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天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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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職
文/陳雲
壹
深夜。黑寂。樓上不知誰家的自鳴鐘「噹噹」敲了十一響。他睡不著,右側著身子,久了,便覺難受。想側轉身,卻擔心弄醒一旁的妻,便忍了。睜著眼直勾勾望著薄窗帘外橙色的路燈,忽然想起一句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我卻用它來翻白眼,便笑了,「吃」地一聲,趕緊用巴掌捂緊嘴。他慢慢坐起身來,躡手躡腳走到嬰兒床邊,朦朧夜色下,看不太真切,但依稀看到嬰兒胖嘟嘟的小嘴翹得老高,渾身散發著奶香,有隻小腳丫露著。他伸過手去,將毯子掖了掖。嬰兒努了努嘴,愜意地翻了個身。
次日早晨,妻站在嬰兒的床邊叫醒他。臨出門時,妻緊緊拉住他的手。透過妻的手,他感覺出妻的身體微顫著。
他的家在城鄉結合部,騎自行車到醫院有半個多小時路程。這次醫院派了專車來接他。他上車後本能地向後張望了一下,妻抱著女兒在路邊正向他招手,她的眼圈好象有點紅。他一直望著妻女的影子漸行漸遠,直到轉過一幢樓房的圍角,徹底看不見妻。車窗外的太陽明晃晃的,刺得他睜不開眼。今天的太陽怎麼那麼毒?也許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吧——他默默地想著。
小車一路開得飛快,車上連他有四名醫生。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靜默和凝重。
科主任去會診重症病人,副主任簡單地向大家通報情況。這次傳染病來勢極其兇猛,時間急,病情重,市傳染病醫院的呼吸道傳染科醫生缺人,緊急調我們去支援。話說一半,院長來了,連說謝謝大家,並和每一位醫生護士握手。院長的眼晴無神且有些憔悴,話說得很急,臉蹦得忒緊,神情威嚴肅穆,完全失卻了往日的慈祥與隨和。
一到新的崗位,大家相互認識,報到名字的舉手,或起立。等報到他的名字時,有個小護士輕聲驚呼一聲:F4!平時也有很多人說他像F4中的某個,但他是個和時尚不太沾邊的人,也就不清楚F4究竟是何人。大家笑了笑,旋即迅速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去。
第一天工作很不適應。隔離區方位,病房位置,醫生辦公室、值班室,醫療設施、設備等都還生疏,操作起來特累,轉來轉去忙得一塌糊塗,但好在沒出什麼亂子。他和同組的醫生這天總共接診七個病人,其中一個是重病號,一進醫院就直接上呼吸機。
在剛開始診治那個重病人時,他的手不自覺地發著抖,怎麼也控制不住。倒也不是害怕,或許是緊張。他明白,這些被醫生們稱之為「毒王」的重病號傳染性極強。但看到病人呼吸不到氧氣而抽搐掙扎的極痛苦表情,他反而鎮靜了,儼然軍隊指揮家般地指派著身邊的小護士們做這做那。後來,在作喉管切開插管手術時,病人噴出很多殷紅的血柱,有幾滴濺在了他的身上……
晚上,他躺在醫生值班室,用小麵包似的諾基亞3310給妻子發簡訊,說他一切順利,一切都好,說他想她和孩子。這夜,他不再失眠,睡得很死。
貳
醫院新進一批隔離服,比原來的輕了不少,也更透氣一些,但穿戴起來仍顯笨重,從帽子到腳套,將全身圍裹得與外界沒有一絲接觸的縫隙,全副武裝要四十分鐘左右,象個外星人似的,煞是滑稽。
