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往事悠悠,日軍對水頭的轟炸及我的家族記憶……

往事悠悠,日軍對水頭的轟炸及我的家族記憶……

我是山西交口縣水頭村人,水頭在1971年交口建縣之前,一直屬隰縣。我從小與奶奶長大,印象最深的是她臉上的一道道傷疤。小時候不懂,問奶奶那是什麼,奶奶回答:「那是日本飛機炸後留下的。」長大後,才逐漸明白,原來奶奶的一生經歷了怎樣的苦難。我的外公小我奶奶一輪,是戰爭留下的孤兒。1938年日軍進攻山西時,我奶奶和外公恰好住在同一個院內,共同經歷了日本飛機對那個院落狂風暴雨般的轟炸,成為那場轟炸的親歷者、倖存者,只是當時絕沒有想到他們能成為兒女親家。以前,常聽奶奶和外公講他們經歷的一切,隨著這一代人的離去,這次轟炸的知情者所剩無幾,不知又有多少人間的悲哀被遺忘在歷史的煙塵中。筆者覺得有義務將這段歷史寫下來,以作永久的懷念。

作者奶奶

奶奶姓馬名虎梅,1921年農曆三月初二(公曆4月9日)生,是水頭鎮馬家山村人。由於家貧,且父親抽「洋煙」,七虛歲時就與靈石縣小王莊來水頭打工的趙汝恭之子趙春魁訂婚,用我奶奶後來的話說,就是「被賣了」,以供她父親吸食鴉片之用。然而,用「賣」女兒換來的錢也沒撐多久,五年後,她的父親在49歲壯齡之際去世,母親雖然小父親十歲,受此打擊也一病不起,家中還有一個妹妹。奶奶用她十二歲(周歲只有十一)的稚嫩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擔。寒冬臘月,只有一條單褲,左鄰右舍都說:「這個姑娘將來遲早要落下一身的病痛。」十四歲(周歲十三)時,與我祖父完婚,我祖父長她五歲。幸虧曾祖父為人善良,常說:「人家還是個孩子,要在大戶人家還是個嬌小姐,不會做慢慢教著來,不可打罵。」奶奶婚後雖然一貧如洗,所幸家庭和睦。一家三口以給人種地和磨面為生,曾寄居在水頭村東的龍王廟內,後來移居到水頭村內的張府前院西側房內。1936年紅軍東征來到交口,奶奶看小紅軍可憐,還給他們做過衣褲。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山西被劃為二戰區,很快成為抗戰的前線,但奶奶一字不識,對外界的情況所知不多,只是說常常過隊伍,穿什麼顏色衣服的都有。

作者外公

外公本姓馬,祖籍石州。1933年農曆八月二十(公曆10月9日)出生,自小隨父母外出打工,還帶有一個小弟弟。1938年,外公的父母打工結束,和一個啞伯伯準備回家時,已經走出村口的八角樓,被村中的王芝英趕上,說他種地是一把好手,請求幫他種一年地,於是返回住在張府前院的東側房內,與奶奶一家對門。沒想到這一返回,迎接他們一家的竟是塌天大禍。

水頭張府遺存

當時,在經歷了忻口戰役、太原保衛戰等一系列戰役後,太原於1937年11月8日失守,閻錫山退至陝西宜川秋林鎮。1938年2月上旬,日軍集中兵力沿同蒲路南下,攻佔臨汾,威脅晉西隰縣。晉綏軍第十九路軍軍長王靖國奉命佔據隰縣城東30公里之石口鎮堵截日軍。王靖國判斷日軍必經大麥郊進攻石口,事實上日軍僅以一部兵力佯攻大麥郊,而以主力沿公路迂迴川口。由於判斷失誤,川口兵力配備分散,經一晝夜激戰,旅長以下120餘名將士陣亡,陣地被敵突破。川口失守,石口兩面受敵,抵擋不住日軍猛烈炮火的攻擊,遂向永和方向撤退,石口失守。1938年2月24日,中陽縣失守;26日,日軍佔領離石縣城。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日軍與中國軍隊在晉西呂梁一帶形成拉鋸之勢。

