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報道 瘋狂的隕石:天外來客砸出的人世亂相
編輯:曾鳴 撰文、採訪:靳錦 攝影: 楊朔
2017年10月4日晚,香格里拉附近發生一起小行星撞擊事件,爆炸當量相當於540噸 TNT 炸藥,但據估計,落地的隕石僅有三到五公斤。這塊小石頭,墜入了儘是亂石險峰的橫斷山脈。
《智族 GQ》記者跟訪了一個臨時組成的隕獵團隊,在此後一個月的時間裡,與他們一起在山區徒步搜尋隕石。團隊有20餘人,素不相識,卻為著一個想像中的巨大利益目標而迅速建立信賴關係,並按照個人能力選擇了三位領導者。但隨著搜尋的推進,三位領導者、三支隊伍也開始面臨路線紛爭、利益取捨,人員不斷減少,隊伍重組又分道揚鑣。最終,一次險遭逮捕的經歷和一場幾乎全體遇險的車禍終結了這次旅程。
這不僅僅是個關於一夜暴富的尋寶故事,它也是人們在一個強大目標的驅動下試圖建立有效組織的故事。而最終,這是一個在尋找目標的過程中充分暴露人性與慾望的故事,一個「魔戒」的故事。
生死與共的集體
「介(這)會讓人發瘋的。」雲南奔子欄鎮一家酒店裡,趙興站在大堂中央,指著茶几上的一塊長約三十厘米的鎮石擺件,「隕石的主體不可能只值兩個億,」他做出一個切割的手勢,劃掉鎮石的一個角,「就介(這)一點也不只值兩個億。」
有人發出輕微的笑聲,但在場的十餘人大多面色嚴肅。他們來自全國各個省市,到雲南尋找隕石,許多人是首次見面,以對方的籍貫相互指認。略帶口音的趙興就是那個「廣西的」。
在場的人因為山貨商人劉傑文而聚集到一起。2017年10月4日中秋夜,一顆火流星划過大氣層,在香格里拉附近的上空像煙花一樣炸開了。劉傑文正在家中與朋友小聚,從天而降的石頭也轟炸了他的微信群。第二天,他興沖沖地把打聽來的情況寫在了自己的公號里。
「外面突然亮了,像電焊一樣的,伴隨著響聲,跑出去聲響更大,爆炸一般。一開始,以為是鄰居家的煤氣罐爆炸了。跑出去看,發現不是,天上飛過一個大火球,轟的一聲,撞在了山上。」
這篇1000多字的文章將劉傑文捲入一個此前從未接觸過的群體——隕石獵人。他收到了四五百個微信好友申請,媒體追著他詢問隕石的下落。此後一個月他將行駛兩萬公里,幾進雪山,遭遇車禍險些丟掉性命,尋找一塊從未見過的石頭。他回溯這一切的時候說,「入戲了。」
10月15日,火流星事件後10天,劉傑文坐在奔子欄酒店大廳里,看著沙發上擠了三支隕獵隊伍。投奔他而來的趙興來回踱步,急於提出自己認為最重要的事——分配那塊還沒有蹤跡,但可能價值數億的石頭。
「要簽個協議。」趙興說。在場的人默許了趙興的提議。集體所有制是首先確定下來的原則。無論是主體部分,還是火流星爆炸後的碎片,都歸集體所有,屬於集體的人將均享收益。
「你們兩個是藏族同胞,到那個時候(找到隕石)不知道會不會把我們幹掉。」趙興把手從鎮石上移開,指向沙發上的兩位藏族嚮導。地處藏區,需要當地人做引路者,這就意味著,嚮導同樣是集體的一分子。
藏族人吉村笑了笑,「既然是團隊一起合作,所有的結果我們大家共享。」
還有一種人的集體身份待定。「我不建議她們上山,第一是為了她們的安全考慮,第二是為了我們的保密。」團隊中唯一的女隕獵者說道。所有人把目光聚集在包括我在內的3個女記者身上。
「你們干50年的記者工作都沒有這個有價值。」趙興說。如果算上我們,分享利益的人數將由13人上升到16人。
趙興希望我們能認識到上山的困難,「3個女孩子,你們給我們一個表決,一個心態。」
我們都沒有說話。
在最終保證不泄密且安全自負後,有人提出如果我們也幫忙尋找,可以分得20%的收入。
「太多了。」女隕獵者說。
隨後起草的協議上,記者的分紅額度被集體定為3%。
事實上,這份記錄下所有人姓名和手機號的協議並沒有真正實施過,它甚至沒有被列印出來。此後的隕獵過程中,企圖以商業社會規則保障自身利益的人都失敗了,他們也成了較早離開的人。
劉傑文的另一個身份是作家,出版過幾本有關藏區的書,希望有一天能像海明威和傑克·倫敦那樣寫冒險故事。這是他第一次坐在尋找隕石的人群中,是在場少有的不戴佛珠、佛牌和金鏈子的人。因為熟悉當地狀況,人脈豐富,他甚至被認為是團隊的三個領頭者之一。趙興見到他時說,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現在咱們是一夥了,「要相互信任,生死都在一起」。沒經驗的趙興不介意沒經驗的劉傑文。幾個中年男人把頭抵在一起,拍出各自的身份證,照下發給家裡人。萬一出事了,家人也知道跟誰在一起。
劉傑文
馬上入冬,劉傑文本應抓緊時間收山貨。這些天他早上醒來,卻躺在離家兩百多公里外的酒店,聽見房間里要與他「生死與共」的陌生人打呼嚕。
「真刺激啊。」他決定留下來看看。
第一次登山前夜,劉傑文和隕獵者們搬進了與奔子欄一江之隔的瓦卡鎮,屬四川省,僅兩百餘戶人家。這裡離藏族嚮導更近。趙興從未見過隕石,但他為保障自己的利益做了最後一次嘗試,晚飯後的會議上,他提出希望能在銀行開一個保險箱,每人拿一個數字做密碼,保管這顆即將露面的隕石。
瓦卡鎮停電了。飯廳內一片漆黑,隕獵者們隱沒在燭影之中,看不清臉。趙興對利益的斤斤計較終於引起不滿,有人說道,「現在八字還沒一撇,這個瓜還沒種下就考慮怎麼分了,」隨即引起眾聲附和,有人說話,周圍的人就把蠟燭湊近他的臉。