查房結束,他從病房出來,路過護士站,看見一個小護士拿著手機在打電話,話語輕輕的,聽不見說些什麼,只見小護士臉上的表情甜蜜而又靈動,又是翹嘴又是揚眉,說著說著還踮起腳尖在原地轉了一圈。他猜大概是跟男友打電話吧,否則決不會那麼嬌情。他認識這護士,小姑娘生就一副娃娃臉,惹人喜愛,特別是船型護士帽後偶爾露出的兩支小羊角辮,更顯出調皮而有個性。她原本準備在下個月初結婚的,但因為這次發生傳染病事件而無限期推延了。他想起了同樣留著長發的妻,便一笑而過。
第二天早上又看見小辮子時,卻見她的眼睛有些紅腫。原來,她昨天打電話時被護士長發現了,護士長警告她,工作時嚴禁打電話,把她的手機沒收了,說是暫由她保管,等隔離解除後再還給她。小辮子的身邊有兩個同伴輕聲勸慰著,他隱隱聽見她們在罵護士長「老巫婆」。
與他共事的張醫生是他這些日子裡在醫院唯一見到的經常把笑掛在嘴角的人。張醫生矮胖,皮膚很白,眉毛淡而疏,眼睛象兩條上弦月,笑起來圓圓的臉龐越發廣闊無邊。張醫生特愛貧嘴,尤其在病人跟前,人稱「張小民」,出處大概是有部電視劇叫《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老先生,今天感覺怎麼樣?我看你的呼吸順暢多了,氣色也挺不錯的!胃口怎麼樣?老伴捎來的老鴨煲吃完了嗎?還想吃點什麼,您老儘管說。其實也不用我去跑腿,自有您的孝順兒女搶著去買,我只做個順水人情而已,哈哈哈哈……
——小妹妹,今天還咳嗽嗎?沒事的,你這個病算是輕的了。年青人嘛,就象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正是興旺時期,抵抗力強著呢!還怕那一小撮病毒頑固抵抗不成?我敢打賭,過不了十天半月,你一定會好的,賭什麼?就賭一朵玫瑰花怎麼樣?看你那麼青春靚麗,肯定收到過不少玫瑰花吧?哈哈,你笑起來真迷人,要不是病人多,我真想一下午就坐在這兒看著你。
張醫生年齡和他相仿,人緣極好,病人都愛和他聊幾句。而他卻整天沉默寡言的,一臉的公安樣,不象張醫生那樣討人喜歡。那是性格使然,怪不得他的。但他卻非常喜歡和張醫生一起查房,站在一旁看著他和病人貧個沒完。
叄
護士長長得小巧玲瓏,但身材比例勻稱,即使穿上直籠筒的白大褂,也能看出她美麗的曲線。她戴一副無邊的樹脂眼睛,鏡片後流露出極其專註的眼神。不說話時看上去蠻以為她很和善親熱,但她生就一張刀子嘴,什麼事都管。呼吸機導管消毒、為病人清理排泄物、為病房消毒,哪一點稍有差遲,當班護士免不了一頓訓斥。小護士們在她的面前沒有一個敢大聲說話的,只將手中的活做得倍加仔細。
病人越來越多,病型卻幾乎一致,病情並不複雜,只是視年齡不同、體質不同而有輕重不同而已。他不知要在這醫院待多久,每天機械地全身心投入工作。他工余時沒什麼特別愛好,只有一件事多年來樂此不疲:拿一塊石頭,在幾平方厘米的方寸之地,用刀雕刻篆字。那還是在讀醫學院時從同室的學友那裡學會的,他總以為,篆刻與他的職業有息息相通的一面,都需要具備高度的專註與細心。除了在紅白之間精心構思他的篆刻藝術,最高興的事,莫過於看病人出院時臉上洋溢出的那種發自心底的快樂笑靨了。
大約在他抽調到市傳染病院的第二個星期,小辮子護士忽然急匆匆找到他,說是護士長燒得不行,喘息急促,誰也不讓靠近她。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房間,此時護士長神智已有些模糊,但仍一個勁地說自己不要緊。他量了她的體溫,仔細查看咽喉,聽肺部呼吸音變化,檢查各項指數,並馬上囑咐用床頭X光機拍攝胸片。等X光片沖洗結果一出來,他心道:壞了!護士長的臨床癥狀與超強病毒診斷標準一模一樣,且胸片顯示雙側肺部呈大片網狀陰影,並有加速擴散跡象,他立即將護士長轉移到ICU病房。
