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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淹沒者的見證,被拯救者的夢魘

《被淹沒與被拯救的》

作者:(意)普里莫·萊維

譯者:楊晨光

版本:三輝圖書/中信出版社

2017年10月

萊維的最後一部作品,對納粹大屠殺進行了深刻分析,如手術刀般切開了那些漸被遺忘卻極其致命的人類道德病痛。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於平庸的惡的報告》

作者:(美)漢娜·阿倫特

譯者:安尼

2017年1月

1961年,耶路撒冷地方法院對納粹戰犯阿道夫·艾希曼開展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審判,阿倫特詳細記錄了審判全過程,並結合對大量歷史資料的分析,提出了「平庸之惡」的概念。

這是一本關於苦難的書,也是一本關於記憶的書。隨著時間的流逝,有關納粹大屠殺的記憶正在離我們遠去,正因為此,從奧斯維辛被拯救出來的普里莫·萊維一生都在捍衛集中營記憶。

《被淹沒與被拯救的》是萊維的最後一本書,他在書中對納粹大屠殺進行了深刻分析。他甚至認為,只有那些被淹沒者才是真正的證人,他們沉淪到地獄底部,再也沒有回來,而自己只是代替他們站在證人席上,向這個世界說出大屠殺的真相。他在書中拷問體制,更拷問人性。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讓歷史重演,為了不讓毒氣室和焚屍爐在世界的某個地方重新矗立起來。

要想獲得拯救,就不能忘卻

《被淹沒與被拯救的》初版於1986年,離他的第一本回憶錄《活在奧斯維辛》相距近四十年,一年後他墜樓身亡,死前沒有留下任何文字。

萊維1919年出生於義大利都靈的一個猶太家庭,1944年因參與反納粹活動被捕,被遣送奧斯維辛集中營。一年後他回到都靈,很快即寫出《活在奧斯維辛》,但當時這部書並沒有產生多大影響,1963年他發表《再度覺醒》,世界才注意到這位偉大的作家。書籍往往有自己的命運,二戰後,歐洲人都不願提起這段歷史,直到1961年以色列審判艾希曼,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才引起世界的關注。

萊維幾乎全部的著作,都是對奧斯維辛的記憶與思考。歷史學家托尼·朱特稱,他的敘事簡明精確、複雜敏感,比其他人的回憶錄「更冷靜」。《活在奧斯維辛》講述他的集中營經歷,令人想起但丁的《神曲》,《再度覺醒》描寫他返回家鄉的過程,又令人想起古希臘史詩《奧德賽》,而《被淹沒與被拯救的》則完全是一部進行理性分析與倫理思考的書,他在這本書中深入探討了苦難及人類對苦難的反應。

顯然,萊維具備一個大作家的真正素質,他的觀察和描述就像解剖刀一般精準,但如果沒有奧斯維辛集中營,他會是一個化學家,而不會成為一名作家。他的筆下沒有任何有趣的故事情節,也沒有驚險小說中引人入勝的逃跑、反抗、勝利和復仇。當他寫作時,他的神經就像是裸露在皮膚外面。在「苦難」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上,所有虛構的災難故事都在他的作品面前黯然失色。他說「淹沒」,那就是真正的淹沒;他說「拯救」,那就是真正的拯救。

從書名就可以看出來,經歷了煉獄般的飢餓、疾病、寒凍、勞累和毒氣室,納粹集中營中大多數囚犯被滅絕了,被淹沒了,只有極少數人得到拯救,存活了下來。然而,世界的冷漠、痛苦的回憶和精神的折磨,使得其中不少人後來還是選擇了自殺。沉浸在痛苦中的萊維戰後也面臨第二次拯救,他必須向世界不斷講述真相,以一個倖存者的身份,這個身份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編號是:174517號。

要想真正獲得拯救就不能忘卻,這就是萊維此書的主旨。記憶是構成人格的基礎,如果沒有記憶,就沒有人格的完整性和連續性。一個群體也是如此,如果沒有記憶構成的真實歷史,一個社會就無法正常地生存下去。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大屠殺的多數施害者、被害者與旁觀者都不願直面這段往事,歷史要麼被粉飾,要麼被偽造。萊維將這種行為稱為「記憶的遷移」。

可以說,萊維的寫作就是與這種「記憶的遷移」作鬥爭,與拒絕真實記憶的這個世界作鬥爭。

最糟的人倖存下來,最優秀的人都死了

那些施暴者總是想要忘掉這段歷史,萊維認為,他們試圖把記憶隱藏在內心深處,以減輕罪惡感。萊維在這點上對人性有點過於樂觀,這些作惡者百般否認事實,不是因為出於厭惡自己的行為。必須記住的是,沒有一個納粹骨幹分子真誠地道歉和懺悔,他們在法庭上都是振振有詞,像艾希曼一樣聲稱自己是奉命行事,不應當受到懲罰。

在現代科層制社會,一個公務員忠實地履行國家職責,他應不應當為其具體實施暴行承擔責任,阿倫特討論過這個問題,科拉科夫斯基也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們的回答是,一個人必須為其執行犯罪的命令負責。說到底,納粹體制不是由希特勒一個人創立的,獨裁者從來就不缺乏幫凶。萊維更想要質問的是,這些施暴者為什麼這麼做?他們意識到自己正在犯罪嗎?