劉傑文坐在角落裡,看一片影影綽綽,小聲說了句,「這個東西不就是一個石頭嗎?跟幹什麼似的。」
「第一次代表大會」後,三支隕獵隊伍、新加入的零散星友共計21人,站在因停電而不見五指的旅館院子里。大多數人第一次出野外,有8個人剛剛新買了登山鞋。大家打開手機和電筒,吵吵嚷嚷找各自的組,十幾條微弱的光源慌亂地掃著,直到所有人像軍訓一樣站成四列。新來的星友被拆分到四個不同的組裡,「好監督。」有人私語。
鎮上沒有光源,夜空中的群星格外閃亮,一條銀河若隱若現。
上山,出局
晚上11點,我的門響了。牟建華端著一杯熱水,說要聊聊。
他與趙興一樣,追隨劉傑文而來。團隊里無論年齡大小,都喊170多斤的他為「胖哥」。牟建華沒爬過山,非常憂慮,幾次對劉傑文說,「我會死在山上的。」
我問他什麼事情。牟建華滿頭大汗,說自己為了登山熱身,剛剛跑了幾圈。他放下水杯,席地而坐,「你明天肯定會進山吧?安全第一。」我向他保證自己能夠登山,不拖後腿。「明天見了隕石大家有什麼反應,是完全難以預料的,你會怎麼做呢?」我說,我會拍下來,我不跟你們搶隕石。「要是碎片還好,如果找到主體發生什麼事情是完全難以預料的。」他又解釋了一遍。我說,我也不跟你們搶主體。「也有可能有人想獨吞主體,把其他人都幹掉。」他說。
不至於吧?我下意識地說。「你要記得,藏族人有槍,不要惹他們。」走之前,他用告誡的語氣對我說,你不知道槍口會對準誰。
同樣是10月16日晚上,多國天文台宣布,人類第一次直接探測到來自雙中子星合併的引力波。繁星下的康珠倉酒店裡,因高原反應而失眠的外地人正等待黎明,好去尋找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本鎮人則睡得安穩,隕石落下時引起的震動,曾讓他們立即想起四年前那場摧毀了九成房屋的5.9級地震,以為壞運氣再次降臨。他們為這塊石頭只是石頭而感到欣慰。
第二天早上6點鐘,我們從瓦卡鎮出發進山。車子在盤山公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群山黝黑。開始路上還有護欄,後來就是土路,右側是懸崖,據說白天看會很嚇人,但我們此次早出晚歸,並不知道自己走在一條什麼路上。
車子停在半山腰處的子庚村,之後必須爬山。一路上山地景色隨海拔而變,3000米左右是灌木叢,後來樹木逐漸變得高大,松樹、柏樹、青干樹、杜鵑樹遮住了天空,樹榦上垂下厚厚的松蘿,像綠色的幔帳。到了4000米,是高山草甸,視野突然開闊,可以看見遠方連綿的雪山。
白馬雪山
「胖哥不行了!」大概走到三分之一處,有人從隊尾匆忙上來,要了糖下去救人。據牟建華回憶,他走得有點兒急,「感覺有一點點兒頭暈」,「可能有一點兒虛」。但在旁人看來,他當時臉色煞白,滿身虛汗,手腳冰涼,隊友在他的虎口上重掐了四次,才使他恢復了意識。正如他自己所擔心的,他幾乎是差點兒死在了山上。
「你不能再走了。」隊友對他說。「我沒問題的。」他答。
牟建華渴望找到隕石的決心無法補償他的體力。他和幾個照顧他的隊友在一個山洞裡躺了一個小時,就下山了。隊友說他哭了,但他不會承認。
回來的晚上牟建華接到電話,母親告訴他,父親的癌症已經轉移。來之前,他估計這塊隕石價值可以達到八位數,如果足夠幸運,他能幫襯到家裡,也能緩解自己賦閑的壓力。牟建華是本鋼子弟,四年前從這家父親工作過的國有鋼廠離職,做些零散的工作。他答覆母親,會儘快找到隕石,然後帶回去。
登頂的人除了拍拍風光片,也沒有收穫更多。這裡地處橫斷山脈核心,車開出幾百公里,還是山,山上都是石頭。要尋找一個估計重量幾公斤的新石頭,當地人聽了都搖頭,「這是大海撈針。」
我最後一次見到牟建華是一個星期後,他花光了帶來的幾千元積蓄,必須離開,而找到隕石遙遙無期。從瓦卡鎮回家鄉本溪,汽車、火車要坐三天,這是34歲的牟建華少有的出遠門的經歷。現在他知道了幸運實在渺茫,自己也不能繼續後面更艱苦的搜尋,有些黯然,「我是一個拖累。」
趙興走得更早。他下山的時候崴了腳,那天晚上,團隊召開「代表大會」,他一拐一瘸地出現在現場。「我的腳崴了,如果我不進山,隕石還有沒有我的份?」他在幾秒鐘的沉默後聽到結論,「這你就沒資格了。」趙興立即起身,又一拐一瘸地離開了會場。
會後,質疑他資格的隊友找過來,態度緩和,告訴他無論什麼原因退出,找到都有份。趙興聽了,立即問當時在場的一位記者,「你錄音了沒有?」對方一下子震怒,「你什麼意思?覺得我說話不算數?」
走的那天早上,趙興特意來告訴我不許用他的真名,因為「不想出名」,並給自己取好了化名——「趙興」。他是帶著委屈走的,「我是跟你們一起進山才受傷的,」他說,團隊里的每個人都是為了名利和虛榮心,而我留下來也不能分到什麼。「讓你們這幫傻子來出錢(指平攤成本),但是找不到,就是找到地方了,他們也說找不到。」
我們幾個女記者因為體力尚可,在登山時跟著第一梯隊登頂。像通過了某種測試,我們終於成為了集體的一部分。
代表大會
康珠倉酒店是簇新的藏式建築,四層樓,有一個帶花架的院子。
老闆娘拉姆出生在山裡, 2013年的地震毀掉了她與丈夫經營的產業,一年後他們重新建起這座小樓。她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我白手起家」。
