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人不作獻媚文

最新 01-30

董其昌在某落款上寫道：「杜工部應制詩絕少，不似王右丞、沈佺期得見所長，此其施之廊廟者。」杜甫的應制詩少，因其據民間，在野，不入朝廷法眼，李白在朝時，雖有使楊貴妃研墨、高力士脫靴之爽放，卻又應制詩連篇。據《本事詩·高逸》載：「玄宗聞之，召入翰林。以其才藻絕人，器識兼茂，欲以上位處之，故未命以官。嘗因宮人行樂，謂高力士曰：『對此良辰美景，豈可獨以聲伎為娛，倘時得逸才詞人吟詠之，可以誇耀於後。』遂命召白。時寧王邀白飲酒，已醉。既至，拜舞頹然。上知其薄聲律，謂非所長，命為宮中行樂五言律詩十首。白頓首曰：『寧王賜臣酒，今已醉。倘陛下賜臣無畏，始可盡臣薄技。』上曰：『可。』即遣二內臣掖扶之，命研墨濡筆以授之。又令二人張朱絲欄於其前。白取筆抒思，略不停綴，十篇立就，更無加點。筆跡遒利，鳳跱龍拏。律度對屬，無不精絕。其首篇曰：『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樓巢翡翠，金殿宿鴛鴦。選妓隨雕輦，征歌出洞房。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

袁枚《隨園詩話》曾大量選錄尹文端，畢秋帆，福敬齋、和希齋等朝廷重臣之詩，為此遭時人諂媚之譏。伍拉納之子曾譏之曰：「一部詩話，將福康安、孫士毅、和琳、惠齡諸人，說來說去，多至十次八次，真可謂俗，真可謂頻。」

林語堂嘗言：「我從未有寫過一行討當局喜歡或是求當局愛慕的文章。我也從來沒說過討哪個人喜歡的話；連那個想法也壓根兒沒有。」陳寅恪嘗言：「默念平生，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民國時期，如林語堂、陳寅恪這樣的獨立文人多矣，他們都做到了愛因斯坦所言的「不參與你確認的任何不義的事物」。大環境使然，新舊社會兩重天，昔時此能者，如雲如流，不知凡幾，故毫無稀奇。

1979年，政治空氣回暖，讀完錢鍾書《管錐編》的李慎之敬佩之餘，登門道賀，說特別佩服錢的「自說自話」，文中無一趨時語，未著一字理睬三十年來統治全國的意識形態。錢聽後淡然一哂：「天機不可泄漏。」李慎之的敬佩不無道理。上海市1969年8月版《英語》，第一冊從第一至第六課分別是：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毛主席思想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中國工人階級萬歲！當時有道小學數學題曰：「毛主席教導我們：『永遠不忘階級鬥爭。』劉老漢在解放前在地主家當長工，為地主種地12畝，地主的心比毒蛇還毒，每畝地能收糧食620斤，而劉老漢只能拿到130斤。請同學們計算一下，劉老漢辛苦一年能拿到糧食多少斤？被毒蛇一樣的地主剝削了多少斤？」答案很簡單：劉老漢辛苦一年能拿到谷130×12＝1560（斤），被比毒蛇還毒的地主剝削了（620－130）×12＝5880（斤）。現在看來，這樣的數學題很可笑，但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讓小學生在做題當間也能累積對地主仇恨的命題方式，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而錢先生的《管錐編》寫作於六七十年代，屬重污染的人文領域，焉有不受影響者，何以不見痕迹？錢本人具有冷靜而獨立的思考，且甘於寂寞，有容乃大。該著以筆記體寫就，屬點滴積累而來。說其寫作時未打算出版是假，但羨魚不結網，不急於出版，待機而發是真，此著於1979年8月由中華書局分冊出版時，政治風向已轉，便不必添加額外的標籤了。

錢鍾書也曾恃才傲物，不拘一格。清華本科畢業後，學校本想留他讀研究院，他卻口出狂言：「整個清華沒有一個教授有資格充當錢某人的導師。」錢先生臧否人物，是相當刻薄的。1949年後的錢鍾書已不再少年氣盛，晚年更是趨於恬淡平和：飆谷投響，過而不留，月池浸色，空而不著，無心於事，無事於心；甚至有些城府心機：覺人之詐，不憤於言，受人之侮，不動於色，察人之過，不揚於他。慎則免侮，默則免惡，錢先生沒有壯士斷腕，衝鋒陷陣，成為磕碰石頭的雞蛋，也沒有俯首帖耳，搖尾乞憐，成為識相得體的寫作組成員。但卻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曾對郭沫若、章士釗迎合上意撰寫《李白與杜甫》《柳文指要》頗不以為然。此時的文人，仍修齊治平、內聖外王那一套，隨時都在爭做犬儒，爭做趨炎附勢、獻媚邀寵的吹鼓手，蕭乾曾言：「掉進狼窩，就得跟狼群一起吼叫。」能做到錢先生這一步，既不失節，也不犧牲，已實屬不易。章學誠有言：「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沉潛者尚考索之功。」無論做人問學，錢先生都屬於「沉潛者」。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此非有己無人、明哲保身的偏私之虛，實在是得了自然無為、見素抱樸的無奈真傳。《管錐編》引王昌齡《採蓮詞》「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花臉兩邊開；棹入橫塘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荷葉羅裙、芙蓉花臉，一色也；引韋莊《白牡丹》「昨夜月明渾如水，入門唯覺一庭香」，月明如水，白地一片，與白牡丹一色也；引尹穡《西軒》「草黃眠失犢，石白動知鷗」，黃牛入黃草，白鷗隱白石，一色也；引楊萬里《披仙閣上酴醿》「酴醿蝴蝶渾無辨，飛去方知不是花」，酴醿蝴蝶，飛花飛蝶，也一色也。自然界的渾然，與世間之隱藏，似乎一回事，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渾然在不知不覺，也知也覺，隱藏在天際真人，山中宰相。然鷹立如睡，虎行似病，雖破帽遮顏過鬧市，卻心存遠志，腳下有路，未有一日虛度，片刻懈怠，待雲開月朗、否極泰來時，扛鼎之作，孔武有力，震驚豈限於學界。有道是風霜之威，天之殺物，正以成物；禍患之降，天之困人，正以成人。

非我不能也，此乃時也，運也，命也。既時，既運，既命，亦學，亦識，亦悟。既學，既識，既悟，更操，更行，更德。故曰：爾不能，錢先生能，爾若能，爾也錢先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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