為改善病人通氣狀況,也有利於氣管里含有病毒的痰液及時排出,他已經為幾十個超強病毒病人施行過插管手術。但也有不少重症者因為插管創傷而帶來繼發感染。他請示科主任後,對護士長採用了面罩供氣的無創通氣法,加大抗病毒、抗菌藥物的劑量,並給予營養支持、靜脈注射胸腺肽和免疫球蛋白等多種措施對症治療。第二天,護士長神志稍有清醒,呼吸困難有所緩解,但高燒仍未消退。他無數次查看她,囑咐護士嚴密監視床頭上的生命體征監視儀顯示的各項數據。
或許是治療得太晚了些,或許是護士長連續工作透支太多,她的體質實在抵抗不了超強病毒的侵襲,終於沒能挽救過來。這是他接手的第二個被超強病毒奪去生命的醫護人員。
在整理護士長遺物時,發現了一隻手機,那是小辮子護士的。經過三天的紫外線消毒,手機還給了小辮子。但小辮子再也沒開機。他好幾次路過護士站時,看見小辮子拿著手機傻傻地看,悄無聲息地流淚。
妻子每天晚上會打電話來。這天她急切地問他,單位里有人說傳染病醫院死了好多人,是不是真的?他說根本沒有的事,別信謠言。在臨結束通話時,他放慢語速,一字一頓地對妻說,盡量少到人多的公共場所去,要是孩子實在鬧,不妨去小區的公園走走。
肆
張醫生這幾天一反常態,很少看見他的人影,更聽不到他的貧話,一打聽,原來一直在發燒,好在體溫沒超過38度,但科主任不讓他再去病房,把他安排到一個臨時值班室,隔離起來了。他去看時,張醫生正躺在床上,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自言自語道:唉,不值啊不值!堂堂一個帥哥,尚未婚配就這樣死去實在可惜!要是真被超強病毒撞了一下腰,不知會有多少個淑女靚妹要為我傷心痛哭了……過了會兒,張醫生一本正經地對他說,他已經計劃好了,準備在天堂蓋個小別墅,別墅前有個大花園,還要造一個橢圓型的游泳池,沒事的時候他和老婆一起躺在池邊的涼椅上,看三五個孩子打水仗玩,下輩子不做醫生了,改行做個大資本家玩玩……
他對張醫生的病情不敢有絲毫大意,除了測量體溫,觀察呼吸頻率,還督促他每隔兩天作一次胸透檢查。好在他的X片顯示雙肺清晰,沒有一點超強病毒臨床診斷跡象。
沒事的時候,他總要去張醫生病房看看、坐坐,領教一下張醫生胡侃亂貧的本事。當醫生的在診治別人時,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感,下醫囑時除了給予各種各樣的藥物,還不忘囑咐病人要放鬆心情,樹立戰勝病魔的堅定信心云云。而當自己有了一點病症時,與普通人一樣放鬆不了,胡思亂想不踏實,人性的弱點其實都是一樣的。好在這傢伙命大福大,沒幾天退了燒,什麼事也沒有。
有個38歲的婦女,長得很結實。她是傳染病醫院治癒被超強病毒感染的第一例病人。出院時千恩萬謝的,好幾次要給醫生跪下,結果都讓院長給扶起了。其實,她能活下來,除了癥狀較輕、治療及時外,主要還是靠她自已強烈的求生慾望。中年婦女有個下崗愛人和6歲兒子,家裡還癱躺著一個年近七旬的中風婆婆。剛住進醫院時,她整天叨咕著一句話:我要是死了這個家可就全完了!不,我不能死,我怎麼可以死?!因此她極其順從地配合醫生進行各種治療,堅強地忍受肉體痛苦,從不大喊大叫。
一次他拿著一位病人的X光片子去另一個病區找教授會診,路過樓梯轉角,看到有個女醫生靠在窗戶玻璃前向外張望。他也一甩頭,見窗外有一小男孩在草坪上騎著玩具自行車,不遠處站著個清瘦的男子。男的正向這邊招手。女醫生戴著手套在窗玻璃上使勁來回擺動。他聽見有輕微的鼻翕聲,心想那女醫生可能是太激動了,至少有一個月沒見到兒子丈夫了。他沒忍心驚擾她,輕手輕腳下樓去。
臨睡前他給妻子打電話,說這兩天正在為孩子周歲準備禮物。他來傳染病醫院支援之前,已經從網上競拍到一枚精美的壽山芙蓉石,黃綠色的石料夾雜著絲絲縷縷火焰般的紅絮,頭上雕刻著栩栩如生的獅首,獅鼻上還串著一根紅絲線。他準備為女兒篆刻一枚陰文姓名章。可他的妻子對他的計劃並不太在意,只關心他的身體。妻說她的一個大學同事被隔離了,問他有沒有事,上病房時不要怕麻煩仔細穿戴好隔離服。對此他滿不在乎,還跟妻子調侃道:我還沒聽見女兒叫爹,怎會輕易死掉呢?妻叫他不要亂說,電話中的她竟莫名其妙地哭了。