10月13日,組建團隊前,劉傑文接到一個廣東口音的電話,如約來到康珠倉酒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握住了他的手,搖了好幾下,「終於見到你了!」兩個隕獵隊伍的領頭者見面了。梁飛是個講究人,頭髮染成黃色,被髮油根根固定在朝天的方向,劉傑文坐在他旁邊,聞到一股香水的味道。他自信又樂觀,拍著劉傑文的肩膀,「我完全確定了方向,」一揮手,指向夜空,「就在那邊。」
「誰說天上不會掉餡餅?這次就掉了一個大餡餅。」梁飛起身轉了一個圈,「如果是新品種,一克5萬、8萬、10萬都不稀奇。找到第一塊無論多大,都至少100萬!」他繼續說,「如果你跟我們一起,18號之前我們一定能找到。」
劉傑文的弟弟點了根煙,直接出去了。「騙子」,弟弟說,跟傳銷一樣。第二天,弟弟把車留給他,「你要玩兒接著玩兒,我要走了」。劉傑文想,梁飛要騙我什麼呢?如果我回去了,都不知道他打算怎麼騙我。
我們第一次登山以兩人受傷和毫無效率的搜尋告終。下山的晚上,耗儘力氣的團隊在康珠倉酒店的院子里開了「第二次代表大會」,劉傑文提出,他想明天和一位藏族嚮導先去巴拉格宗探路。
巴拉格宗與我們搜尋的方向相反。劉傑文聽過那裡一位姑娘的目擊採訪,她看到一個紅球朝頭頂飛了過去。在場的隕獵者雖然不認可方向,但他們不得不承認,無差別的集體行動效率太低了,分工勢在必行。
會議結束的時候,劉傑文突然小聲說,「我想跟你們幾個記者說點兒事。」
我們隨他上了酒店二樓,進入一個休閑娛樂室,還沒有收拾好的桌子上凌亂地堆著麻將。「有人告訴我,團隊里有人在埋雷。」即便關了門,劉傑文依然壓低了聲音。「埋雷」是隕獵造假的術語,意為有人把老隕石放在新隕石可能墜落的地帶,然後宣稱自己找到了新隕石。他怕記者被蒙蔽,但又不想透露是誰說的。
劉傑文皺著眉頭,看起來非常沮喪,本來只是來玩一場遊戲,沒想到被卷到了一個局裡。
(從左到右)非哥、劉傑文、銀河
10月12日的《春城晚報》曾刊登過一則懸賞令,某文化公司將以1萬元一克的價格收購香格里拉隕石。隨後價格被其他隕石商人炒到了2萬一克。市場上只有極少數稀有隕石能夠賣出這個價錢,大多數隕石在幾元到幾百元一克之間。這個隕獵團隊里,人們相信香格里拉隕石屬於那極少數。
在劉傑文帶著前方消息回來的晚上,康珠倉酒店院子里的花架下,我們開了「第三次代表大會」。又新來了4個人,團隊人數達到25人,長椅上坐不下,後面站了一排。
「至少在這面山體是沒有的,沒有跡象。」劉傑文保守地說了自己的判斷。他站在巴拉格宗的埡口上,拿著望遠鏡搜尋遠方,天氣晴好,視野內全是海拔四千至五千米的高山,峭壁嶙峋,不時有山石滾落。多年的野外經驗告訴他,即便隕石真的落在這一片,也絕無可能找到。
團隊的目標很快轉移到下一座山。梁飛拿出一張畫著簡單地圖的紙,「現在全世界的目光都盯在這裡,」他鄭重其事,指著這張皺巴巴的紙說,我們要去找最大的主體,在尼頂村附近的擁忠曲格神山。此次搜尋,至少要在山裡住幾天。
「大家都沒有戶外經驗,茫然都上去(不好)。」劉傑文說,我們要去的地方海拔高,氣候難測,有黑熊出沒,去年還發生過熊抓傷人的事件。
他反覆講高海拔、碎石、天氣。梁飛和另一個隕獵隊伍的領頭者銀河湊過去,悄悄和他說了句話,又把他拉到一邊私語。幾分鐘後,三人回來。
「既然都過來了,大家體驗一下過程。」銀河說。
「不要說誰去,誰不去,因為你體力差就不要你去,這樣是很帶有偏見的。」梁飛接著說,他給大家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不想去可以放棄。
劉傑文沒有再說話。
團隊里立即有人提出,我們應該簽一個生死自負的協議,即使有人發生危險,其他人也不用承擔責任。銀河和梁飛覺得沒用,「協議沒有法律效力」。可一個從未發表過看法的隊員卻在一旁悄聲自語,「起碼能減輕我的法律責任,比如說人死了,我賠5萬,那簽了協議我只賠1萬。」
退出
為了不給自己留後路,劉傑文宣布退出時一口氣說了幾分鐘的理由。
「我不懂隕石,我只是喜歡爬山的一個人,在這邊收收山貨,做做自己的事,那麼現在到這個程度,包括我今天一早想去看一下,我只是想驗證一下這些推論。」他直奔主題,團隊20多人一起上山安全隱患太大。「我覺得我走到這一步也是可以了,所以我想退出。」
酒店一樓的客廳里,銀河、梁飛等幾個人沒說話。剛結束「第三次代表大會」,團隊人數達到最大值,像一條攀升到頂點的曲線,現在開始下滑。
銀河首先表示理解,又解釋了剛才把他拉出去私語的意圖,「明白你的意思,你是為了安全考慮。梁飛的意思是,不可能把誰撇在這裡。」
「如果真的是25個人上山,哪怕有一個人出了問題,這個隕石已經一點兒都不重要了。」因為自己的一篇公號文章,大家聚在一起,現在要為25個人的人身安全負責,劉傑文覺得不可承受。「這個東西(隕石)我不覺得它有價值……說白了就是錢的事。」
「我們的目的只是搜集一個重要的情況,我們是搞科研的。」梁飛說。
劉傑文欲言又止,對梁飛隱晦地說,「我不去參與這個圈子的一些事,到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處,你明白我裡面一層話的意思。我這樣做更好,你要體諒一下我。」
