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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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老的人

文、圖/陳景展

他小時候和一群孩子點鞭炮耍時，瞎了一隻眼。在我們這個村子中，他算是有文化的，懂得教育。早早給自己的女兒買了小人書，背《三字經》，從過去的故事中教導她做人的道理。可是，他女兒卻不愛讀這些書，書都被我和我姐借走看了。她父親就埋怨了，自己花錢買的書，自己的女兒不好好讀，結果讓別人家小孩子讀了。我小時候，許多小夥伴常在一起玩，長大了，不知何故，就互相陌生了。

他收養過一個女孩。他的女兒看管著這個養女。養女很乖，但是，他的女兒常常虐待、打罵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她喜歡看她受苦的樣子，哭得背過氣去，打罵的時候，她以此為樂。等父母回來，她再安撫她。外人無法過多插手，只能看她故意發泄情緒，稍微勸阻。他的愛人得了乳腺癌，晚期比較痛苦，家中臭味很大，氣息令人難忍。最終，在痛苦中離世了。

我出家後，村中的許多事情漸漸不知道了。慢慢地，聽說一些人和事。那個養女，長大在西安打工，突發皮膚疾病（皮膚出現紅斑），昏迷不醒，他得知消息，去把女兒背回來。路過西安火車站（西安到藍田的客車站也在這裡），市民看到情形，不少人心生憐憫，關心和捐助。回來不久，孩子就咽氣了，沒有挺過這一關。他的親女子，去了深圳打工，音訊全無，而妹妹已經死了，姐姐尚不知道消息。村裡的人議論，說經常看新聞報道，恐怕你的女兒已經被人販子拐賣了。村裡人讓他去深圳找女兒。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找。一年一年就過去了。他開始撿破爛生活，同時，也等待著女兒的消息。

好多年過去了，或許，他已經不再抱有希望，埋了妻子、埋了養女，就當親生的女兒也已經死了。有一天，他的女兒卻跟著一個四川的男子在一個夏天回來了。果真，他的女兒去深圳後，就被人販子盯上，賣到了四川。她脫不了身，也不允許她和家裡人聯繫。等人家放人時，她已經和那個男人有了孩子。當有了孩子，孩子就成了束縛，這才讓男人跟著，到陝西來看她父親。她父親也沒有啥喜悅和激動，其實，命運早已把人弄麻木了。回來了，就回來了。一起去地里幹活。那個四川男人也算勤奮，在地里一直幹活，把莊稼收了。父女團圓畢，四川男人又把他家買來的女人帶走了。她是身不由己的，能夠回來一趟也不知道背後求過多少次、說過多少好話。

他還是一個人。每每經過他家門口，我就在想村裡的這些老人。為什麼當初最善良、講文化的人，最後成了狼狽不堪的樣子，撿廢品求生？我母親的一位女老師，也曾經是縣城最受人尊敬、最懂文化的人，如今也整天在農貿市場撿爛菜葉求生？那些人都老了。都是孤獨的。對你而言，他是一個故事。對他而言，每天面對的又是什麼樣的世界？他說，你回來了？我說，我回來了。他也不願意多說，人生就是這樣子，並沒有悲苦，因為人人在命運前面都是無奈的。我也不願意多說，因為不知道該說啥。說啥，也扭轉不了村子裡的世界。

記得小時候下雪的時候，我看見一個老人在雪地里拿著鋁鍋從麥筧堆上攬雪，為的是做飯的時候能節約一些水。而雪，看似是白的，其實煮出來是髒的。也有的男子換新煤太早，下面的煤還能再燒一會兒，還可以再烤個饃，女人破口大罵男人敗家、浪費了煤。也有的女人擔心煤一夜裡燒得太快，把煤用鋸子鋸開，一次只捨得用半塊煤……稀奇古怪的故事，親眼見的、聽說的，都道出這個民族的共同辛酸。

每個村子裡的老人們，留在世上的痕迹越來越淡，有的，連他們自己也記不清關於自己的事情了。他們，都在我的身邊划出了一條條線，一條越來越老的線……他們逐漸老去，承受著各自的故事。對於我們，這些故事似乎不甚重要。對於他們，這一條條線又意味著什麼？老年了，誰在管他們、操心他們、在乎他們，甚至於，去問寒問暖，關心他們內在的需求？他們是越來越淡的線，漸漸在紙上再也畫不出任何墨跡了……死了，也只是一個笑話和故事。村子裡，沒有真正的意義上的祭祀和哀悼。而孩童的記憶，也將他們抹去。

2018.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