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鳥會議》選譯
沒什麼可寫的時候，為了保證文字的輸出量不致荒廢，就會搞搞翻譯。
博爾赫斯的小說《接近阿爾莫塔辛》的靈感來自波斯敘事詩《群鳥會議》，已有三種英譯，至今甚至都沒有個漢譯節選。我找來英譯本看了看，覺得還挺有意思的，看著哪段不錯順手就譯了過來。波斯語懂的人少，自民國以來，從英、俄轉譯波斯文學似乎成了傳統，《魯拜集》、《魯米詩選》，《薔薇園》和《列王紀》也是先有了轉譯本，後來才從波斯語直接譯出。
《群鳥回憶》是12世紀波斯詩人阿特的作品。阿特與《魯拜集》的作者海亞姆幾乎處於同時代，並且都是內沙布爾人。《群鳥回憶》講的是戴勝鳥帶領著群鳥去尋找他們的過往西莫格的故事，他們穿越過七個山谷，最後只有三十隻鳥到達了西莫格的王宮，但那裡什麼都沒有。那時候他們才發現，西莫格（Simorgh）其實就是他們自己這三十隻（Si）鳥（Morgh）。
故事說完了，隨之而來的就是解讀其本身的含義以及挖掘其外延的象徵。博爾赫斯在《接近阿爾莫塔辛》中嘗試了後者，他從這個故事中發現了「尋找與被尋找者的同一性」，或者說能從我們尋找的東西上看到自己的某種品質或性格特徵。當然，這些屬於故事的外延（詳見這篇）。那麼阿特寫這篇敘事詩原本想表達什麼呢。
戴勝鳥說要尋找國王西莫格，剩下的鳥兒們開始發表意見，有的說我向永生、想回到天堂去，尋找西莫格對我而言不具備吸引力，有的被人類豢養、馴服，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想踏上遙遠的追尋之旅，還有些因為自身太過弱小，無法克服旅途的艱辛。但是從來沒有鳥發問：「我們為什麼要找我們的國王？」我想了下，估計是文化或者信仰不同，如果把尋找西莫格換成尋找祖先，作為漢文化背景的我就會覺得尋找祖先理所應當。同樣的，波斯人就會覺得尋找國王理所應當，這裡的國王是類似於「真主、上帝」這樣具有神性的。那麼這個故事就可以解讀為：迷失的靈魂在尋找意義。最後找到的西莫格就是他們自身，這又說明了什麼——不靠天，不靠地，只靠人民老百姓么？
解答這個問題就要從作者阿特的信仰講起。《群鳥議會》的作者信仰的是伊斯蘭教的神秘主義派別蘇菲派，在蘇菲派看來，自我（Nafs）有三個階段，衝動的、自省的和平和的，衝動的自我是最原始的自然力量，從中會孕育出惡，自省則是達到凈化的手段，最終的目的則是歸於平和。以這三個階段去解釋《群鳥回憶》，則會發現最開始的鳥兒們擁有的是衝動的或者說原始的自我，這種自我追求享樂，易受誘惑，需要捨棄。旅途則象徵著自省，鳥兒們越過的七個山谷也分別被稱之為：尋找、愛、知識、分離、統一、奇蹟、滅亡。最終，西莫格就是被凈化的自我。於是這則寓言就可以看成蘇菲派對修行的闡釋，即是對自我的凈化。
有意思的是，在戴勝鳥的訓誡中，這種凈化需要掙脫世界沉重的網，才能找到真正的實在，將生命歸於其中以求完滿，這對於生命來說意味著死亡，對神靈來說卻是永恆。這種思想在我這個半吊子佛教哲學研究者看來十分熟悉。現實非真實，超脫這種非真實並在真實中達到圓滿，即是涅槃這樣死亡和永恆的統一。蘇菲派也確實受到過佛教的影響，非我妄言。
最後，由於蘇菲派信仰的神秘主義精神，以及作者的創作理念認為：「只有將隱喻非邏輯化，儘可能地晦澀不宜理解，這樣才會誘使讀者思考，含義就會直接進入讀者的內心而非通過文字。」這和禪宗也沒什麼區別。所以，《群鳥會議》的文字非常晦澀，很難抓住正確的內涵。但這也是其魅力所在。
選段一
鸚鵡的借口
下一個發言的是漂亮的鸚鵡，
通體披著綠色，喙上還沾著糖屑，
脖頸圍著一圈金黃色的羽毛。
哪怕是鷹隼也不敢在她面前誇耀，
多麼可愛啊——地球上多彩的綠
也不過是她翠羽上的圖畫，
當她用那迷人的聲音說話時，
甜美得像是被仔細研磨過的昂貴的糖。
她顫聲道：「我被無情的人關在籠中，
但我的願望是重回自由；
如果我可以再次自在地飛，
我將去尋找那永恆的微光，
被可札守護著——他綠色的斗篷猶如我身，
我們共享著顏色明顯地表明，
我就是他或者他的化身。
只有可札守護的微光才能滿足
我充滿渴望的靈魂——我一點都不想去找
你們喜歡說的西莫格的王座。」
戴勝鳥的回應
戴勝鳥說道：「你這諂媚的奴隸——
你的想法並不崇高，也不慷慨勇敢，
就想到你們族群沒別的目的
除了找水喝就是結交忠誠的朋友。
請仔細想想——你想要重回什麼狀態？
你的羽毛很美，但你的腦子在哪？
