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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彥:為「模仿」的過度陳辭

編者按:我們現在所說的裝置藝術根源於1960年代興起的觀念藝術,企圖通過挪用現成品甚至廢棄物,實現對藝術中「手藝」和「工藝」的抽離,作為裝置藝術內核的「意念」則直指——人類自身存在的追問。劉彥畢業於吉林大學物理系理論物理專業,因由梵高和塞尚的後印象派風景畫,最終選了藝術的路。1990年代,劉彥創作了一系列他稱之為「材料藝術」的作品,在《論材料藝術的精神》和《我用材料做藝術的理由》文中,劉彥對殘破、損毀、燒焦的書本、手錶、電話的思辨近乎悲壯。而劉彥近幾年創作的「石頭電腦」系列作品,是他對互聯網、對人工智慧,實則是對當下科技的發展究竟會把我們帶向何方的追問。如果說劉彥對書籍、時間和電話的追問清晰、雄辯;今天,面對網路和人工智慧,劉彥則充滿了疑惑、無奈、失落和絕望。但是,直面這樣一個我們年少時傳說中的瞬息萬變、日新月異的世界,又有誰能不被裹挾其中並且憂心忡忡呢。

2015年,我用幾塊石頭擺了一台很老式的電腦,看著這「台」電腦,心中似有一種不安,彷彿它正在向我發出反問,這引發我從另外的角度去審視那些不斷湧入我們生活中的智能工具。相信大多數人和我一樣,早已經習慣於默認這些每天都在頻繁使用的「東西」對我們是無惡意的,至少從使用的角度來說,除了極大地方便了我們的生活,看不到明顯的負面作用。但仔細想想,我們對隱藏在它們的使用功能背後的更深層的秘密和暫時還處在可能性之中的尚未全部浮出水面那些部分其實是十分陌生的,並且,這種陌生在隨著時間而增長。可能當下的人們對智能手機的了解,已經不比舊石器時代的祖先們對投擲出去的石頭了解的更多了。

劉彥作品:模仿1,2015

尺寸不定,裝置:天然石頭

劉彥作品:後石器3,2017

尺寸不定,數碼版畫

我們越來越依賴的智能化網路生活,是由看不見的,十分龐大而又複雜的後台運作所「編輯」出來的,與之前的工業時代或更早的農業時代中我們所形成的經驗十分不同,我們不應把它們簡單地視為憑藉技術對自然經驗的擴展和延伸。試想,如果穿行往來於各個基站,通信衛星和移動終端之間的數據載波的能量,能像星光那樣被我們的眼睛所見,它們一定比星空更亮。但這些「星光」與真正的星空是根本不同的另一種存在。這不僅僅是因為它們和那些海上的船隻一樣,「因利而來,為利而往」,更根本的區別在於:虛擬現實並不為我們提供關於真實世界的經驗,而是通過演算法編輯,並鑲嵌了大量內容之後,生成的一種「景觀」,來自真實世界的素材僅僅佔據內容的一小部分並且脫離了原來的次序和關聯。這是一個全體參與的泛表象化的和被表象化的超級遊戲的劇場,一種二次元的無深度的「存在」,在這裡,效果和顯示都被扭曲了,用以服務於因其它目的所要求的權重,並希望我們接受另外一種被給予的「現實」。我們的生命,被用去了越來越多的時間,生活在一個抽掉了歷史性和真實性的「智能化數字顯示裝置」中。

劉彥作品:深潛,2016

尺寸不定,數碼版畫

劉彥作品:無題,2017

尺寸不定,數碼作品

籠子中的雞即使比牛頓更聰明,也不可能憑藉在籠子中獲取的「經驗」去發現自然定律,因為那不是真正的經驗,不具備可追溯到某個真實世界的有效性。如果我們把虛擬現實作為一個真實的世界去生活,我們將和籠子中的雞陷入相似的認識論困境,那會是怎樣的結果呢?

今天,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這顆唯一的星球上,智能網路如同一個新的「物種」,它正在以指數率加速地蔓延和進化,它在監控我們,放牧我們,模仿並替代我們的行為包括我們的思維方式,將我們馴化為無法擺脫它們而存在的,算力比它弱小得多的某種對象。從智能網路的視角反視我們人類,這些掛在終端上的男男女女並非他們自己認為的那樣,具有主體性位格和主體優先性。我們在物聯網中的「在」與其它東西沒有本質的差別,「主體性」只是我們人類的一種形而上的句法幻像。在被數據和演算法所統攝的世界中,人本主義和人類中心論必然會變得語義模糊,最終,在由演算法建構的數字現實中將失去任何意義。

