢。」

她歪頭瞥了他一眼,看了眼四周,才抬手輕打了他一下。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去御膳房幫我取些豆粉來。」

院中的梅花開的極好,她摘了半晌午花瓣,打算做些花糕拿去給皇上打牙祭。

小春子匆匆忙忙去了御膳房,取了豆粉。

來去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乾清宮就翻了天。

皇帝把能砸的東西都砸了,茶杯、瓷盤、燈具,一地凌亂。

她跪在地上,眼見著皇帝如此,也未出手阻攔。

董海身為太監總管,如今已是跪在地上死死抱著皇帝的腿,大喊著:「可別再扔了啊皇上,龍體要緊啊。」

小春子一條腿剛要邁進殿內,被人用勁拉了出去,「這是,怎麼了?」

「你不知道么?哎呦,皇上要封咱們姑姑為娘子,誰知姑姑竟然拒絕了皇上,惹得龍顏大怒,正發火呢……」

正說著,聽到殿中對話:「朕再問你一遍,你願還是不願?」

「奴婢不願意。」

一隻琉璃茶壺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連說了三個「好」字,抬步出了乾清宮。

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退了回來,下旨道:「賤婢曹雪見,沖怒聖駕,下令遣送玉門關,看守玉靈山。即日啟程!」

說完拂袖而去,董海看了一眼依舊跪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她,追了出去。

小春子溜進來跪在她面前,嚎啕大哭。手裡還提著替她取來的豆粉。

她愣愣地,捧起盒中那些豆粉,手一揚,豆粉飛舞在空氣中,如同雪粒一般,像是那個夜色如水的雪夜,他們一起看的雪花。

永安二十七年。

她與青山為伴已有些年歲。

玉靈山處於西北極寒之地,春風不僅不度玉門關,也不度玉靈山。

這裡終年積雪不化,唯一一條通往山下的路經常被大雪掩埋。生活有些落魄,飢一頓飽一頓,衣服也已經老舊,內里都打上了布丁。

她的手生了凍瘡,一到寒夜就又癢又疼。

每逢這時,她就想起那年冬至,小丫頭遞給她的湯婆子。而如今,湯婆子暖手的感覺,她早就忘的乾淨,已經習慣了冰天雪地,早就忘記了被溫暖的感覺。

忘記了那雙緊握的手。

忘記了那個懷抱。

忘記了那人說過的話。

生命似乎定格在了這千年冰雪之中,沒有前塵往事,也看不到美滿人生。

她的眼睛因為常常望著白雪皚皚,而有些失明。能看見的東西越來越少,稍不注意,出門就要摔跟頭。

宮裡倒是常來信。

都是小春子偷偷寫給她的。

那些信,有時候是託人捎來; 有時候會拴在信鴿腿上,撲稜稜地飛過千里,送到她手裡。只是她的眼神越來越不好,信上的字,她也慢慢看不太清。

她能回得信越來越少,慢慢的,來信也少了。

她想起那年春日。

她望著那面宮牆,想著她出宮後的日子。有多逍遙自在,有多無拘無束。

而眨眼間,她已滿二十五歲。

卻像被折了翼的飛鳥,丟在一處荒無人煙的地方,自生自滅。餘生了無生趣。

她披了一件素白長襖,站在山間,望著天地茫茫,突然唱起詩來: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生塵霧。

……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此恨綿綿無絕期……

餘音在山中盤繞。

似乎有人在同她一起哼唱著。

小春子在信中曾問她: 是否恨那個人。

她回: 恨,也不恨。

若是恨,更恨命運無情,造化弄人。

午夜夢回,想起他,也恨他。

恨他說希望她快樂,後來的傷痛卻全是他給的。

更恨自己,已經到了如此境地,還依舊在這滿腔恨意中,夾雜了一絲眷戀。

永安二十八年冬。

她把自己埋進了一場風雪裡。

人這一生,真的很短暫。

步履匆匆,留不下任何蹤跡。

我只好把我對你的愛和對你的恨,連同自己,都埋在這片永遠冰封的土地里。

無人提起,就無人發現我的羞愧和悔意。

只是今日冬至,我還幻想著能再與你,一起吃一次羊肉湯,能驅散,我這一生的寒涼。

後記:

慈寧宮中。

「兒臣,想娶她。」

「不可能! 想都不要想!」太后氣得茶壺都差點砸到他臉上。

他跪在大堂,聲音有些嘶啞,透漏著一絲倔強,「為何不可?」

「就沖你對她的這份心,就不可! 你是一國之君,應當心繫天下,斷不能為一個女人失魂落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墮落,你若是執意要納她,我便不能保證她在宮中的安全!」太后的表情已有些淡漠,他聽到最後一句時,攥緊了雙拳,掌心有血,滴落在地上。

半晌,他磕了個頭,道:「兒臣明白了。」

……

許多年後,她暴斃於風雪中。他一意孤行,追封她為永安娘娘,與盛世同名,流傳於千古。

後來,世人津津樂道,自小在京都長大的皇帝,不知何緣故,冬至日竟不食餃,改食羊肉湯。

家家戶戶效仿。羊肉湯與餃,同時上桌。

自此,北方的寒夜裡,也沾滿了肉湯的香氣。

只是這諾大的皇宮裡,再也沒有一個溫婉的姑娘,在他面前大口的喝著湯,眼裡都是亮晶晶的、滿足的光,也再沒有人會摟著他,對他說:「不怕,你還有我。」

攝影:@夏棄疾_

畫中人:@陌上金玲

來源:@59號少年

戀戀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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