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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贏椿 鳥糞和「世界最美圖書」

朱贏椿在工作室前廳 圖 / 受訪者提供朱贏椿在工作室前廳 圖 / 受訪者提供

朱贏椿在工作室前廳 圖 / 受訪者提供

他設計的很多書籍已經成為設計界的傳說,有些也引起不小的爭議:《蟻囈》 全書沒有文字,只有細小螞蟻以不同形式在雪白的書頁上爬過; 《設計詩》 把詩句拆解成設計元素,這本書罵的人最多,但也擁有一批狂熱的粉絲; 《不哭》 收錄了十八個社會底層民眾的故事,他為每個故事選擇了一種不同的紙張,毛邊的白色薄紙、粗糙的牛皮紙……不同的紙表現不同人的命運; 《空度》 記錄了同一個地點一天之中光線、景觀的細微變化,用一天寓意一生,從黑暗到光明,最後死亡讓人重回黑暗。這是設計師在腿骨骨折之後的作品……

探訪朱贏椿,如尋找一個隱士。在南京師範大學的校園裡,沿著邊線,曲徑通幽,人越走越少。一隻貓倨傲而無聲地走過,瞥你一眼,從半高的石欄上一躍而下。一塊交通告示牌,被主人移植在這裡作為禪意的點醒:慢。

隨園書坊以前是廢棄的舊印刷廠,現在是朱贏椿的工作室,一個樸素而美的小園子。剛剛接手這裡的時候,雜草叢生,老鼠出沒,貓也因此來得很多。朱贏椿找了一位蘇州工匠,做了一個小天井,現在,枇杷、楓樹、海棠和桂花等作物依次承諾著四季風物不斷。據說另一邊還有個小小的菜園,朱贏椿的書里那些性情迥異的蟲子,都是這裡的常客。這些菜,蟲子要吃,朱贏椿也要吃,菜葉上全是窟窿,他也不願意打農藥,「捨不得那些蟲子。」

「鳥形便」催生「便形鳥」

作為「中國最美圖書」和「世界最美圖書」的「習慣性獲獎者」,朱贏椿的新書《便形鳥》一面世即引起了諸多有趣的回應。而這次的創作靈感,來自他幾年前被鳥糞砸中的經歷。2014年的一天,朱贏椿正準備出門去上海看莫奈的展覽,打開院門,發現小貓「切糕」躥上了大樹,他在樹下抬手想給小貓拍照,結果「啪」的一聲,一攤白色的鳥糞砸在他的手臂上。鳥糞很快乾了,在黑色的衣袖上留下一隻鳥兒瞪著大眼珠、張大嘴巴叫囂的樣子,比八大山人那著名的翻著白眼的鳥兒更加詼諧,充滿表現主義色彩。一向有心收集生活中偶然痕迹的朱贏椿不禁莞爾,他趕緊回工作室,把鳥糞的形狀描了下來,這就是他的第一隻「便形鳥」。

莊子有言:道在螻蟻、道在稊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即使是最微小最卑賤的事物之中亦有道的傳遞。朱贏椿把這些偶發事件,視為鳥的創作,跟屋漏痕有異曲同工之妙,與波洛克可以共拜一個祖師。這些偶然間得到的賦形,極大地激發了朱贏椿的想像力和創造性,「究竟什麼是美?蝴蝶和鮮花是美的。雜草叢生、蟲子鳥糞,又何嘗不是美?這樣觀念一轉,美的範疇就變得更廣。」

他做了好多年的有心人,在走過的任何地方,搜索著有意思的鳥糞,把它當作塗鴉作品一樣,拍照,提取圖形,然後通過觀察和想像,加以再創作,寫生,上色,命名。

這些圖譜在朱贏椿的筆下,變得絢爛、奇詭,每一隻鳥對應一個頗有生趣的名字,和一段煞有介事的習性介紹。當然都是杜撰的,杜撰中卻有一種天地初開時的任性和古雅,彷彿另一部《山海經》:

駭然:聲叫似人,其貌怪異。上額凹陷,翅如血染。常自高空急墜,忽現人前,故作驚駭狀,見者戰慄。

捶躂:背負一人二獸,常因舊事懊惱,背上之人手腳並用,捶躂腹背,作自虐狀。

厭明:見光則頭暈目眩,如逢皓月當空,則徹夜哀鳴,以喙頻叩屋脊。

嚙山:前後各有一首,前大而後小。前首耳角一體,面龐左右各異。齒如嚙,可咬合,翅退化,不能飛。常啃嚙山石,磨牙礪齒。

封面是鳥糞隨機圖形反覆相連,形成圖騰一般的紋樣,竟然有一種繁複莊嚴之美,這是設計師的巧思,他把書分成了三個部分,在「圖譜」之後,是「揭秘」,羅列便形鳥原型的拍攝和寫生現場,還原這群怪鳥誕生的過程。書中設計了一個機關,必須輕輕撕開才能發現謎底。最後是「影像」,把繪製成形的便形鳥還原到它們的發現地,通過圖像處理,讓它們飛在景物之上。於是,「駭然」張開驚恐的雙臂,懸浮在異國廣場的天空,「嚙山」單足站立在白色的假山上,似乎伸出脖子要去啃咬。朱贏椿用黑白色的舊照片,營造出一種似真似幻的歷史時空感。「許多年後人們看到這本書,會覺得這是一本神奇的書。」