伍
這天起床,他感到身體懶洋洋的用不上勁,這是他之前從未有過的。洗漱完畢,胸口突然有一種壓抑的憋悶感,腦際瞬間閃過一絲不祥的念頭。走進隔離區時,他不由自主地乾咳了兩下,心道不妙!感覺心臟咚咚咚跳得沉重而急促。
上午工作一切照舊,緊張而有條不紊。下了班,脫掉隔離服,渾身濕漉漉的,內衣已完全被汗水濕透。他沒有食慾,頭昏昏的,且全身陣陣發冷。他估計肯定會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卻竭力剋制住不去多想什麼。傍晚時分,他實在忍不住,走進護士站隔壁的配藥房,拿了一根體溫計,夾在腋窩下。三分鐘後取出一看,幽靈般的水銀柱死死地頂在37.8C,加上0.5C的溫差,已經超過了38C。他擔心的事終於降臨了,心情反而放鬆了許多,但兩條腿卻就再也邁不動,呆坐在那裡傻傻地一動不動。
他太清楚超強病毒的真面目了,此刻,他身上的一切癥狀表明,超強病毒已經在他體內潛伏了很久。爸爸媽媽,你們都在做什麼?二老的身體都還好吧?親愛的妻,我們的結婚還沒多久啊!寶貝女兒,長大後你會不會記得我……他的心亂成了一團糟,灰暗到了極點。
回到醫生辦公室,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清楚,從他接診的超強病毒確診病人臨床癥狀來看,病菌要麼悄無聲息地潛伏著,一旦發作,來勢極其兇猛,晚上躺倒在床,第二天恐怕就會燒得起不來了。他硬撐著發抖的身子,將他所管轄的病人記錄夾攤放在寬大的辦公桌上,一頁頁翻看著病歷,時不時寫上幾句醫囑。
當晚,他和衣躺在床上打電話給妻。工作忙不忙?別太累著;孩子還好嗎,鬧不鬧?爸媽胃口怎麼樣,吃得好嗎?不善言語的他忽然變得婆婆媽媽起來。
妻子剛開始接電話時並沒感覺出什麼異常,她說要忙著炒菜,就掛了電話。過了會,他又撥過去,問妻,你有沒有後悔嫁給我?我這樣的男人除了給人看病沒別的什麼能耐,脾氣又大,又不會做家務,也沒什麼錢,你當初是不是看走了眼?妻說你怎麼回事啊,說什麼呢說?緊接著就慌了,說到底怎麼了?發燒了?感染了?說她不能沒有他,孩子不能沒有爸,這個家不能沒有他呀!他趕緊圓話,說沒事的,逗你玩呢,我好好的你哭什麼?只是感覺有點不舒服啊,可能是太累了,明天中午補一覺就好了,這裡好幾個醫生都是這樣的,睡一覺就好了。他在手機里聽著妻嚶嚶的抽泣聲,心裡酸楚難忍。
第二天,他終於沒能起來,一直躺在床上,高燒持續不退。X光顯示雙肺大面積片狀陰影。他立即被送進了ICU。
晚上接到妻的電話,她說這幾天一直在教孩子喊爸爸。還說怕那天在路邊送他上車的一幕是永別。他的心都碎了,使出全身力氣和她說了幾句就再也喘不過氣來。他騙她,說手機沒電了,馬上充。
張醫生每天一有空就去ICU看他。替他發簡訊給妻。他把寫有女兒名字的篆書印稿遞給張醫生,要他帶給女兒。他知道自己的病越來越重,或許將不久於人世。
妻帶著孩子要來見他,被主任挽拒了。恍惚中他聽見有人在撞ICU隔離門的聲音,夾雜著一個女人凄慘的哀求聲。這是他病倒10天後的一個上午。他已到了神智恍惚階段,時醒時昏。
彌留之際,張醫生帶來一盤磁帶放給他聽,是他妻錄製的。開頭是妻說的話,帶著哭腔和喘息聲。沒等聽完妻的話,他示意請張醫生幫著打電話給妻,他對著手機一字一頓地說: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認識你、娶了你,我愛你。然後就靜靜地合上眼,此後再沒有醒過來。
其實磁帶還沒聽完,後面還有一小段女兒稚氣地叫爸爸的聲音……
初稿於2003年5月 改於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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