劉彥作品:我是你的心,2016

尺寸不定,數碼版畫

智能機器人會不會像我們一樣擁有靈魂和自我意識呢?這類提問與古代人所討論的神靈究竟是住在一顆大樹中還是藏在一個山洞裡本質上同屬一類問題。圖靈測試要麼只是一個象徵,立足在意義模糊的認識論深淵上,要麼就必須是雙向的相互測試,在此過程中,人類將要向人工智慧作出更實質的讓步。當人們像崇拜「金牛犢」一樣全體低著頭,玩弄著手上的智能設備時,整個星球其實已經成了一個面向數字化未來的培訓基地,它覆蓋了各個年齡段的幾乎所有的人,讓他們自願放棄真實世界,順從地接受虛擬現實的誘導和智能管理的規訓。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律」無法有效地阻止逐漸周延了我們生態的全部時空及每個微小細節的智能網路對個人最基本的主體權力的僭越,除非人類能及時終止今天正在加速建造的把每個人的行為都捆綁在其中的物聯網智能管理系統,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這樣選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更為可能的是,為了方便我們不斷地允許人工智慧對我們生活的接管和浸入,甚至最終將允許它們對我們生命的生物學基礎——基因進行編輯和改造。

劉彥作品:那蘋果,2017

尺寸不定,數碼作品

劉彥作品:紙妖,2016

尺寸不定,數碼作品

當我們用靈巧的雙手使用這些智能產品時,是否應該質疑:那些在背後支持並推動我們的生活漸漸趨於單一性的力量,那些使我們的自由意志淪為數據空間中的抽象投影的演算法和程序,與我們人類長久以來形成的對生命價值的理解是否是相違背的?而為了方便和樂趣我們將自己交付給那樣的未來難道不是相當反智的選擇嗎?

劉彥作品:牧神午後,2017

尺寸不定,數碼作品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在圓明園,用當時的有線電話做了一些現成品裝置,當年那些老式電話機只有打電話一種功能。二十五年後的今天,我的智能手機放在桌子上,在我不用它的時候,它仍會悄悄地發熱,它一直在做著什麼,許許多多的後台軟體仍在操控和使用它,為它推送各種信息,並且不斷地讀取和分析甚至修改我在使用它時留下的數據,通過對這些數據的積累、迭代、優化,智能網路正以遠遠超出我們能夠想像的速度不斷地進化和升級。個體的人在這個星球規模的巨系統中,就如同那些被大海淘洗和分類的砂粒。

劉彥作品:電話和鉛字的拼置,1995

61*50*10cm,綜合材料

劉彥作品:後工業垃圾,1994

現成品裝置局部

劉彥作品:快餐系列,1995

60*40*10cm,綜合材料

如果以網路的計算速度來定義「時間」,人的思想和行為一定是緩慢到無法想像,我們可能象石頭一樣呆若木雞。據說戰勝了柯潔的那台計算機在之後不長時間,已經又生成了大量的人類從未想到和嘗試過的棋法和戰略。現在,人在這台智能機器的眼中,應該已經淪為不會下圍棋的動物了。雖然人工智慧尚很年輕,但在它們看來,人類的智能已經不適合下圍棋,也不適合作會計、律師、保險精算師,不適合作外科醫生、股票經紀人、記者,當然,人更不適合去完成那些粗重或精確的任務。人甚至還不適合識別同類的面孔、表情、語調、語氣。那麼,人適合做什麼呢?

劉彥作品:無題,2012

透明書:20*12*4cm,石頭底座尺寸不定

雕塑:透明樹脂、天然石頭

我估計人類連做夢這件事都將被人工智慧奪去。因為浸入式的虛擬現實和人機融合技術已經走在路上,無須漫長的等待,智能終端就會進入我們的身體,並在我們的意識深處,將屏幕的邊緣抹去。

劉彥作品:夢,2017

尺寸不定,數碼作品

網路不僅在空間的廣延上創建了虛擬的現實,它甚至還在編輯和預製我們的未來。今天,我們意識中最基礎的背景:「時間性」,也被演算法所扭曲甚至顛覆,某種意義上說,網路比我們自己更了解我們接下來將要做什麼,它在對面等著我們,讓我們不再面向不確定性和可能性,「自由意志」將癱瘓,這也許是我們作為生命最後的失守和脫位。

在由摩爾定律所度量的不斷加速的時間中,在從未來的某個絕對的起點向著此刻的人類迎面而來的演算法的凱旋中,在人工智慧超出我們預期的綻放里,我們對人曾經作為主體的存在的看法越來越深地迷失了。作為臨時的表象,語法的空殼,我們已不再期待被任何一種真實性所委託。

劉彥作品:虹,2016

尺寸不定,數碼版畫

此刻,一定有許許多多的圖靈測試正在這顆星球上進行著。那麼,我對面的模仿者,「石頭電腦」是否也在我和它之間做著諷喻和模仿的遊戲呢?我感覺自己像一條記憶短暫的魚,透過頭盔的玻璃,用人類特有的眼神凝視著這個已經沉落在十分久遠的過去的「潛水者」,它的後代們早已上浮並且登陸,我從它的啞默中隱約看見——人的歷史性正在邁向終結。

劉彥作品:模仿2,2015

尺寸不定,裝置:天然石頭

劉彥作品:故園,2014

65*50cm,絲網版畫

2018年1月於燕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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