梁飛問道,「你想退出的話,你的人怎麼安排呢?」「劉老師,」銀河又說,「有些路線問題先不要發布,因為我們怕外面的人知道了。」
劉傑文明白,「他的人」包括趙興和牟建華,趙興已退出,就建議牟建華自行決定。他保證不會透露路線問題,也不會私自尋找隕石,「回去我繼續賣核桃去。」
大家不再有意見,聊了幾句找隕石的趣事。劉傑文沒經驗,想參與話題,「我好像記得賈平凹寫的那個《丑石》就是講的一顆隕石,你們看過嗎?」也沒人接話。
「現在全世界的目光、最熱點的新聞就是這些,」在劉傑文走後,梁飛對我們幾個記者說。他希望因聯繫劉傑文而來的記者不要離開,畢竟「領導叫你們下來,最終的目的是想知道這塊隕石」。他允諾,我們不必跟著一起到山上,只需要在半山的牧場住下,「有房子有水有電。」我向在場的藏族嚮導格桑確認,他搖搖頭,說那裡是無人區,離最近的村落也要走七八個小時。
梁飛
隕獵團隊的集體行動僅維持一個星期。劉傑文退出,其他記者也很快離開,我成了之後唯一還在場的記者。幾天後,我去德欽看劉傑文。他新修好的房子在縣城郊區半山腰,兩層樓,有一個江南風格的庭院,門口刻著黃庭堅的詩,「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德欽比瓦卡鎮要冷許多,我們靠著燒柴火的鐵爐子剝山核桃。他提到了退出那晚和梁飛說過的,「裡面一層話的意思」。
當時要來一個叫作張寶林的專家,梁大哥問我,如果這個張寶林先生讓你「埋雷」你干不幹?我說我不幹。他說,某些人可能就是要「埋雷」,你迴避一下。可後來銀河也找我,說團隊里另一幫人才是真正要「埋雷」的人。我也分不清。後來張寶林沒來,給我帶了一個鏟子和一本書,說是要鼓勵我。我是一個完全沒有經驗的人啊,在山裡找隕石多危險,「鼓勵」我什麼?這個事本來就跟我完全無關,我不明白水有多深。
返迴路過白馬雪山的時候,天已經下雪了。時節轉入冬季。
路線問題
劉傑文走後,瓦卡鎮一直下雨。山上霧氣濃重,可見度僅在一臂之內,格桑看了看天,說,我們連日打擾神山,這是山的回應。
困擾梁飛的並不是天氣。現在過了允諾的18號之前一定能找到隕石的期限,他一無所獲,還發現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尋找的路線錯了。「完了完了,」梁飛拿著一張Google Earth的照片,見人就說,「全錯了。」一位叫張勃的人給了他這張照片,上面標記著隕石自西南方向而來,隕落點在東北偏東的無人區內。這就意味著,我們之前十幾天的尋找方向與之完全相反。
梁飛把自己的尋找路線稱為「科學」派,他喜歡給人看自己「隕石專業委員會」的會員證,談論坐標和隕石分類。張勃是國內有名的隕石獵人,與官方機構關係密切,梁飛相信他能拿到一般人拿不到的內部資料。「衛星監控」「紫金山天文台」的國家機密,來源不方便說,「告訴你這個已經是兄弟情義了。」梁飛著急地解釋。
我真的看到隕石掉到西南的山裡了,康珠倉酒店老闆鄧珠說,全鎮的人都看到了。
要相信科學,梁飛說。科學坐標與目擊坐標是兩個方向,相距幾十公里。
銀河並不是科學派的擁躉,他相信目擊者的證詞,相信「感覺」,「我找隕石都是憑感覺去找」。隕石墜下的當天,他散步時磕掉了門牙,讓他豁著一顆牙立即飛到雲南的不是科學坐標,而是尋找隕石的感覺。這感覺是什麼,又難以解釋,「像某種東西吸引你一樣」。他也是成立僅一年的「隕石專業委員會」的一員,但梁飛悄悄告訴我,銀河幾個月前就因為在朋友圈辱罵科學家被開除了。
兩位領頭者的路線分歧終於爆發。19號晚上,梁飛宣布要去東北方的巴拉格宗。
「我不相信科學,我只相信眼睛。」銀河冷冷地說,他要去西南方的擁忠曲格。其他人必須面臨一個路線選擇,是跟隨梁飛的「科學派」,還是跟隨銀河的「眼睛派」。
站在酒店的院子里,大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跟著梁飛,要先在木魯村住一晚,再從峽谷徒步一整天去贊茸村紮營,那是個已經荒廢多年的村子。整個巴拉格宗地區地勢險峻,黑熊出沒,這一路危險重重。而跟著銀河,又沒有切實可信的坐標。
「尿不到一個壺裡。」一個隊員說。
最終有5個人決定跟梁飛走。21號晚,臨行的前一夜,梁飛勸我和他一起。他給我看了手機里自己和各種專家的合影,「要相信科學」,「現在全世界都在找這個東西。」他又重複了一遍。為了給自己的推論做最後的背書,他突然壓低了聲音,湊近我說,他要去的地方附近有一個神湖,往裡面扔一塊石頭,天馬上下雨,而中秋夜隕石落地後,天也立即下了一場暴雨。
「你不是相信科學嗎?」我問。梁飛神秘地笑笑。
之後4天,梁飛一行人沒信號,斷了聯繫。我再次見到梁飛是在10月26日,他從車上一拐一瘸下來,抱住了迎接他的格桑。「我差點兒死掉!」內蒙人苗貴軍眼神渙散,像丟了魂兒,不住地說,「我差一點兒就掉下去了。」通過贊茸村的路是從峽谷上鑿出來的,最窄處只有兩個腳掌寬,僅容一人彎腰側身通過,而旁邊就是幾百米的深淵。新疆人毛台拿一把砍刀比劃,「懸崖都是90度」。在走過一座由四塊木板拼成的橋時,苗貴軍腳下一滑,身子歪了出去,如果不是右手肘磕到了一塊橋樑板,馬上撐住,他就會立即跌落到急流飛逝的峽谷之中。流水聲近在耳邊。
