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系」:「正史」排列的中國王朝
今天要講的,不是一部史書,而是一大套史書;它也許是史上最有名的一部「叢書」,由歷代王朝續修而成,它的名字,叫作「二十四史」。
「二十四史」,是24部歷代「正史」的集合。如果我們從「什麼是中國」的角度來重新審視它,會發現,這24部「正史」,正好串起一部中國人的完整家譜,構成一部「千年一系」的中國王朝譜系。
(一)
正史的概念,是修於初唐的《隋書·經籍志》最早提出來的,特指以司馬遷《史記》和班固《漢書》為代表(二人往往合稱「班、馬」)的紀傳體史書。
《經籍志》所列「正史」,包括了《史記》以降的67部史書(含亡佚則為80部),同時梳理了正史形成的源流:
西漢中期司馬遷修《史記》,「上自黃帝,訖於炎漢」。東漢初,班彪續補了傳記數十篇,未成而卒,漢明帝令其子班固續完之。班固認為:「唐(堯)、虞(舜)、三代(夏商周),世有典籍,史遷所記,乃以漢氏繼於百王之末,非其義也。」
作為紀傳體的發明者,《史記》是一部通史,從傳說中「五帝」之首的黃帝一直記到漢武帝時期,在班固看來,西漢忝「繼於百王之末」,「非其義也」。那是什麼「義」呢?實際上就是尊本朝之義。所以班固修史,從漢高祖開始,一直記到王莽之誅,寫成一部西漢的全史。這一默默灌注了「義理」的新傳統,為後來者所繼承,從《漢書》開始,後來的正史,全是斷代史。
斷代史者,「一代之史」;「一代」就是一姓王朝,故王朝也稱朝代。中國歷史有多長,就可以用多少「代」來形容。
到西晉時,陳壽修《三國志》——「自是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十家」。
魏晉時期是史學復興的一個高峰期,許多人致力於修「一代之史」,他們一致採用了「紀傳」的體裁,這些史書,通通被《隋書·經籍志》視作正史,有數十家之多。正因為正史記一代「國史」,所以地位重要,在《經籍志·史部》所列13種史書類型中,正史置於諸史之首。
《經籍志》開列的80部正史,多為私人撰述(如班彪死後,漢明帝令班固繼續這項工作,就稱作「繼成其(父)志」),但多得到官方的支持,好比《漢書》《三國志》都未終卷,作者先逝,在皇帝的直接關照下,才得以成書付梓。
經過南北朝數百年的離亂,唐朝重新實現大一統,立國未久,即開館撰修了包括《隋書》在內的多部前代史。這才有了「十史」(三國至隋的「十代之書」)和「十三史」(加進司馬遷、班固、范曄三家之書)的說法。而以朝廷的名義開設史館、召集文臣集體纂修,並監以宰相,遂為「故事」,從而開啟了朝代直接主持修史,以把控歷史話語權的新傳統。「正史」的官修特色愈加鮮明。
隨著王朝更迭,宋代有了「十七史」,明代有了「二十一史」。到清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時,又加進《明史》《舊唐書》和《舊五代史》,成為「二十四史」。新加進的3部書,皆由「欽定」「詔增」和「睿裁」,正史必須得到皇帝的欽準確認,「凡未經宸斷者,則悉不濫登,蓋正史體尊,義與經配,非懸諸令典,莫敢私增,所由與稗官野記異也」。
四庫館臣說「正史體尊」,是因為正史「義與經配」,這正是班固所崇尚的「義」的強化,正史戴上了「欽定」的冠冕,前所未有地體現著王朝的意識形態。
(二)
體現正史「義」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對「正史」的選擇。
正史記「一代之史」,「二十四史」中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缺漏,某些大一統王朝,有代無史,如秦和新(王莽新朝);二是重複,如南北朝「八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之外復有「二史」(《南史》《北史》),唐書、五代史皆有新舊。
這說明,「正史」不是簡單地存「一代之史」,它是有選擇的。一方面,像秦和新朝,雖然都是大一統王朝,但一以「暴」,一以「篡敗」,合法性遭到質疑,故秦朝被打入「閏位」,新朝史事被拆解分入兩漢之際,皆無專史;另一方面,南北朝及五代遼宋金分裂時期,「華夷」混雜,各自存史,並不因為某些朝代是「夷狄」,就將其從正史中斥逐。歷史的實態是分裂的,然而在中國正史體系里,它們又是有機統一的。
可見,正史主張的「義」,要在於統治的合法性,而非「華夷之辨」。
於是,從黃帝到兩漢,繼之以魏晉,又南為「宋齊梁陳」,北為「魏齊周」,再為隋唐五代、為宋遼金、為元明清——「正史」排列出一套完整的中國王朝。「唐宋元明清」,今人讀來,朗朗上口,宛如一家。
過去講中國史,多著意於「一家一姓」王朝的更替性,卻多多少少忽略了這些異姓王朝之間的貫通性。是一根什麼樣的主線將它們貫通起來?就是「正統」觀念。正統觀是中國古代關於統治合法性的最為重要的政治文化命題,歷代王朝無不照這個方向在努力,而歷代正史無不以此為依據對「王朝」進行選擇和確認。
(三)
當代西方習慣以國家制度的形成作為歷史的開端,比如日本就以天皇的出現作為國史之始,且以天皇的接續傳承,產生了「千年一系」的說法。其實中國的歷史,從步入「家天下」(也是王權的強化與確認)的夏——第一個「中國王朝」算起,4000多年來,在分分合合的表徵下,實際上也存在一個「千年一系」的王朝傳統,並且跨越了封建制與郡縣制兩種社會形態。
早在孔子生活的周代,夏商周就已連稱為「三代」。代可以是人,也可以是朝家。夏商周之嬗,是「革命」,然而幟易了,火種還在傳遞。這「火種」,被稱為天命、德運,是同一個上天意志的轉移。古人常說「敬天法祖」,祖先(姓氏)不同,但所奉之天(及其精神)卻是相同的。
王朝姓氏有別,但王朝的使命與傳統卻星火相傳。所以孔子說:「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又說:「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監即鑒,這與《詩經》所說「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是一致的。正因為看清了這條傳承、鏡鑒的主線,孔子才敢大膽預測:「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殷因於夏,商因於周,漢承秦制,唐承漢統,清承明制……類似說法屢見典章。司馬遷在大一統中國的第一個盛世,首次對上古以來的歷史發展脈絡,做了一個長時段的整理,歷史是以一篇篇本紀(帝王傳記)相聯屬的。班固繼之修「一代之史」,形成了以朝代為「寫作區間」的新範式,此後一代一代往下續寫。到了大一統的唐,又來一次新的補充整理……寫中國之史,這是中國人獨有的傳統,是代代相傳的自覺的文化工程。
過去人們諷刺斷代正史,說它是一家一姓的家譜,可是劉氏、曹氏、司馬氏……的「家譜」,是劉氏曹氏司馬氏自己修的嗎?不是,都是代之而興的王朝替他們修的,是後代為前代「作傳」。
後世修前代史,早期重在借鑒,後來更多在「義」,歷代王朝通過「修勝朝史」以宣告自己是前代的合法繼承人。
◎本文原載於《中國青年報》(作者胡丹,三峽大學副教授),圖源網路,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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