水頭張府遺存

進入3月,山西的戰事已是如火如荼,家鄉的百姓出去躲避戰火已是家常便飯。4月1日(農曆三月初一)中午,奶奶一家三口剛從窖嶺里山中躲戰回來吃過午飯,曾祖父外出,爺爺奶奶準備開始磨面。磨坊安於張府前院對廳之中,當時家中有一頭跛驢,牽出拴於後院大門的柱上。此時,日本飛機前來,起初人們並不知道危險,尚在院中觀看,還有人戲稱:「一個大飛機帶了兩個兒子」。突然,飛機開始轟炸,人們猝不及防,紛紛躲避。可惜那時人們沒有防護常識,只是鑽入屋內,甚至還趴在窗口觀看,奶奶也回到西側房中。沒想到,張府正是此次轟炸的目標,整個前院都被炸平,彈片及飛起的玻璃把奶奶炸得遍體鱗傷。爺爺幸得躲在屋后角落,未曾受傷。這年,爺爺二十三,奶奶才十八。

水頭張府遺存

在轟炸中,東家王芝英的兒子根生在後院大門口被壓死,奶奶家拴在柱上的那隻跛驢也被炸死,同時被炸死的還有東家王芝英家的一條狗。傷亡最為慘重的是住在前院東側房內的外公一家。當時外公的母親被炸,腸子都已流出,聽說還自己掙扎著往回填,直呼「口渴」,慘不忍睹。喝水後,不多時氣絕身亡。外公的父親當時尚好,出錢買了棺木,與東家王芝英一起,將亡妻葬於水頭村後灌平里的土堎下。沒想到,三四天後,竟也溘然長逝了,據說是因為受傷毒發而亡。無法,只好用一卷席子將外公父親的屍體捲起,東家王芝英與鄉人梁來柱一起,又將先前的墳墓刨開,將席子置於外公母親的棺木之上。在轟炸中,外公的啞伯伯也被炸死。幸運的是,當時外公躲在牆角處,剛好被倒塌下來的屋椽埋住,毫髮未損,後被鄉人救出,但家破人亡,只剩下他和三歲的弟弟。後來東家王芝英作主,將三歲的弟弟給了水頭王成寶的姐姐望月收養,但可能是傷口得了破傷風,鄉人說是傷重毒發,幾天後死亡;水頭龐德林的母親代自己的兒子收養了六歲的外公為孫,從此外公改為龐姓,大名玉生,鄉人稱其蘭旺。據說,外公小時,睡覺之時常在夢中驚醒,大呼不止,鄉人皆曰是受飛機驚嚇所致,於是睡覺時腰間常系一繩,以防睡夢中掉下炕。外公多年一直不知自己的生日,就按9月18日過生日,後來才從親戚那裡知道自己的真實生日。

水頭張府遺存

此次轟炸,與張府毗鄰的王府上雖然也曾投下一兩顆炸彈,但張府前院無疑是重點,被投下的炸彈不知幾何,轟炸時間也無人能曉,整個張府的前院(包括對廳、東西廂房)被夷為平地,共炸死5人。據我父親的師傅王承統先生介紹,轟炸時他尚幼,住在與張府相鄰的五隊院中,他父親將其摁在窯中後部,並扣上了一口鍋以避大難。然此次轟炸的目的不明,據說當時敵機經過,張府院中人曾指指點點,有人懷疑是用來指點的旱煙袋長桿被敵機誤以為是有人在瞄準射擊,故此報復,真正的原因有待查閱日本的相關史料才能明確。後來得知,轟炸的那天,也是日軍侵入鄰縣石樓的日子。

水頭王府遺存

轟炸結束後,曾祖從外火速歸來,然家業已毀,無可奈何,只是將重傷的奶奶背上了水頭村的頂點王府上。當時醫療條件極差,奶奶傷勢日甚一日,奄奄一息。一日爺爺出門,剛好在路上遇到了前些日子回靈石老家時結識的晉軍十九路軍624團高醫官,說起此事,高醫官二話不說,馬上派人進行救護,時常換藥,奶奶才得大難不死。後來才聽說,爺爺結識高醫官是因為他在回鄉時,將自己的乾糧借給了素不相識的對方。難道是蒼天有眼,冥冥中自有福報?

