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大憲章的傳統
如果在中國街頭隨意抓住一個行人,向他請教有關大憲章的問題,得到的答覆想必大多是一臉茫然。我也一樣,除去中學歷史教科書上所習得的寥寥數語,對大憲章同樣一無所知。真正有所了解是在2015年紀念大憲章簽署八百周年時,因著自己法學專業的關係,加之學院為八百周年紀念舉辦的幾場講座,才讓我閱讀到更多關於大憲章的材料,也因此對大憲章產生一種更為複雜的情感。幸運的是,紀念大憲章簽署八百周年時隔兩年之後,我便有機會踏上去英國的旅途,近距離一睹大憲章簽署地的風采。
二月的英國並不如想像中寒冷,西風和暖流共同影響而形成的溫帶海洋性氣候,反倒使駐足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感到陣陣暖意。也許是天公作美,旅行期間迎接我們的大多是藍天與暖陽,印象中多雨的英國也不多見,或許更應該換一種說法,與其說英國多雨,倒不如說英國天氣易突變,讓人猝不及防。為期十天的旅行,我們只在遊覽倫敦市區,格林尼治天文台時碰上下雨,晚間偶爾也有雨,但都只一陣便停了,並不影響次日的行程。前往泰晤士河畔(大憲章在此簽署)之前,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可還未到站,便又放晴了,連擔憂行程受天氣影響也顯得多餘。
時日漸遠,英國之於我的印象,許多已漸漸淡去。記憶中,連泰晤士河畔是如何到達的也變得模糊,只記得車窗外的建築逐漸低矮,到最後連低矮的房子也不見了,眼裡滿是蔥綠的草地。因為才下過雨的緣故,來不及蒸發的雨水留在草地上,透過陽關的照射,綠油油的草地愈發顯得光亮。下車後,只覺陣陣清香撲面而來,猛吸一口空氣,口中便充滿了清甜。於是向簽署地走去,十二把環形分布的座椅首先映入眼帘:兩把座椅相距稍遠,對面放置,兩側又正對放著五把座椅,座椅靠背的正反面都雕刻有精緻清晰的圖像。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兩把,其中一把座椅靠背的正面刻著象徵公正的天秤,一如希臘神話中的法律之神忒彌斯手中所執;另一把不知何故,背面刻著仁、禮兩個繁體漢字,也許後來建造椅子的英國人只單純地認為國王守法愛民為仁,貴族照章納稅為禮,遂刻上這兩個字。能在異國他鄉的景點建築上發現繁體漢字,倒也不失為親切。
繞過座椅往東,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道,小道盡頭是一座亭子,倘你見過大憲章簽署地的有關圖片,便不會對亭子感到陌生。亭子中放著一個圓柱體建築,建築上刻著藍色大寫英文字母:
TO COMMEMORATE MAGNA CARTA SYMBOLOF FREEDOM UNDER LAW
(以法律的名義紀念象徵自由的大憲章)
在亭子的外圍的地上,有規律地嵌著幾塊白色石板,上邊同樣刻著是一串英文,大意都是某團體再次回到此地,重申大憲章的規則,同時寫下這一天的日期。
亭子外圍的石板,寫著:
ON 13 JULY 1985
THE AMERICAN BAR ASSOCIATION
RETURNED TO THIS PLACE
TO RENEW ITS PLEDGE OF
ADHERENCE TO
THE PRINCIPLES OF
THE GREAT CHARTER
(1985年7月13日美國律師協會回到這個地方,重申大憲章的原則)
簽署地遺址中除了我們,再無其他人,導遊也說此前從未有遊客提出遊覽大憲章的簽署地,因此是第一次來。英國早在八百年前就產生了限權思想,習慣了大憲章的遺產自然視其為理所當然,所以大憲章的簽署地少有英國人涉足,遊人進入這一景點連門票也不需要。大憲章的傳統早已融入英格蘭民族的血脈,而不復存在於他們的記憶之中。正如同行的一位長相頗似梁漱溟的友人說,英國所面臨的已是後現代問題,而中國仍停留在前現代問題當中。歷史經驗竟使得民族特性之間的差異是如此之大。秦皇統一中國以後,在中國就建立起了一種大一統的政治體制,雖經動亂,也有割據,但每次都能重建統一,帝國體制蘊藏著的強延續性,故中國沒有很長的封建時期。英國則不同,羅馬帝國覆滅之後,進入封建時代,貴族武士都擁有自己的領地,國王名義上存在,事實上則不能控制貴族。有豐富的封建經驗的歐洲率先進入的現代,而封建經驗相對較少的中國,仍面臨現代化問題。封建制和現代化之間存在的關聯並非偶然現象,封建制度下各個領主之間的競爭,形成一種優勝劣汰的形勢,這一形勢類似於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大憲章其實就是一些頗有勢力的封建貴族,對他們的國王不滿,迫使國王簽訂協議,阻止國王亂收租稅……並由此推進英國民主化。
國王約翰要是知道800多年後,一群中國人因為追尋自由的傳統慕名而來,一定會為之驚詫吧。要知道,憲章簽署後,約翰王還企圖動用教會的權力廢止它,約翰下台,新主登基,大憲章又再一次遭遇廢止。幸而大憲章究竟保存下來,雖然它較現代憲法相去甚遠,既沒有關於國家架構、公民權利的表述,也並非使用訂立法律所應有的語言文字,但需知,王在法下自此確立,限權憲政得以濫觴。
回去的路上,我們碰見了一位前來遛狗的英國老婦人。雨後初晴,小狗走過草地,身上沾著少許泥濘,俯身摸摸她的狗,老婦人微笑著說muddy(泥濘的)云云,自是擔心小狗弄髒了我們的衣服。旅行的途中我還發現,如果是沒有紅綠燈的馬路,汽車司機見到有行人需要通過,便會主動停車,讓行人先走。兩千多年前孔子所言「推己及人」,在距離中國八千多公里外的國家早已全然地實現,這既需要大憲章遺產的潤物無聲,又離不開漫長時間中緩慢而穩健的積累。
我於是想起丁尼生的詩:
A land of settled government
A land of just and old renown
Where Freedom slowly broadens down
From precedent to precedent
一個限權之政府
一方公正而古老的土地
自由在此緩緩蔓延
憑著一樁又一樁先例*
註:* 選自丁尼生的詩——《你問我,為什麼?》(Tennyson,「You Ask Me,Why」),此處由筆者試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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