已經到了平地,苗貴軍拿手機的手還是抖的。
因為高原反應,梁飛吸了好幾瓶氧氣。他平時多話,但此時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什麼,「我們不知道什麼是高山。」他最後說道。
與梁飛發生路線分歧後,銀河去了兩次擁忠曲格。他是個行動者,如果上山需要摩托,他就花1500塊在山腳買一輛,當天用完再以1000塊賣還給店家。沒什麼能阻擋他的行動,包括天氣。可這裡的山比他預計的還要兇險。第一次因為山中霧氣濃重,半天就折返。第二次在山上的木屋住了一晚,夜裡大雨,他和三個同伴穿上所有衣服,擠在一起才勉強挨過。
10月28日,兩支隊伍重新聚合在康珠倉酒店。他們各自嘗試了路線,但殊途同歸,依然沒有發現任何隕石的跡象。銀河一天也不願意休息,要立即再前往擁忠曲格神山,行動讓他覺得安穩,停下來就是罪過。巴拉格宗的兇險似乎讓梁飛忘記了路線之爭,他也不甘心放棄西南這條線,要與銀河一起走。
距離隕石落下已經二十餘天,因身體狀況、經濟、意見分歧等原因,團隊人數比高峰時期減少了一半,康珠倉酒店的飯廳終於顯得不那麼擁擠。老闆娘端上美味的酥油雞,幾筷子下肚,劫後餘生的隕獵者們忘記了危險。梁飛看了一眼手機,抬頭道,群里有人花10萬一克收購隕石,500克就是五千萬。
劉傑文與隕獵者仍然保持著聯繫。他對我說,隨著投入增多,他們更需要證明,這不是一出鬧劇。
天上的石頭與天上的牛
擁忠曲格是藏區的神山,外地人進山需要經過當地村子的許可。我們把車子停在山腳的白色佛塔處,等村長的兒子前來商議,就要抵達佛塔的時候,山路上出現了一頭黃花牛。
牛跪卧在地上,動彈不得,身下有細細的血流,浸洇在泥土之中。它身旁散落著碎石,山體上有一條明顯的滑落痕迹。
估計是從山上跌下來的,格桑說。他建議從村子裡買下這頭已經奄奄一息的牛,宰了後把肉運到山上吃。三百多斤的黃花牛最終作價2000元。所有人都為著有新鮮的牛肉吃而興奮起來,不過兩天之後,這頭從天而降的牛將成為整個隊伍分崩離析的導火索。
佛塔旁,藏族嚮導們熱烈地討論著牛肉的做法。梁飛招手讓我到一個較為隱秘的地方,神色有些緊張,「藏人是帶刀的。」我問他,你擔心嗎?不不不,梁飛連忙擺手。隨後他又重複了一遍,「藏人是帶刀的。」
生存是山裡的頭等大事。藏人靠山吃山,放牧氂牛,五六月挖蟲草,七八月采松茸,都住在大山深處的木屋。屋內有成摞的柴火,幾口鐵皮桶,裡面裝著毯子和鍋具。藏族嚮導用斧頭砍柴,拿匕首割牛肉,再早個十幾年,他們會帶著獵槍,打狹路相逢的黑熊。
我們上山的物資有一百斤大米、一大塊臘肉、一袋土豆、一袋紅薯,鹽巴和辣子若干,嚮導生了火煮飯,濃重的黑煙在僅容6個人圍坐的木屋裡橫衝直撞,嗆得人睜不開眼。直到下山後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衝鋒衣上仍然有揮之不去的柴火味。夜晚的溫度跌破了零攝氏度,風從木頭牆巨大的裂縫中灌進來。睡袋不足以保暖,每個人都裹了厚厚的衣服。有兩隻來歷不明的動物,咯吱咯吱地出沒於屋前屋後。
第二天,村裡的小夥子扛了兩條牛腿上來。嚮導在火堆上碼好石板,切了幾塊牛肉擺上去。牛肉極鮮,嫩嫩的紅色在石板上逐漸變成灰白,油滋滋地響,滴落在柴火之上。搜尋隕石歸來的人,大口將牛肉一條一條地吞進去。
如果以吃牛肉的速度計算,在木屋裡住了兩個晚上,剛吃完一條牛腿後,梁飛就提出要下山。他腳受傷了,住不慣山上,而且尋找「方向不對」。軍心立刻動搖,最終有5人選擇下山,立即收拾好行李走了,留下一鍋在火上燜煮了一夜的牛棒骨,和一條掛在門上的新鮮牛腿。
「跑得比兔子還快。」銀河反覆說著這句話。他把梁飛找隕石的行為稱為「相親」,到處踅摸,而他是從一而終的,要繼續朝著神山前進。
我希望能跟銀河一起進山。他起初答應,但隨後拒絕了我,「你是一個女人。」他的語氣變得強硬,高原上人的情緒很難控制,要出了事怎麼辦?你是一個女人,我就說這麼多。
山中霧氣聚集,流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積。嚮導說,馬上要變天了。銀河一行4人,帶了幾天的口糧往更深的山裡走,如果問他們要住哪裡、去哪裡,他們說,往前走。
當第二天,銀河從高山草甸的木屋裡醒來,看到外面的雪已經下了一尺厚的時候,他感到命運對行動者的捉弄——大雪蓋過了地表上所有的痕迹,搜尋已經毫無意義。
這雪早下了一個月。他想到藏民那些關於神山的故事,「可能是驚動了神山」,但又不願意真的相信,「神山的問題是嚇唬人的。」他下了山。
兩位藏族嚮導來康珠倉酒店結算工錢,以及那頭牛的錢。他們要求獵隕隊付全部的2000塊,銀河不同意,明明說好嚮導出買牛的錢,我們吃多少付多少,一共就拿了兩條後腿,1000塊也夠了。團隊里的人都聚集在305房間,討論要從哪裡勻出這1000塊。銀河側卧在床上,越來越憤怒,連日來找不到隕石的氣餒和平素相處的積怨,都在這個房間里爆發了。梁飛你跑得比兔子還快,有問過大家的意見嗎?你還買了那麼多零食,有問過大家的意見嗎?銀河說,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團隊。
