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了二十年的新婚禮物
人們需要吃飯睡覺,於是就有了稻田和棉花。這個冬天,給大家講一個用棉絮勾勒出生活與愛的簡單故事。
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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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不好好學習彈棉花,到時候找不到婆娘的。」老師傅嚇唬唐遠祥。
「會彈棉花就能找到婆娘嗦?」
「那當然。會彈棉花肯定能找到漂亮婆娘。」唐遠祥聽得心花怒放,從那以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起彈弓彈棉花。
唐遠祥生於重慶雲陽,家裡排行最小,大小就口齒伶俐、調皮搗蛋。上世紀八十年代早期,唐遠祥村子裡的大部分人都是彈花匠。
二十多歲的唐遠祥,家裡窮娶不到媳婦,為尋出路,便跟隨一位師傅到巫山的供銷社學習彈棉花。他整天混水摸魚,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直到聽說彈花手藝好能娶到漂亮媳婦,他才認真起來。
師傅心疼他,除了認真傳授手藝,常把自己碗里的飯菜勻些給他,怕他吃不飽。那年整個冬天,唐遠祥都在苦練,開春時他的技藝便已很純熟。
當時鄉里武裝部長家要打棉被,唐遠祥攬下了這單活兒。武裝部長的女兒珍妹長得漂亮,人也特勤快,做飯、打豬菜、照顧妹妹,從不喊累。
唐遠祥初次見珍妹,就相中了她,時常一邊彈棉花一邊撩撥她:
「珍妹,你真漂亮。」
「你吃得苦,下得蠻,誰娶到你肯定享福。」
「珍妹,這是五塊錢,你拿去扯塊好布,做件衣裳。」
「你知道我會彈棉花,這是十分掙錢的手藝活,只要你跟了我,保證不讓你這麼辛苦。」
珍妹被唐遠祥撩得心旌蕩漾,心裡對他有些意思。武裝部長瞧不起唐遠祥,不同意女兒同他往來。唐遠祥給武裝部長家彈棉花沒收錢,平時有空就厚著臉皮往人家裡跑,幫助幹活,劈柴、種地。
一年多過去,唐遠祥彈棉花的手藝得到鄉里人的一致認可,小有名氣,再加上唐遠祥和珍妹的流言蜚語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武裝部長終於鬆口,讓珍妹嫁給唐遠祥。
唐遠祥和珍妹結婚,先後生下姐姐和我。在我未出生前,父親扛著家什,去過重慶、漢川、荊門、宜昌等地彈棉花賺錢,時常不在雲陽老家。雲陽地形複雜、山路陡峭,我和姐姐出入經常遇險,有一次我差點摔落山下,幸好被樹卡住,不然早已一命嗚呼。
我滿三歲前,父親做了個重大的決定——和另一位彈花匠謝伯伯舉家搬遷到宜昌的丘陵地帶的一個農村。
二
搬到宜昌,父親繼續做彈花匠,一切都要重新開始。父親和謝伯伯初來乍到,為避免農戶事後稱重檢查時誤會自己貪了棉花,經常背著數十斤重的家什上門幹活。
宜昌本地有很多彈花匠,並且十分排斥外來戶。父親為了生存下來,把價格往下降了許多,這才攬得一些活計。
每年仲秋至年前,父親最為忙碌。這段時間裡人們對棉被的需求量大,為即將到來的冬天或者祝壽、嫁娶等喜事做準備。
有一次,父親天不亮就牽著我的手,和謝伯伯踩著積雪去農戶家幹活。與主人寒暄幾句後,主人提出幾袋已去完籽的棉花過秤。
過秤後,父親便根據主人家的需要來分裝、打棉被。棉被大概有十斤、八斤、六斤或者一斤半這幾個級別,一斤半棉被是給剛滿周歲的小孩的。
棉花分裝完畢,主人找出幾條板凳擺在堂屋,卸下幾塊門板置於板凳上,倒出大半袋棉花。隨後,父親和謝伯伯戴上白色口罩,背上彈弓開始工作。
父親拿起彈錘「嘭嘭嘭」地敲擊弓上的牛筋弦,沾取棉花。隨著牛筋弦的震蕩,沾染在弓弦的棉花如舞女翩躚。棉花纖維散開,飄落在門板上,像一縷靈巧的白雲,輕盈可愛;又像一團絲絲縷縷的棉花糖,忍不住想上前咬一口。
作者圖|早已用爛的棒槌
纖維漸漸被均勻地彈成一張棉絮,此時的棉絮蓬鬆,需要用編織成網格狀的竹篾壓制。然後用一根頭部帶圓孔的竹條勾網線,一次兩股或四股,交錯網成斜線小方格,鋪滿整面。
初品棉被是中間高、四周低,要用一二十斤重的磨盤從中間向四周擀壓,讓網線和棉絮融合,也使整個棉被厚薄均勻。翻過背面,照樣再「嘭嘭嘭」彈一陣後,像剛才的樣子再做一遍。
最後根據主人的意見在棉被上用紅線寫上「喜」、「壽」、「福」、「闔家幸福」、「萬事如意」等字樣,有的主人會要求綉幾朵花,父親也不嫌麻煩照辦。彈棉花工作單一、辛累,即便是嚴寒的冬天,彈花匠也渾身發汗。父親接活以後便滴酒不沾,直到工作結束才會好好喝上一頓。
那天,雪花飄進門來,屋內亦是「雪花飛舞」,一眼望去,已分不清究竟是雪花還是棉絮。
小時候我最喜歡父親給嫁娶的人家彈棉花,因為在結束工作後,父親總會分得幾包喜糖。父親背著家什走十幾里路,深夜才能到家。他俯下身來親我,我被他口中的煙酒味噁心得哇哇大哭,此時姐姐也醒了,父親掏出幾包喜糖給我們。看見喜糖,我便不再哭泣。
深夜裡,幾隻蛾子在昏黃燈光下飛舞,父親舒坦地泡著腳,母親數著父親上交的工錢,我和姐姐在床上吃糖果、折糖紙。
那些年,得益於父親的手藝,一家人的生活安穩、美好。
三
父親和謝伯伯兩人一天彈三床棉被,本地彈花匠兩人一天能彈四床。小時候我看兩位長輩進度慢,總是很疑惑:他們的技藝是不是沒別人好?