他前後搜集和畫了一千多幅,最後結集成書,選了其中三百多幅。衍生之物隨之而來:畫的手稿,可以做很美的展覽,那些奇特妖嬈的怪鳥形象,適合做成玩偶和雕塑,這些被賦予了不同性情故事的生物,似乎蔓延出了新的故事,適合動起來,變成更加古靈精怪的動畫或者電影。

他煞有介事地開著這種系統性的玩笑,他將《便形鳥》中一隻長相醜陋滑稽的單腳鳥「一足」,做成了一個雕塑,放在工作室外面的小花園中,然後隔三岔五,直播似的,在朋友圈發布一些關於這小怪物的動態。「就在剛才,院子里傳來一陣怪叫,我開門看到院子里這怪物。乍一看以為雕塑,濕漉漉的,可是明明又在走動。我大喊一聲,打開手機電筒,我和這傢伙擦腿而過,嚇人啊。」「有人發來照片,說前天晚上出現的小怪物被清潔工抓到了,我不在南京,但願沒被人傷害。」

這是朱贏椿的好奇心和想像力,他的聊齋志異和搜神記,但是看到書的人,很多也接著把故事編下去了,形成了一場腦洞大開的接力。

蟲子的考古與史詩

這種把動物偶然性痕迹加以藝術化的手法,在朱贏椿來說,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的《蟲子書》也是相似的手法,他搜集蟲子爬行和嚙咬的痕迹,然後把它們布置、設計,出了一本無字天書,這本書獲得了「世界最美的書」銀獎,被大英圖書館列入永久收藏。

《蟲子書》

他前前後後花了六年時間,搜集了大量蟲子生活的軌跡:爬行留下的痕迹,在土中蠕動和鑽洞的印子,在葉脈上嚙咬出的形狀……這些不經意的圖案在他眼中有一種獨特的美感。「我不是一個創作者,我是發現者和搜集者,蟲子寫的每一個字都是一片菜葉子,而我搜集了一萬多片菜葉子,我就像排字工人一樣去排這些字。」

拿到這本書的人會感到詫異,這上面一個屬於人類的文字都沒有,連頁碼都不是阿拉伯數字,但是卻有一種奇異的美感,像我們走進史前文明的洞窟,看見牆壁上那些不能理解的遠古符號一樣。

因為從事書籍設計的工作,朱贏椿在世界各地都喜歡去逛舊書市場,常常會淘一些在工藝和視覺上風格獨到的舊書回來。在英國、法國和日本,他常常被那些書的形式美感所打動,但是書中的文字他卻未必看得懂,他進而想到,其實老外看中國的書法也是一樣的,尤其是草書,那些書寫中所攜帶的信息,即使隱去內容,僅憑形式亦可以動人。「我最喜歡的一本書就是它,因為它有無限的可能,它沒有指標性,它美。」

這本書在英國和法國都震撼了觀者,大英圖書館的工作人員經過網路檢索後告訴他:我們從未查到其他人這麼干過,你是全世界唯一一個。他對他們說,也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在烏干達,或者在非洲的哪個密林里,也有人在做著同樣的事情,觀察動物,觀察蟲子,並記錄下它們的軌跡,只是文明世界裡的人並不知情。

「我就是煞有介事地在做一件很無厘頭的事情,我很認真。有人說,這個人嘩眾取寵,我想我能花六年時間來嘩眾取寵也蠻牛的。」

說起來只是搜集者和搬運工,其實意味著大量的工作:菜青蟲們的書法作品,先要把葉子剪下來清洗乾淨,壓平,使之變色,顏色變深後逐個掃描,然後把圖形提取出來,葉子收袋歸檔,他有一點點輕微的歸類癖。蚯蚓的軌跡要搜集比較難,用一個水盆,裝上泥和薄薄一層水,然後把蚯蚓放進去,讓它在裡面扭動,第二天把水放干,再拍照提取圖形。蝸牛靠身體和嘴巴創作,它們的吸盤和黏液會讓這些痕迹呈現不一樣的質感……

《蟻囈》

除了這些運動軌跡,朱贏椿還安排蟲子們創作,像一個開心的遊戲,他讓它們爬過顏料碟子。一無所知的蟲子沾上了顏料,爬過主人事先鋪就的白紙,開始書寫屬於蟲子自己的意識流小說。一開始朱贏椿用的是墨汁,後來擔心萬一蟲子把墨汁吃下去不好,又專門調配了自己的專屬顏料:用桑葚和黑莓擠的汁,再配上食用色素。他吃素,相信靈魂,對於蟲子,有一種無差別的愛。常常不厭其煩地仔細端詳它們的痕迹:蜘蛛完全像個網路高手,發出來的形狀都像數碼和引力波,蚯蚓則是慢歌行板的作者。很多蟲子喜歡爬出一個圓形,它們體形雖小,但是可以精準地爬成一個圈子,最後完美地銜接到起點,極少出現爬歪了或者銜接不準的時候。這讓朱贏椿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它們是在服從一個什麼更大的規律,或者跟天地之間有什麼關聯。他從蟲子們留下的印記里,努力破譯著它們的生活。