那現在怎麼辦?梁飛問。我還墊付過車費,有找大家攤過嗎?銀河繼續說。
討論僵持了一個晚上,直到向來少語的梁飛黃海強突然發怒,拒絕付錢,大吼了一聲,「這是原則問題!」
最終每人還是拿出300塊,補全了此次上山的全部虧空。但團隊的分歧已不可調和,梁飛決定明天立即出發,尋找一個新的坐標。他們一行四人早上8點鐘就走了,沒和銀河告別。這個因天價隕石而聚集起來的小團隊,在半個月後因為一頭牛宣告解散。
藏族嚮導們解釋,他們在白色佛塔旁聽到,團隊之中有人說,牛這麼便宜,我們就全買下來吧。這頭牛的一條後腿至今留在山裡木屋的門上,剩下的肉被帶回瓦卡鎮,但被同樣憤怒的嚮導們連夜扔進了金沙江。
心裡的石頭
被迫下山的那天,我回到酒店無所事事。大概五點半,我準備下樓,看見樓道里站著一個只穿了一件背心的男人。
扎西眼神茫然,不知所措。他是青海的藏族人,做蟲草生意,中途加入隕獵團隊,一向安靜,是團隊的隱形人。怎麼了?我問。他普通話不好,嘴裡嘟嘟囔囔。我聽了半天,他說的是「毛台要殺我」。
「像這樣,」他用手掐住了老闆鄧珠的脖子。我扶他到飯廳,鄧珠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倒了一杯熱茶。扎西努力要說些什麼,說不出,只能一遍遍掐住鄧珠的脖子,「毛台眼神都變了,要這樣掐死我。」
我在巴拉格宗撿了一塊石頭,扎西斷斷續續地說。那塊石頭,是從一個大石頭上敲下來的,我想可能是隕石。那塊石頭我一直背了好長時間。我在喝酒的時候,毛台無意中發現了,後來這個石頭不見了。毛台他必須拿出來。那個石頭,幾千萬。那個石頭,我照片都有。就在這個地方!毛台把我——
他又用手掐住鄧珠的脖子。
哥哥,我要是說錯話,就從巴拉格宗的神山上跳下去。扎西說。
正說著,毛台走了進來。他是新疆的哈薩克族人,身材不高但壯實,留著鬍子,有些兇相。「你,你,」毛台的普通話也不好,努力挑選措辭。他最終也選擇了手勢,用小拇指指著扎西,「你給我等著。」
鄧珠看到衝突一觸即發,急了,「你們兩個再鬧我馬上喊白手套把你們帶走!」
梁飛也在場,他光著腳,正晾著腳上的傷口。「在藏族的地方不要搞事情,」他沒辦法站起來拉架,「給哥哥個面子。」
鄧珠讓扎西坐在最裡面,拿身子擋住他,其他人拉開了毛台。扎西的聲音低了下去,「隕石可怕的……」
「老天啊,」鄧珠雙手合十,祈禱著,「如果真的撿到隕石的話,這些人會殺人的。最好不要撿到隕石,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撿到。」
扎西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了瓦卡鎮。在他走之前,我希望能和他釐清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扎西酒醒了,但仍然說不清楚,只是反覆說,石頭,他喝醉了把那個石頭裝了拿下去了。毛台也好,誰也好,現在都要遠離一點兒。
我問了在場的目擊者。那天中午他們三個人喝了六瓶青稞酒,毛台看到扎西包里有塊石頭,問了幾句,扎西說毛台私自拿走了石頭,上去就給了毛台兩拳。但毛台沒有還手。
那塊從巴拉格宗撿到的、有著黑色外殼的小石頭,也一直在扎西那裡。我回到北京之後,他托我尋找鑒定機構,「科學儀器化驗我才信。」
劉傑文已經離開了兩個星期。他本應該製作收山貨的視頻,可他每天早晨六七點起床,開始寫隕石的故事。他找信息,看坐標,翻閱過分析1976年吉林隕石墜落軌跡的學術論文。在他寫故事的時候,這些隕獵者又回到了他眼前,「每個人都相信這一場夢,很認真地在做這一場夢。」但這個夢還沒完,故事還沒到終點。
有天他去東旺鄉,看到公路上有一個大窟窿。在以往任何時候,他都會認為這是橫斷山區常見的塌方,那天他卻抬頭看了看山,想著是否有隕石撞擊的痕迹。他甚至想爬上去看看。一位路人告訴他,這個窟窿幾個月前就有了。
「我放不下這個故事,我想知道它的結局,」11月3日,劉傑文決定重新開始尋找隕石,「我不只是要知道它的結局,我要參與並知道結局。」
我想起在康珠倉酒店,一位學修車的年輕學徒一直安靜地聽著我和銀河聊天,銀河說要回家,但提起某個疑似隕落點又要去看看。學徒最後笑了笑,說,「你心裡的石頭還沒放下。」
群眾路線
「 發動群眾是最好的辦法」,劉傑文在進山的路上說。他為此次歸來做了不少準備,有一個明確的搜索範圍。香格里拉隕石的飛行速度為14.6公里,空爆點距地面37公里,按照視頻資料,劉傑文估計入射角為25度,它可能落在了距離空爆點79公里的地方。考慮到誤差,他在地圖上畫了一圈,東至稻城亞丁,南至小雪山埡口,西至澤庸村,北至大雪山。這麼大的範圍,靠幾個人搜尋是徒勞的。
這個圈子裡散落著二三十個村落,來年春天,藏民要上山挖蟲草,如果他們能順便找一下隕石,那麼就多了成千上萬的專業搜索隊員。
懸賞是必需的。「就跟古代捉拿魯智深一樣,這樣一懸賞,大家就會把它當成一個話題。」劉傑文說。當地一個家庭的年收入約三萬,懸賞金額被定在了十萬。這不是一個會讓人「發瘋」的價碼。
在翁水村村口的小賣部門口,劉傑文貼下了第一張懸賞告示。他連夜寫了兩個版本,一個是公文風格的「隕石懸賞公告」,一個是「大家一起來找隕石,10萬元收購」。考慮到方便村民理解,行文必須簡潔,「類似於打土豪、分田地,大家一看就明白」,他選了後者。告示上特意做了科普,拿新鮮牛糞的照片和隕石做對比,講解二者外表上的異同。
