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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祖國和土地,而母語是我們唯一的根

毫無疑問,達爾維什既是主角也是證人,他心中感到坦克的位置,在古老文明和詩歌的位置,聚光燈照亮國際舞台的中心。

——北島《我屬於那兒》,收錄於《今天》第115期

我屬於那兒

2008年8月9日,默罕默德·達爾維什在美國休斯敦因心臟手術失敗而辭世。按其遺願,把他的遺體運回拉姆安拉。葬禮是巴勒斯坦國的最高規格——國葬,降半旗,全國哀悼三天。

兩個月後,柏林國際文學節為紀念達爾維什,召喚全世界各地同時舉辦詩歌朗誦會。10月5日下午3時在香港的商務印書館演講廳,舉辦了紀念達爾維什詩歌朗誦會——我屬於那兒,借用他的一首詩的標題。

在開幕式的演講中,我這樣寫道:

「今天,2008年10月5日,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在全世界五大洲一百多個城市,分別用不同的語言舉辦詩歌朗誦會,紀念一位剛故去的詩人,這在人類歷史上恐怕還是第一次。而香港和台北是加入這一世界性詩歌活動的兩個華人城市。

可悲的是,我們生活在一個被權力與金錢瓜分的世界,無錢無勢的人要麼是這世界的奴隸,要麼是它的敵人。我們紀念達爾維什,紀念一個不僅無權無勢,甚至連家園都沒有的詩人,就是要對這樣的世界說不!

我們一直在不斷追問:詩歌何為?在今天,在全世界的詩人用各種語言紀念達爾維什的莊重時刻,我們或許重新懂得詩歌的榮耀與悲哀:它是無權者的權力,無產者的財富,無家可歸者的家園。

是詩歌讓我們大家聚在這裡,超越種族、國家、意識形態與文化。或許正如達爾維什在詩中所說的『我屬於那兒』,『那兒』是人類共同做夢的地方,代表著良知、勇氣和創造力。正因為有了『那兒』,才有了此刻與身份,才有了我們超越現實存在的可能。」

2002年春,圍城中的拉姆安拉。3月24日下午,我們抵達特拉維夫國際機場,由法國駐以色列領事館的領事帶隊,乘大巴專車前往拉姆安拉。作為國際作家議會代表團成員有,美國小說家羅素·班克斯(Russell Banks)、南非詩人布萊頓·布萊頓巴赫(Breyten Breytenbach)、義大利小說家文森佐·康索羅(Vencenzo Consolo)、西班牙小說家胡安·高伊蒂索羅(Juan Goytisolo)、法國評論家克里斯蒂安·薩爾蒙(Christian Salmon)、葡萄牙小說家何塞·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和奈及利亞詩人劇作家沃里·索因卡(Wole Soyinka),還有我——八位成員來自四大洲八個國家。頭一天下午六時,在巴黎書展大廳的法蘭西廣播電台專櫃,我們舉行新聞發布會,公布了「巴勒斯坦和平呼籲書」,來自三十多個國家的五百多位作家,包括以色列作家也簽了名。

在記者問及我們巴勒斯坦之行的目的時,索因卡答得好:「這很簡單,我是應被圍困的同事巴勒斯坦作家達爾維什之邀。大家兩度盼著他去領取美國大學的一個重要獎金,並和其他作家交流。這相聚因九一一事件推遲,然後被取消了。依我看,他失去這次翻越邊境的機會是大遺憾。由於達爾維什不能來,我們應該去找他,就這麼簡單。」

天色漸漸暗下來。先是一個緊挨著陰森森的兵營的哨卡,旁邊停著坦克,前方是炮樓,射擊孔像空洞的眼窩。我們穿過重重包圍。天剛擦黑,我們進入拉姆安拉的領地,由一輛巴勒斯坦警車引導,終於抵達花園大酒店。

在酒店大門外,迎接的主賓是巴勒斯坦作家和詩人,領頭的是默罕默德·達爾維什,兄弟般緊緊擁抱。我的第一印象是,他熱情而矜持,鏡片閃爍,帶著白色絲綢圍巾。他61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我注意到,他有個樂觀的大鼻子。

我們在客房放下行李,從花園大酒店步行到餐廳。腳下是燈火閃爍的耶路撒冷,和拉姆安拉相距僅16公里。

晚宴是巴勒斯坦文化部主辦的,儀式從簡,沒有媒體在場。自助式晚餐,加上本地紅酒。我們和巴勒斯坦作家和詩人交叉走動,用英語或手勢交談。我在落地窗前獨自飲酒,一位優雅的中年婦女走過來,她叫塔妮婭(Tania)。她指指山上那帶圍牆的建築物,那就是以色列定居點,它不斷擴張,常無緣無故向這邊開槍,打死了不少孩子。就在一周前,這裡滿街都是坦克。達爾維什插話說,在拉姆安拉總共有140輛坦克。我注意到,他有明顯的鼻音,好像得了感冒。白色絲巾那麼柔軟,我聯想到和鐵絲網的鮮明對比。

