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錦堂:母親的村莊
母親的村莊
張錦堂
大地醒了。
啟明星像一顆晨露,往村莊的屋檐上悠悠滴落,濺出遠遠近近地一片狗吠。
母親在灶前生火,把缸里的水,一瓢一瓢舀進鍋里,水氣沿鍋蓋邊緣漸漸冒出,彷彿一襲白蒙蒙的輕紗,籠罩著母親晃動的身影。灶洞里的火,嗡嗡撲騰,像是聞到了地里剛長出幽香的苞谷,不時伸出黃焰焰的火舌,舔母親的臉。
母親輕聲噓住自家的狗,亮嗓子現在還不是時候。狗就爬卧地上,緊盯院門,裝出乖順的模樣。
牽牛花比村莊醒得早,細細碎碎的花瓣,爬滿土牆,母親心疼這些在早晨隱隱發亮的野花,像村莊的頭飾,太陽出來,照耀著花朵,村莊就很斑斕。
牛在很遠的地方吼叫,那詞語土地一聽就懂。牛牽著樺犁,在陽光下翻耕泥土,那是一隻季節的手,撓著土地的腹部,愜意而舒服,莊稼就綿延不絕地伸出綠幽幽的頭來,給村莊送上春華秋實。
牛出去,回來,看見路旁耷著綠色的東西,順嘴吃上幾口,有時是蔗葉,有時是草,有時就停下來,歪著頭,看看天空。龐大的身軀,只是一團溫和的鄉情,即使牧牛人把鞭兒甩得賊響。牛也要吃,因為喜歡。人的要求可以很過分,牛咋就不行。好吃並不懶做,而且吃的只是草。那天,母親準備了一小把鹽,撒在草料上。像兒女得到母親的庇護,牛悠長的鼻息里,隱隱含著歡喜。
站在坡頭上,村莊還是那麼高,與天空挨得很近,僅隔著一隻鳥翅的距離。生活的風光開始,炊煙擁著孩提的哭聲,母親呵斥著豬狗鵝鴨,在高蹈的山水裡,形而下地等候太陽下山。
把村莊一針一線地縫成一部線裝書,母親心無旁鶩地老去。村莊的籬笆上,爬滿花朵,那是母親的慈祥,新鮮、動人,把村莊打扮得像螞蟻河般寧靜。
山中的樹葉,是小河的源頭,億萬顆露珠像星星般滴下,螞蟻一樣蠕動、彙集,成了一條無聲而湍急的河流,淺秋季節,螞蟻河成了女人的天堂,在清凌凌的螞蟻河旁,浣衣、翟足
螞蟻河慵慵懶懶淌著,像一根軟軟的草繩,掛在地上,坡頭淌到坡腳,一株草尖上,紅蜻蜓翹著驕傲的尾巴,等待蚊蟲飛來,然後一口銜下,為村莊廊清空氣,母親不許干擾蜻蜓的飛翔,蜻蜓透明的翅膀上,晾著母親一生的時光。
那一天早晨,我感到了溫暖,彷彿沿很遠的歲月深處過來,像母親寄來的包裹,絮絮叨叨的叮囑,像一朵朵燈盞花,在空氣里開放。我猛然睜開眼睛,看見新鮮的陽光,像母親一樣,安靜地佇立床前。我愣了,很想哭,思念很無奈,卻無法不思念。在這所古老的村莊里,連雕刻在窗欞上的花鳥蟲魚,失去母親的撫慰,也不願萌發生動的心思。
陽光這把雞毛撣子,往我臉上柔和地撫摩,村莊的聲息隨著陽光,由窗口緩緩地踱入。我縮在被子里,享受著村莊的溫暖。
老井在村後,不遠,出村口就到。在遠處看,井長得像一個鴨蛋,很橢圓地放在那裡;走近了看,又變成了一個圓。村莊的先人,在掘井的時候,為村莊作了富貴的寓意:金蛋、銀蛋取之不盡的意思,很樸素,卻是充滿禪意的幾何圖形,僅出自生活本來的需要。在村莊里,很多原來的事物,比文化加工的想像實在得多。
井比路面矮下去一節,生生被村莊踩了下去。歲月的腳步很重,即使磕磕碰碰,生命的來來去去,彷彿那根顫顫悠悠的扁擔,咯吱咯吱地在村莊響亮。井水依然很滿,很清澈,繼續為村莊灌溉著生命。把風雨的黃曆,一頁頁撕去,村莊就著老井,一口氣喝了幾百年,仍然水淋淋地,還有村莊的歌,也因喝了老井的水而清脆,我站在母親身後,看母親翻動鍋鏟,聽母親輕輕吟唱古老的歌,心靈一派澄明。
宿在離老井不遠的一座古宅里,母親喚我醒來,被母親喚醒的,還有這座村莊,走出去老遠,仍能感覺,五百年的村莊,只是一點淡淡的泥味。
(張錦堂簡介: 上世紀80年代開始發表詩歌、散文、文學評論、報告文學等文學作品,著有詩集《紅月亮》、《在陽光下行走》,散文集《大地上的部分細節》,系雲南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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