懸賞告示紅底白字,十分顯眼,很快有村民來圍觀。一位村民問,「這個是什麼石?」劉傑文說,「念yǔn,隕石。」他唯獨沒想過這個問題。
此後一個星期,我們整日穿梭在大小雪山之中,把告示貼在沿途村落的小賣部和村委會門口。小賣部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快到年底,村子要開年終總結會,所有人都會去村委會。同行的春批是藏族人,負責翻譯和解釋,並幫助取得基層黨組織的信任。
春批
11月9日,我們開車去一座礦山,這是搜尋版圖中最西邊的位置,也是最後一站。地圖上沒有礦山的名字,路上可見「雪域公司」的招牌。車子駛進一條曲折的土路,扎進雪山深處,路過因採礦而造成的、堆積成山的落石。再往前,是一片藍寶石一樣的湖,山上的樹映在其中,好像湖底長出了森林。路上的積雪越來越深,車子打滑,我們在一個拐彎處停了下來。前方有從山上垂下的巨大冰柱,碎掉的冰粒不時嘩啦啦落下,風非常大,吹得人要倒下。
不能再往前走了,劉傑文說。雖然轉過前面的山,再走一段路,就到了此行的盡頭,但必須要返回。他把一張告示貼在礦山的鐵牌上,「隕石搜尋算是正式結束了。」
當晚,劉傑文去翁水村找梁飛,準備分享自己這幾天的進度。梁飛一行也在大小雪山做最後的搜尋。劉傑文興沖沖地跑上旅館二樓,推開門,看到梁飛和5個隊友在炸金花。房間很小,床並在一起,被子上到處散落著撲克,一疊100元、一疊20元的人民幣壘在一旁。來了啊,梁飛抬頭看看劉傑文,又投入到牌局上。
「梁哥,我今天貼完了告示,雪太大了不好搞。」劉傑文說。
屋內的人埋頭玩牌,說沒事,反正我們訂了回去的票。劉傑文又待了十分鐘,說我先回去了,大哥注意安全。
大家從床上起身和他握手。劉傑文看了一圈,這些面孔以後幾乎不可能再見到了。
回去的路上,劉傑文一直沉默地開車。他一向善談,整日開七八個小時的車,話也沒有停下的時候。
「梁飛這個狀態不對,」劉傑文終於說。「我希望咱們做最後一搏……但我覺得大家都懶洋洋的,炸那個金花去了,去賭起來了,這個什麼意思?」就像踢球,0比3落後,還是要跑步,搶回來,「一個團隊不應該是這樣的,到最後我們一起找,找不到沒關係,咱們笑一笑事情過去了,多好。但是如果你說大家垂頭喪氣,球也輸了,等著那個口哨聲響起,等著終場聲太難受了。」
「我知道是找不到的,」劉傑文的聲音逐漸走高,雙手握緊了方向盤,「我們是奮鬥,明知道勝利無望還是要奮鬥……奮鬥的一生才值得度過。生活本來就無望。」
天完全黑了,車燈只照到前面幾尺的距離,有一兩隻兔子倉皇逃走。
故事的終點
銀河是真名。他看起來完全符合這個頗有戶外感的名字,穿一身迷彩服,皮膚曬得黝黑,缺一顆門牙,開口就是一個黑洞。初二那年,他因太調皮被母親送去武校,在胳膊上文了「少林」兩個字。現在他用一條龍蓋住了那兩個醜醜的字。
他與搭檔非哥都是溫州人,做飾品生意,讀書不多,在一個地方待不住,總是要走。他們在一年前迷上了石頭,這一年就基本在外面。老婆問什麼時候回來,他們安慰幾句,拖延幾句,還是要找。劉傑文覺得自己與他們有共同點,那種「男性的、自由的東西」,說發財總是容易被人理解,可類似於騎馬一樣的體驗難於解釋。
「一個人總要留下什麼東西,」非哥這樣說,「我覺得我想留下故事。」
銀河
11月9日晚,銀河給劉傑文打電話,他退了機票,準備再去一個疑似隕落點。劉傑文剛剛離開梁飛的牌桌,立即答應了銀河。雖然銀河要找的地方根本不在他的搜尋範圍,但他還是要去,「支持一把,願意跟他一起體會」。想留下故事的人遇到了想記錄故事的人。
我在想故事應該在哪裡結局。或許在發生車禍的時刻。銀河去了他想去的那座山,不出意外,沒有發現隕石的痕迹。第二天,我們返回香格里拉,各自回鄉,正式告別。途經尼西鄉路段,一側是金沙江,一側是陡峭的山體。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經過一個轉彎的時候,看見前方路面有一攤深色的液體。突然間,車子的右輪幾乎騰空,右半邊飛了起來,前窗視野內的大山迅速右移,金沙江猛地出現在眼前。開車的非哥一個急轉,強力扭過車頭,硬生生把車扳到路上。但車尾撞到護欄,車子朝著山的方向彈射了過去。大山重新出現在眼前。再一個急轉彎、急剎車,幾聲凄厲的摩擦聲後,車子終於停了下來。
路上留下一條長長的S形痕迹。那攤深色的液體不是水,是機油。
車的保險杠扭曲,左後車燈破碎。讓我們5人僥倖逃生的除了非哥22年駕齡積累的車技,還有純粹的幸運,離事故點不到一米的地方,就有一段護欄缺口。如果事故發生得早一點兒,我們就會衝下急流的金沙江。
這看起來就像一個必須離開的信號。藏族朋友說,老天在告訴你們要走。
4天前,梁飛得到了同樣的「信號」。他們一隊去稻城,車子前方突然滾下一塊約有數噸重的落石,砸斷了整個路面。如果開得再快一點兒,多走十幾米,這塊同樣從天而降但卻不期而遇的石頭將直接砸在他們6個人的頭頂。這是梁飛這個月第二次接近死亡的時刻。
但對於隕獵者來說,這都不是故事的終點。梁飛一隊在事故的第二天再次進山。「即便現在是中途,這樣有了一個危險,我該找還是會去找。」劉傑文說。它只是剛好發生在結尾。