「你看,這是蟲子吃的菜葉,它沒咬通,咬了一半。這是一個蟲子把一個卵產在這裡,幼蟲從裡面長出來,很小,它就一邊長大一邊吃,一邊吃一邊長大,長到這裡的時候突然就不吃了,它變成一個成蟲飛走了。這裡不是被吃到,太陽一曬沒有葉綠素,它就發白了。」他有時不免心驚地想到,如果有一個更高的東西,站在宇宙的高度來看人類的行為和留下的痕迹,看所謂的人類文明,也許感受是一模一樣的。

整本書看起來正在燃燒

「我不是科學家,不是以科學研究為目的,我把它們當成有生命的生靈去接觸。」朱贏椿對自然的喜愛緣自童年,他在鄉野之間長大,「沒有奧數,沒有幼兒園,也沒有作業和電子遊戲。」田野是他最早的課堂和遊戲室,他至今仍在感恩童年,認為童年奠定了他的創作和思維方式,到今天還在滋養著他,他名字里這個「椿」字,就來自家旁邊的香椿樹。

從南京師範大學國畫系畢業之後,朱贏椿直接留校到了出版社,從那時起就開始介入書籍的裝幀設計,當時江蘇熱銷的各種教輔書,有很多都出自他手。「什麼教師45分鐘要效益、一課一念,什麼英語、奧數、化學考試,只要是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的,我都做過。誰在意教輔書做得好看不好看?反正考完試就要扔掉。但是做著做著,你自己對自己開始有要求了。」

當時他沒有名氣,外面也沒有人找他做設計。設計教輔養家糊口之餘,他就會自己編一個假名字,做一點文藝類、美術類、詩歌類的裝幀來模擬一下。那是他的習作,也是面對每天毫無美感的教輔書籍的一種解壓。

雖然只是假書,有些書的樣子他到現在都記得,想起來依然覺得滿意。一本關於火的詩歌集,他把書的邊上燒掉,整本書看起來正在燃燒。「當然沒有人願意用這個作為封面,把書燒掉了多不吉利?但是它的力量、它的美感在這。」

有十年的時間,他陷在高強度的工作里,接活,加班,經常在辦公室過夜,其中有五年左右,出版社只有他一個美術編輯。有一天,他剛剛交完手稿,吃了飯,就倚在出版社的書庫門口,回頭往裡一看,樣書庫的書架一排一排站在那裡,上面全部排滿了他設計的書,而且是並不那麼好看的書,全都在提醒他,為了掙一口飯吃,他虛耗了多少時光。這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突然覺得,太可怕了,他要改變,他要做自己的工作室,設計自己真正想要設計的東西。

書衣坊在2003年成立,成立宣言上寫著:「士為知己者死,書為閱己者容。」

無需羅列他得到的那些獎項了,他設計的很多書籍,幾乎已經成為設計界的傳說,當然有些也引起了不小的爭議:《不裁》靈感來自邊緣為切的毛邊書,書中附了一把紙質小刀,讀者要繼續閱讀,必須自己一路裁開書頁。 《蟻囈》全書沒有文字,只有細小螞蟻以不同形式在雪白的書頁上爬過,被不明就裡的讀者認為是無用之書,除非拿來當本子用;《設計詩》是他自己的詩集,但是他把詩句拆解成了設計元素,把文字的詩歌轉變成了視覺之詩,這本書罵的人最多,但也擁有一批狂熱的粉絲;《不哭》是一本新聞報道集,收錄了十八個社會底層民眾的故事,作者找了八家出版社都被拒之門外,說這本書沒有賣點。但朱贏椿很用心地做了設計,為每個故事選擇了一種不同的紙張,毛邊的白色薄紙、粗糙的牛皮紙……不同的紙表現不同人的命運,封面則是上世紀80年代裱鞋盒子的廢紙。後來很多出版社搶著出這本書,把賣書的錢捐給了書里寫的那些人;《肥肉》長得活像一塊肥肉;而《空度》則足夠空,記錄了同一個地點一天之中時辰、光線、景觀的細微變化,用一天寓意一生,從黑暗到光明,最後死亡讓人重回黑暗之處。這是設計師在腿骨骨折之後的作品,被認為是書籍中的奢侈品,印數不過1000,卻充滿了禪宗意味。

《肥肉》

朱贏椿說,大家記得的都是他那些實驗性的設計作品,「設計還是要為內容服務,其實我有70%的書是不實驗的,別人就不知道是我做的。只要一實驗,就發現是我,因為,只要一實驗,就有態度出來了。」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41期

原標題《朱贏椿 書為閱己者容》

文 / 本刊記者 蒯樂昊 發自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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