想當戀人卻拋棄了靈魂；
既輕視愛情又想要找到真愛。」
可札的故事
（接上段，以下是戴勝鳥為鸚鵡講的寓言）
可札想和一個人作伴，那人的心靈
曾被獨自送到安拉面前。但那人拒絕了
並對可札說：「我們倆不可能做朋友，
因為我們的存在形式有不同的終點。
你擁有不朽的生命，
你將永生；生命是你存在的根源
但我的卻是死亡——你想要活下去的同時
我正不耐煩地準備去死；
我離開你就像是一隻快鳥逃出牢籠，
自由地飛到高空里，無拘無束的空氣中。」
選段二
孔雀的借口和戴勝鳥的回應
下一個說話的是孔雀，身披華麗的羽衣
絢爛浮華；他顯示出
自己是一隻既驕傲又扭捏作態的鳥
臉上掛著輕慢的表情左顧右盼。
「畫出這個世界的人創造了我，」
他尖聲道，「但是這天賜的資本如你所見
不應當在你們心裡激起妒忌。
我曾居住於天堂；
不過那善於逢迎的蛇給我的建議
欺騙了我——我成了他的朋友，恥辱
隨即降臨，於是我被驅逐到宮殿之外。
我最深切的希望就是能在一個神聖的日子
有使者降臨並指引一條路
讓我重回天堂。你所稱頌的國王
實在是一個陌生的名號；我心靈的眼睛
一直盯著那塊令人愉悅的土地——
這才是我所希求的目標。
我怎麼可能安心去找西莫格，因為我
心中依舊挂念著天堂！」在回應中
戴勝鳥說：「這些念頭把你帶入了歧途
越來越遠離正當的道路；
你以為你天上君王的宮殿較之於
裝飾它和世間萬物的真主更珍貴。
我們尋找的歸宿在不朽的來世；
我們追求的真理猶如無涯的大海，
你的天堂不過其中一滴罷了。
大海本屬於你；為何止步
沉迷於轉瞬即逝的露水般的美夢。
太陽的奧秘你本觸手可得，但你
滿足於光隙之間漂浮的塵埃？
請轉頭看看實在的生命，捨棄似是而非——
哪個更重要，身體還是靈魂？
是二者兼具：以慾望和旅程達到靈與肉的統一。
選段三
一隻膽小的鳥的抗議
有一隻鳥發出了一聲無助的鳴叫：
「這段旅程我已無法繼續，我太虛弱了。
親愛的嚮導，你知道我已再難舉翼；
我從來沒有嘗試這樣的壯舉。
這無盡的山谷，危險就在眼前；
可能在途中首次歇息時我就會墜地死去。
火山依稀顯現在到達目標的前路上——
承認吧，這旅程並不適合每個人。
路上已被染上了太多鮮血；
成百上千的生命，就像你說的那樣，
為了這偉大的事業向他們致敬——
太多的死亡，儘是徒勞的犧牲。
即便是最英勇的人，在這條路上也會被嚇退，
頭巾下隱藏著被嚇壞了的自尊——
膽怯的靈魂有何生路？我又有何生路？
如果我繼續前進我一定會死去！」
戴勝鳥的訓誡
戴勝鳥說：「你的心像冰一樣被凍住了；
你何時才會讓自己從懦弱中自由。
既然在這旅途中你說自己時日無多，
前進還是後退有何區別？又有何畏懼？
這世界污穢而罪惡，無依無靠的人
降生世間又無依無靠地再度離開。
他們死亡，腐爛，忍受渾濁苦厄；如果我們
終將在這旅途中滅亡，總比，
在濁世的哀傷中苟活來得痛快。
如果這偉大的征程徒勞無功，如果我的信念
最終化為虛妄，那麼我的確該死。
這世間本就沒有定數——為何不
在這旅途中試著冒險？在愛情中
忍受折磨，總比活在羞恥中好得多。
既然沒有人走完過這段旅程，何必在意
那些目盲一般的傢伙們的冷眼？
我寧可死於被理想拋棄，也不願
把心囚禁起來並出賣理想，這不算活過。
我們已耳濡目染太多事了——我們學到了什麼？
人們從未停止迷戀自我哪怕一瞬；
總有愚人聚在一起妨礙我們的前路：
他們喋喋不休的陳詞濫調何時才能停歇？
我們只有在將靈魂從自私和愚昧中釋放出來
才會擁有實現願望的自由。
想要被表象面紗之下的真實世界接納，
你必須離開那些自認為代表正義的大眾。
一旦解開表象的面紗，你才會明白
眾人之所以盲從走上歧途，是受了奸佞的蠱惑。
如果你還存有一絲意志，就請遠離女人的謊話，
倘若這趟尋找失落的榮耀之路
終被證明是輕率的行為，但要明白我們的旅途
不僅僅是說大話而是嚴格的實踐。
愛情的大樹上很少結出果實，
誰明白了這個道理就懂得了謙虛。
當愛情寄居於某人的胸膛，
生命便不再重要，心也會不知疲倦。
愛情的痛苦會殺死他，而後溫柔地收取
用來完成這場名為愛情的手術的代價——
他喝下去的水會帶來痛苦，咽下的麵包
瞬間變成了傷口中流出的血；
儘管他虛脫、暈眩，比螞蟻還弱小，
愛情也會給他力量變作為愛人搏殺的勇士；
他喝下的的每一口水都提醒著他
正掙扎於愛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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