故事或許結束得更早一點兒,在我們最後一次進山卻被抓的時刻。徒步了12個小時後,我們躺在地上,入夜後的山裡完全沒有光,森林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天上繁星擁擠,似乎能發出叫喊。該走的路已經走了,該打的仗已經打了。
回到山下的村子,我們的車子被幾塊木料堵住。「和我們走一趟。」幾個村民說。
村口,一個年輕的藏族小夥子在等我們。「這片山是白馬保護區的核心區域,進山必須進行行政申請,」小夥子拿出筆記本,登記我們的職業和身份證。「希望檢查你們的背包,如果發現任何動物皮子或者保護植物,我會立即打電話給森林公安,」他說,「當然,開包看你們自願。」
我們打開了所有的行李,敞著口堆在路邊。
「這是什麼?」一個村民從車上拿出兩根削成拐杖形狀的樹枝。另一村民仔細看了看,「是紅豆杉吧?」
在山上的時候,非哥看到一棵疑似紅豆杉的樹。銀河拿著藏刀,砍了一根兩米多長的枝幹,後來劈成兩半,作為兩個登山杖。紅豆杉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他們本打算帶走。
護林員湊近看了看。一陣幾乎窒息的沉默後,他說,「應該不是。」
「我們不是私人行動,」銀河忽然說,拿出一張「隕石專業委員會」的會員證,遞給護林員,「我們是中科院的。」他指了指我,「還有記者。」
小夥子反覆看那張證件。一個山區的護林員無法確定會員證與中科院的關係,其實「隕石專業委員會」隸屬於中國觀賞石協會,是社會組織,與中科院無關;他也並不知道,這張證件來自早已將銀河除名的機構。劉傑文給林業局的熟人打了電話解釋情況。護林員本來決定每人罰款500元,作為私自進山的懲戒,但後來不了了之。兩根細長的、被削尖的樹枝,被村民留下了。
我們離開了村子。「我覺得我沒做錯。」銀河在車上說。憤怒和沮喪淹沒了我所有結束搜尋後的輕鬆感。他們最終找到了自己認為珍貴的東西,以自己的方式獲得又失去了它。
有出版社找到劉傑文,希望他能把找隕石的故事寫下來。冬日事閑,他開始重新審視這個故事,跳出來看太荒誕了。就像他6年前放棄上海程序員的工作、放棄了房子和家庭,來藏區做山貨販子一樣荒誕。當時他30歲,喜歡寫作,喜歡戶外,卻一直在給手機做導航系統。一次來雲南旅遊的時候,他跟隨一位藏族嚮導去了梅里雪山深處,後來他留在了那裡,寫了許多關於藏區的故事。現在,他又找到了新的故事。
那一瞬間
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館裡,我見到了張寶林。他退休前在北京天文台工作,退休後經常去各個目擊隕石的現場。他說,香格里拉隕石大概三到五公斤,雲南地形複雜,找到的可能性很小,「三江匯合,高山密林,民族地區,地廣人稀,大海撈針。」
但他不願意得罪別人,「上去我要勸大家說別找了,趕快回家,那是多不道德的一件事,大家興頭上,都想發財。」他知道劉傑文在找,託人帶去過鏟子和書,「你以後找了東西給了國家,憑什麼呀?你們客氣過嗎?給點兒小禮物,這叫禮貌。」
50年代生人的張寶林把隕石看作「群眾工作」,80後的張勃沒那麼客氣,「愚昧」,他總結不顧一切去隕獵的人們。他參與尋找過許多次隕石,包括2016年獲得國際命名的班瑪隕石,在香格里拉隕石之前,那是國內最新鮮的目擊隕石。
「有些人懷揣著一夜暴富的夢想,有些人可能覺得借這個時機要炒作……還有些人真正就是愚昧了。」他坐在自己在上海的一家隕石坊內,周圍全是他的藏品,大的如桌面,小的像吊墜。他沒有給梁飛什麼「內部資料」,所有的判斷都來自公開信息。
張勃今年沒有去香格里拉。在海拔四千多米的無人區尋找一塊直徑約20厘米的石頭,毫無疑問,是「浪費時間」。我們聊了兩個多小時,他對隕石的知識如數家珍,認為自己和那些盲目上山、缺乏常識的隕獵者們沒有任何共同點。
「你明年會去香格里拉找嗎?」我問。
他停頓了一下,說,「我可能會去。」
「找到隕石一定是運氣,」張勃說,專業知識、野外能力和預先的工作能幫助劃定範圍,但真正找到隕石的一剎那就是運氣,「沒有一塊隕石我100%知道它在這裡。」要去找,才有運氣發生的可能。況且,「當所有人沒找到的時候,(我找到)才更能體現價值。」
火流星在空中最後一段旅程是無光飛行。找隕石要靠耳朵聽,去問當地人,有沒有聽到撞擊的聲音,很脆,「咚」的一下,而且只有一下。
發現它的那一刻最刺激。在野外瞞天昧地地找,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偶然一個回眸,或者金屬探測器給了反饋,你心臟加速跳動,血液加速脈動,但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你發現之後,又恢復平靜,這個40億年前形成的東西就像認識很久的朋友一樣,沒太多驚喜。張勃說,「就是那一瞬間。」
編輯:曾鳴 攝影: 楊朔
撰文、採訪:靳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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