第二天上午,我們步行到文化中心。走進花園和拱形門廊。一層正舉辦畫展,二樓是辦公室,包括達爾維什主編的文學刊物的編輯部,再往上是三樓的會議廳。

我們和巴勒斯坦作家詩人在長桌旁相對而坐。由巴勒斯坦駐法國的總代表雷拉(Leila)介紹代表團成員。她是樂觀的胖女人,喜歡開玩笑。

首先由達爾維什講話,他先提到「這個血腥的春天」(this bloody Spring)。他說,你們勇敢的來訪就是一種突圍。你們讓我們感到不再孤立。「我們意識到有太長歷史和太多先知,我們懂得多元環抱的空間而不是牢房,沒有人可以獨霸土地或神或記憶。我們也知道歷史既不公平也不優雅。而我們的任務是,作為人,我們既是人類歷史的犧牲又是它的創造。」最後他說,「而我們患的不治之症是希望,將讓這兒恢復其原意:愛與和平的土地。感謝你們和我們一起背負這希望的包袱。」

緊接著是新聞發布會。薩爾馬戈成為焦點。從巴黎出發前他一語驚人,把以色列當局和納粹相比,使用了奧斯維辛(Auschwitz)和「大屠殺」(Holocaust)這樣的詞。代表團的多數成員感到不安,生怕其激烈言論會影響此行的目的。因造成分裂,他此行後退出國際作家議會。我倒覺得薩爾馬戈沒有什麼不對。我們又不是政客,用不著那些外交辭令。一個作家有權使用隱喻,若能警世,正好說明語言的效用。再說,他的話如預言,被隨後發生在傑寧(Jinin)等地的屠殺證實了。以色列並不擁有奧斯維辛和大屠殺這些詞的專利權。過去的受害者也可能成為今天的暴君。

在錯落的屋頂上,升起不同顏色的風箏,看不見的線在看不見的孩子們的手上。只有天空才是自由的。他們在哪兒?

當天晚六點,阿拉法特要接見我們。阿拉法特站在門口,由雷拉介紹,和代表團成員一一握手。這是阿拉法特的辦公室兼會客廳。阿拉法特和國際作家議會主席羅素坐在中間。按事先說定,這次會見不對外公開,故所有記者都被趕了出去。羅素首先代表國際作家議會說了幾句話,表示對巴勒斯坦獨立和自由的支持。他特彆強調說我們是來看望達爾維什的。阿拉法特指著達爾維什開玩笑說:「他是我們的老闆。」

72小時後,以色列坦克衝進阿拉法特官邸,近於置其死地。

當天晚八點,我們在拉馬拉阿爾-卡薩巴(Al-Kasaba)劇院和巴勒斯坦詩人一起舉辦朗誦會,大廳擠滿了聽眾,估計近千人。有人告訴我,由於圍困,這兩年無法參加這樣的文化活動。首先由達爾維什朗誦。從聽眾會心的讚歎,直到雷鳴般的掌聲。毫無疑問,他是巴勒斯坦人的驕傲。

2015年5月我參加馬其頓詩歌節,見到加桑·扎克坦(Ghassan Zaqtan),他是巴勒斯坦最優秀的詩人之一,也是達爾維什的老朋友。在2002年春天的圍城中,我們和巴勒斯坦作家和詩人在一起,也包括扎克坦。

在斯特魯加的第二天晚上,扎克坦告訴我,在拉姆安拉圍城的朗誦會,他從監視器中,注意到台上台下的表情及細節。作為組織者之一,他獲得內幕的消息,坦克群正在收攏包圍圈,向劇院不斷逼近,天知道,聽眾誰能回到家中。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獨特最驚悚的圍城朗誦會了。毫無疑問,達爾維什既是主角也是證人,他心中感到坦克的位置,在古老文明和詩歌的位置,聚光燈照亮國際舞台的中心。

2004年6月26日晚8點在波茨坦廣場,柏林國際詩歌節舉辦詩歌之夜的開幕式,主題是「世界聲響」。同台朗誦的是幾位來自多語種的國際詩人,包括達爾維什和我。

在露天舞台上,我和德國演員一起,分別朗誦中文詩作和德譯本。聽眾黑壓壓一片,靜悄悄的,路過幾個「暴徒」呼嘯而去,讓我走了神,我讀中文時磕磕巴巴,串了行,連經驗豐富的德國聽眾都明白,中文詩歌被「暴徒」綁架了。