迄今為止,納粹的群體滅絕行為已經成為不可否認的事實。萊維其實明白,如果大屠殺這種有組織的暴行再次發生,這些施暴者還會這樣做。就此而言,他們為什麼這樣做的問題,是沒有多大意義的。他不明白的是納粹對暴力的無意義的濫用,他們本可以將一個猶太老人殺死在床上,但他們卻將他從床上拖起來,運送到遙遠的集中營,在毒氣室里殺死,根本不考慮殺人的成本。

許多受害者同樣極力想忘掉自己的經歷,除了生理與心理上的痛苦,還有一種尖銳的羞恥感。事實上,集中營不會使囚犯的靈魂受到凈化,壓迫越是殘酷,人性就越墮落。「這個體制損害他們的道德和尊嚴,同化他們。」幾乎所有受害者都沒有反抗,他們像野獸一樣,為了活下去而互相傷害。尤其是集中營里的特權囚犯,如操作焚屍爐的特遣隊,管理囚犯的「卡波」,他們虐待其他犯人時,一點不比納粹差。

當然,萊維沒有將這些特權囚犯與納粹相提並論,而是試圖探究人性對權力的趨奉與妥協。他提到波蘭羅茲猶太人隔離區的負責人蘭科斯基,這個猶太領袖與納粹合作,在隔離區建立起自己的獨裁統治,作威作福,最後他也被送進了毒氣室。萊維寫道:「我們看到蘭科斯基,便如在鏡中看到了自己,他的道德的模糊性和我們一樣,這是我們的第二天性——我們正是由黏土和靈魂混雜而成。」

極權主義為了摧毀被壓迫者的抵抗,總是處心積慮地將手中的權力變成不可抗力,使集中營成為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他們利用的正是人類的弱點——人的自私與怯懦。納粹正是用隔離、羞辱、被迫行軍、撕裂親情紐帶,斷絕與外界接觸以及當眾槍決抵抗者等方式,瓦解了囚犯的意志,使他們改變了自己的道德標準。

萊維講述了自己的一件小事,他在集中營地下室發現了一個水龍頭的存水,但他沒有告訴別人,而是悄悄留給了自己。他寫道,他活下來,卻剝奪了另一個人的生存權。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集中營的「被拯救者」並非那些總是行善的人,而是那些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合作者、密探者。「最糟的人倖存下來,也就是說,那些最適應環境的人;而那些最優秀的人都死了。」

而集中營的證言往往卻是出自倖存下來的特權囚犯。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結論,真正的見證人並不是那些被拯救者,而是那些被淹沒者。

普遍的犯罪,是缺乏說出真相的勇氣

很大程度上,《被淹沒與被拯救的》是為普通德國人而寫,當然也是為全世界所有人而寫。書的最後一章,他講述了他與普通德國人的通信。那些人在讀了他的書以後,回信給他,試圖答覆他的問題。許多人聲稱他們並不知道大屠殺的真相,儘管他們知道後也對此感到厭惡和羞愧。也有人給他寫信,認為不應當將納粹的罪行歸於整個民族。

但是,萊維絕不相信普通德國人對納粹的惡行一無所知,他們都讀過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了解希特勒對猶太人的憎恨,但他們卻投票選他上台。他們沒有見過集中營,但卻目睹過「水晶之夜」。戰爭期間,德國人可以領取奧斯維辛倉庫里的童鞋,卻沒有人質疑過這些童鞋來自何處。這使他確信,「當時幾乎所有德國人的真正罪行,集體性的、普遍的犯罪是缺乏說出真相的勇氣。」

在萊維看來,很少有德國人願意冒失去自由甚至生命的危險給猶太人提供避難所,他們對納粹暴行視而不見,裝作不知道奧斯維辛發生的罪行。這反映出人性無法避免的卑下,只要災難沒有落到自己身上,一個人就很難體驗到他人的痛苦。這就是為什麼當一個民族面對自身歷史上的災難時,許多人往往不願正視它,甚至會去美化它的原因。正如一個德國人給萊維的信中說,反思這一切需要具備文明的勇氣。

萊維並不仇恨所有普通德國人,但他相信,存在著某種叫做民族精神的東西,存在著集體犯罪的東西。他不是哲學家,不會像雅斯貝爾斯那樣在反思納粹暴行時,思考存在的本質和悲劇的超越,他只想重拾自己對人類的信心。在萊維最後的這本書中,他質問的不僅是制度,而是人性。他最終死於自殺,給世人留下了一個謎,這個謎同樣是一個質問。

萊維始終對人類的前景憂心忡忡,人類會吸取足夠的教訓嗎?他宣稱自己只是證人,而讀者才是法官。對此,今天的許多年輕讀者也許並不想要去了解這段歷史,或者不忍心去了解,大屠殺離我們彷彿是太遙遠了。但是,就像另一位奧斯維辛倖存者、匈牙利猶太人、作家凱斯泰爾所說,如果一個人不了解囚犯的生活,當災難有一天降臨到自己頭上時,他將會對此一無所知。

因為人類是一個整體,所以喪鐘是為所有人而鳴的。

景凱旋(南京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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