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王陰陽之死
（小小說）王陰陽之死
王陰陽死了。這在三岔溝一帶還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王陰陽的死，眾說紛紜。
王陽明名王佑祿。陰陽這個職業是王佑祿的家傳，我知道至少王家三代都是陰陽。到王佑祿這一輩兒，數他名氣最大。王佑祿的名氣不只是他手藝好，做活兒認真，主要是人品正，心輕，誰家看個宅院，擇個日子，遞一塊半塊錢，一包紙煙，都能成。置辦完喪事，人家端來錢物煙酒，王佑祿一定要退回一些煙酒錢物。這在三岔溝一帶，做人心輕，能換來好口碑。因為口碑好，王佑祿的活兒多，三岔溝外頭五縣十八鄉都有請他的。最遠的聽說是出了省了。這個我也相信呢！
王陰陽做事細緻，一個鼓鼓囊囊的黑帆布包塞滿了羅盤、硃砂、筆墨、印線、各種經文。尤其是那一沓沓像朝廷奏摺一樣摺疊的經文，每一本經文都用二尺見方的紅布裹緊，還得把紅布一角系著銅錢的紅繩繞幾圈，最後在扣里別穩當。這一枚枚銅錢明光鋥亮，有「開元通寶」的，也有「嘉靖通寶」的。
我見過王陰陽做事，他念經，一聲一調，長長短短，左手搖銅鈴，右手敲木魚，顫顫的聲兒隨著裊裊的香火，能讓人心裡安靜。王陰陽跪功好，雙膝跪在麻布包做的墊兒上，不咋挪動，鈴聲木魚聲相偕相合，甚是舒坦。
我家又一次安置地方，請王佑祿謝土。我看到他念的經文上滿是筆畫複雜的漢字，還畫滿了大大小小的紅圈。這些字是豎行抄寫的，麻錢大小。王陰陽念一頁，就朝右翻一頁。我一直不明白，看似字數不多的一頁經文，他要念好一陣子呢。念幾句，他就身子前傾算是磕頭了。跪在一旁燒黃裱紙的父親也隨著王陰陽一起前傾。我好奇，這念經磕頭還得有講究啊！
王陰陽給人家做事，除了堂上的必須之外，很少用饅頭。比如安置地方，院心、屋脊、院牆四角等，一律用饅頭大小的泥巴團，然後插上五色旗。時間過去很久了，這些五色旗還在呼啦啦獵獵響。這一點和其他的陰陽不一樣。
誰家老人去世了，請他給看風水，確塋地，念經，埋人，他得把自己整理得緊緊撐撐，收拾得緊緊湊湊，哪個時辰做做哪個儀程，很是嚴謹。需要的磚，一定是手工紅磚，四面磨得溜光的，需要的錢一定是品相稍好一些的麻錢（銅錢），需要的書一定是一本舊的字典，他一定用繁體字規規矩矩書寫門誥……
王陰陽的規規矩矩，也讓有些人舉得太講究。這些人，當然是他們的同行了。
王陰陽反駁，這些事不講究，那人還講究啥。人，來到在這個世上，不就是生老病死嗎？生有時，死有地，這生死兩事就該規規矩矩的。
忙停當之餘，王佑祿呡幾杯酒，腸肚一熱，啥都說，我們當地叫講古今。他說的最多的，就算是他的經典說辭了——
「……父母本是一層天，
在外的兒女要常看。
交通方便信息靈，
手機打得還要不停。
兒女事業不間斷，
還要把老人常挂念。
在家的兒女在身邊，
要把老人記心間。
端吃端喝要周到，
又添炕的又倒尿。
天下父母一條心，
他對子女沒瞎（方言，音ha）心。
孫子圍著爺爺奶奶轉，
他們對孫子無條件。
前院里水往後院里流，
不要在老人身上尋追究。
老人心，補不上，
要給娃娃們做榜樣……」
王佑祿一說這些，院子里忙活的人，都停下來圍成一圈圈聽。聽的人越多，王佑祿就越有精神。這人要是一精神，就剎不住車了。王佑祿也一樣，說著說著也就剎不住車了。來聽的人，抽旱煙的煙頭燙了手，擔水的拄著扁擔忘記關水龍頭，切菜的捏著青菜伸長脖子張望，端盤子的把盤子倒放在一旁，截椽子的忘了扯鋸……
「……八十老人門前站，
一日不死要吃一天的飯。
為人子女要孝順，
不孝的子女罪孽深。
大人做，娃娃看，
環境影響是關鍵。
老貓房上睡，
一輩接的是一輩。
叫同志，你記心間，
羊羔咂奶雙膝跪，
小烏鴉報恩是十八天。
鳥獸尚知養育恩，
何況我們還是人。
我們的國家很文明，
尊老愛幼救窮人。
養育之恩不圖報，
望子成龍白費心。
父母恩情似海深，
人生莫忘養育恩……」
可幾個兒子沒有一個續他的衣缽的。王佑祿不免有些失落。
失落歸失落，有兩個民辦教師慕名而來向王佑祿學陰陽。王佑祿也怪，只是帶著兩個徒弟走南走北，基本不給教啥東西。兩個徒弟不好問師父原因。王佑祿心裡很清楚，先學規矩，規矩立穩了，其餘的好辦。
兩個徒弟除了學規矩，立規矩，就是看師父怎麼念經，看師父怎麼包經書，怎麼寫繁體字，怎麼長跪，怎麼說古今……
有一日，兩個徒弟不辭而別，自己跑江湖了。
兩個徒弟的絕活是一個小音箱。給誰家辦事，摁開音響按鍵，裊裊的念經聲就裊裊地誦開了。能誦一天呢，這比王佑祿按儀程念的時間要長很多。只是，好些人覺得，這聲音像是王佑祿的。
後來，請這兩個徒弟的人家也不少。
再後來，王佑祿就死了。
關於王佑祿的死，三岔溝人眾說紛紜。
有的說是王佑祿晚上誦經的時候，兩個徒弟悄悄錄了音，一部都沒有落下。然後撂開師父自己單幹了。師父名聲敗壞，抑鬱而終。
有的說是王佑祿因為在誰家講了古今，來東家幫忙的人多，都去聽王佑祿的古今，忘記了活計，這家請來的總管大人不大樂意，心裡記恨了。
這家請來的總管記恨了之後呢，在埋葬那天，也就是把這家亡人放進墓穴，王佑祿沒走出多遠，總管大人就指揮人們往墓穴里撒土了。
不久，王佑祿陰陽就死了。
當地這個行道有個講究，說是陰陽埋人，要走出墓穴百步遠之後，才可以往墓穴里撒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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