在波茨坦廣場旁的曼德拉酒店(The Mandala)下榻。那是半透明的極簡風格,好像巨大的冰箱。在詩歌節的不同場合,我和達爾維什匆匆打招呼,如穿過戰爭的幕間休息,喘了口氣,用紙杯喝速溶咖啡,定了定神,我們終於約好小聚。

記得那是7月1號,詩歌節結束了,大多數詩人在大堂紛紛告別。中午時分,達爾維什約我和甘琦吃午飯。曼德拉酒店第五層是餐廳,頂層是平台,小溪流水,翠竹搖曳,帶有東方情調。由領班引導,緊靠落地窗的餐桌就坐。

面對面,時間從容不迫流過。兩年多過去了,從拉姆安拉到柏林,就像轉動的舞台—戰爭與和平,主人與客人,輕與重,生與死。他在巴黎流亡近十年,成了法國葡萄酒的專家,挑選了一瓶勃艮第白葡萄酒。他聳聳肩,攤開手,如同卸下戰士的盾牌。

他看起來有點兒疲倦,歲月畢竟留下印記。我們先幹了一杯,這清冽的醇酒,令人振奮。他頓時輕鬆多了,從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先從2002年春天的圍城說起。從拉姆安拉到加沙走廊,我只待了四五天,好像度過漫長的一生——盡量剋制我的憤怒,積壓到書寫的文字之中。他點點頭,完全表示理解。對他來說,流亡就是家園,現實正是如此。那年的圍城,只是他無數的難關之一,而詩歌引導巴勒斯坦的苦難,隱喻追上現實。

眾所周知,達爾維什曾是巴解組織(PLO)執行委員會的成員,他不屬於任何政黨,卻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抗議1993年的「奧斯陸協議」,憤然退出巴解執行委員會。在他和阿拉法特之間,正面的是多年的友誼,卻經常發生衝突。他對我說,詩人和政客是兩類人——語言、思路、腳步和目標都不一樣。

說到權力的腐敗,甚至連阿拉法特也不例外。達爾維什抱怨時講到某些事實,令我吃驚。

流亡是共同的主題之一。就像薩義德所說的「流亡的愉悅」,如果卸下「流亡」的負擔,獲得了自由與創造的特殊源泉。在某種意義上,失去祖國和土地,而母語是我們唯一的根。

我們又打開一瓶勃艮第白葡萄酒。那侍者矜持而傲慢,達爾維什發了好幾次脾氣。他既溫和又性急。記得香港女記者張翠蓉告訴我,達爾維什對女性特別溫柔,十分體貼。

我喝得有點兒高,飄飄然。時間不早了,竹影婆娑,餐廳只剩下我們了。我和達爾維什兄弟般緊緊擁抱,說好在拉姆安拉見面,一定。

那是永別。

作者:北島,原名趙振開,1949年生於北京,詩人。1978年與芒克等人創辦《今天》雜誌。出版有詩集《陌生的海灘》《在天涯》《午夜歌手》《零度以上的風景線》等、散文集《藍房子》《失敗之書》《青燈》等,作品已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先後獲瑞典筆會文學獎、古根海姆獎學金等,被選為美國藝術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並曾多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題圖:The Homestead and the Building of the Barbed Wire Fences,John Steuart Curryjpg繪

書名:紅狐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紅狐叢書」是一套北島主編的當代國際詩人多語種詩集,彙集各國著名詩人作品,畫出當代世界詩歌的最新版圖,「讓語言和精神的種子在風暴中四海為家」。紅狐叢書依地域分為七輯,內容選自參與歷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外國詩人作品。

每輯收錄5―10名詩人的選作,儘可能展現當代世界詩歌版圖的全貌。其中既有被譽為「整個東歐世界先鋒詩人代表」的斯洛維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日本當代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美國原生態詩人加里·斯奈德、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等;也有在國內並不知名,但在母國的詩歌界卻有著十足分量的詩人,如被視作聶魯達以來最重要的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澳大利亞詩歌界幾乎所有詩人都在閱讀的彼得·明特,以及優秀的阿拉伯語詩人穆罕默德·貝尼斯,等等。每位詩人的作品獨立成冊,同時收入詩人原作與中英雙語譯文。每冊詩集以袖珍小開本的形式出版,便於攜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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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鏡中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自2010年起,由北島主持的「國際詩人在香港」項目,每年邀請一兩位著名的國際詩人,分別與優秀的譯者合作,除了舉辦詩歌工作坊、朗誦會等一系列詩歌活動,更重要的是,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雙語對照詩集的叢書。到目前為止,已有八位應邀的國際詩人和譯者合作出版了八本詩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傳統。這套叢書再從香港到內地,從繁體版到簡體版,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取名為「鏡中叢書」。按原出版時間順序,包括谷川俊太郎、邁克·帕爾瑪、德拉戈莫申科、蓋瑞·施耐德、阿多尼斯和特朗斯特羅默的六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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