水頭王府遺存

值得一提的是,晉軍王靖國部的十九路軍68師624團曾經多次與日軍作戰。據《中陽文史資料》載喬志青的《金羅史話》一文,1938年4月初,即水頭村遭到轟炸的幾天之後,撤退至中陽西山一帶的該團,秘密開至金羅鎮。幾天之後的一個中午,離石日軍約一個聯隊向中陽城進發。行至金羅時,突遭624團的迎頭痛擊,經數小時激戰,擊退日軍多次反撲並擊斃日軍新崗中隊長等數十人,迫使其餘日軍潰返離石,丟棄了大量的軍需物資,只搶運走幾車屍體。這是抗戰初期,發生在呂梁山區一次較有名的伏擊戰。當時群眾對624團這一英勇抗擊日寇的行動拍手叫好。另外,堪與「魔鬼731部隊」並稱的「魔鬼石田部隊」的頭子石田金藏也是被624團擊斃的。(魔鬼石田部隊,即日軍118旅團所屬119步兵聯隊,因殺戮成性和聯隊長名叫石田金藏而得名。石田金藏,日本三重縣人,1907年5月31日畢業於陸軍士官學校第19期步兵科,同年12月26日授予步兵少尉軍銜,死後追晉陸軍少將。)「魔鬼石田部隊」從1937年9月11日入華,到1938年1月25日隨本川旅團回石家莊歸原屬第109師團建制指揮,侵佔河北、山東的時間僅4個月零14天,製造有據可查的慘案七起,殺害無辜百姓3000餘人,若加上那些疑為被該部隊屠殺的淄博百姓900餘人,共計3900餘人,可謂血債累累。進入山西後,該部隊參加了侵攻汾陽的作戰,於1938年9月11日侵佔柳林,「14日,晉軍王靖國部68師624團襲擊日軍,擊斃日軍中聯隊長石田」。(邢恩和:《作惡山東,命喪山西——「魔鬼石田部隊」侵華罪行及聯隊長石田金藏之死解謎》http://blog.sina.com.cn/s/blog_510187660102wfnm.html#comment)該戰役在柳林近代戰事資料及《柳林縣誌》中有載,甚至在閻錫山於1939年發布的《第二戰區二年來抗戰工作報告與檢討》中專門提及,可見624團確實是一支英雄的團隊,只是不知後來結局如何,恐怕是在解放山西的戰火中灰飛煙滅了。

水頭王府遺存

小時候,常聽奶奶憶起這段往事,說每當家中獨坐,聽到飛機聲響起時,仍覺心驚肉跳,唯對救命恩人624團感念不已。可惜我那時尚小,未做詳細記錄,更無錄音錄像設備,直至奶奶在2003年1月21日去世,抱憾終生。巧的是,我奶奶的忌辰是農曆臘月十九,1982年我爺爺離世之日也是臘月十九。奶奶一生坎坷,共生九子,僅留其二,抱養一子,又在躲戰時被捂死。連失愛子,痛徹心扉,奶奶老了以後眼神不好,常言:「每失去一個孩子,就痛哭一場,我的眼睛就是哭瞎的。」外公養父慈愛,然而戰亂中又失去家當無數,在生意中被人騙去大筆財產,後得夾氣傷寒而亡。外公從十二歲開始替養父趕騾運貨,後來又在煤礦當工人下井,直至成為技術員。一生勤勉,為人正直善良,病重之際仍念念不忘家中諸事,還想給兒孫操勞奉獻,2018年1月23日(農曆臘月初七)下午六點五十五分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令人扼腕落淚。還有一樁巧事,我奶奶屬雞、馬姓,我外公也是屬雞、本姓馬,二人共同死裡逃生;我外公去世之日,按公曆算又是十五年前我奶奶的出殯之時。冥冥之中,難道這真的只是巧合?

2014年筆者在日本工作時,與日本京都外國語大學的朱一星教授說起此事,朱老師極力鼓勵我將這一段歷史還原記錄下來,最好對當事人進行錄音和錄像的採訪。2015年我回國後,即對當時健在的一些老人進行了採訪,2016年夏天還去奶奶的出生地馬家山村走訪,當時馬家山已經劃為永興煤業的採煤區,人去窯空,蒿草滿地。現在,隨著縣城的建設和露天開採的瘋狂進行,奶奶的娘家馬家山村已被夷為平地;埋葬外公親生父母的灌平里亦面目全非,無跡可尋;曾經的張府也早已傾頹遍地,滿目瘡痍。隨著一位又一位老人的離去,彷彿一陣風吹過大地,不留絲毫痕迹。沒有人知道這兒曾經發生了什麼,更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祖輩在這裡的奮鬥、哀傷與血淚。銘記歷史不是為了仇恨,而忘記歷史則意味著背叛。我將這一段歷史記錄下來,希望以此紀念我那些逝去的親人,紀念人類歷史上的那些永遠的傷痛。

2018年1月24日

作者簡介

趙曉暉,男,1978年生,山西交口人,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現任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學院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國際教育、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等,曾任教於泰國易三倉大學、墨西哥維拉克魯斯大學、日本京都外國語大學。

- END -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美麗隰州 的精彩文章:

TAG:美麗隰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