父親解釋了一番:「兒子,手藝人的工作不是越快越好。彈棉花是慢工出細活,越慢棉被質量越過硬。」
那時我不懂什麼是慢工出細活,直到我成為一名蛋糕裱花師,才慢慢理解了父親。有的人五分鐘能做一款理論意義的蛋糕,也有人花一個小時做一款具有觀賞價值的蛋糕。前者只是食物,後者可以是藝術品。
後來本地彈花匠的名聲越來越差。很多人抱怨他們彈的棉被老掉棉絮,還薄厚不一,冬天蓋起來不能禦寒。
手藝精湛的父親,經過兩三年的辛苦付出,漸漸獲得了很好的口碑,受本地人尊重。一有打棉被的需要,絕大多數本地人會想到他。
上世紀末是父親彈棉花的黃金時期。父親的手藝聞名鄉內外,甚至有鎮外的人開著拖拉機來邀請父親,幫他搬家什。待完工後,又把父親送回來。
不管走到哪裡,總有人隔著老遠跟父親打招呼:「唐師傅,忙呀?」父親熱情回應,對方緊接著就上來遞煙,父親因此結識了很多朋友。逢年過節,大家會相互串串門,拉拉家常,久而久之,大家彷彿都已忘記父親是外鄉人。
眼見父親名氣越來越大,我曾給父親出主意:「爸,您和謝伯伯彈的棉花比別人好,為什麼不漲價?」
父親說:「手藝人不能一心只為賺錢,還要考慮自己的名聲。在鄉親們心裡有口碑,就是少掙點錢,人活得也舒坦。」
在鄉親們心中有口碑,還因為父親心腸好。一年冬天,有位老太太去世,兒女回家奔喪看見老太太床上棉被破損不堪、棉絮亂飛,便找上我父親,想請他給老太太打一床新棉被。
老太太的兒女們深感對母親照料不周,內心愧疚不已。於是希望能讓老太太蓋著一床新棉被入土,到了那邊睡覺也暖和。
彈花匠本是為喜事服務,但父親破例為老太太打了一床棉被。
四
隨著物價上漲,父親和謝伯伯每天打三床棉被掙到的錢,漸漸不夠支撐家庭開支。父親臉皮薄,很難開口與鄉親們商議漲價。
鄉親們都是老主顧,大家生活不易,漲價空間小。結果彈一床棉被的價格只上調兩塊錢,變成了二十塊錢。主顧們知道兩位師傅厚道,幹活時常給他們提供很好的飯菜、煙酒。
父親雖忙,可一天掙不到三十塊錢,僅作貼補家用,而當時去建築工地做小工每天能掙四十塊錢。儘管如此,父親依舊堅持做好彈花匠的本職。
網路圖|彈棉花
千禧年後,市面上出現很多彈花機,父親生意大不如前。人們把棉花馱到彈花行,成品更快,一台彈花機一天能做十幾床棉被;價格更低,一床僅僅只要十五塊錢。
相比之下,鄰近的鄉親更青睞父親的手工棉被,摸起來更舒服、厚實。為了不辜負鄉親們的信任,有時候父親撇下家中農活去彈棉花,為此母親多次與他發生爭吵。
母親讓他扔掉彈弓去建築工地做小工,那樣掙得多。父親說:「我是彈花匠,只要有人找我彈棉花,那我就得去,這是我份內的事。」鄉親們得知父親常撇下農活去給他們打棉被後,都主動來幫母親割穀子、栽油菜。
父親想堅守手藝,只是彈花匠終於大勢已去。迫於生活,父親改了行。
五
七八年前,姐姐準備出嫁。父親興高采列拿出封存已久的家什,給彈弓裝上新的牛筋弦,給磨盤塗上新的臘油,要彈幾床新棉被。
姐姐十二三歲時就特臭美地跟父親說過:「爸,我結婚的時候也要你給我彈新棉睡(棉被),還要用紅線綉上『喜』字和我的名字。」
父親神氣地說:「那當然,我要給你們姐弟倆一人彈幾床棉睡,等你們結婚時候用。」
那幾天我給父親打下手,他邊幹活邊跟我嘮叨:「彈棉花必須會聽弓弦的聲音,清脆透徹說明棉花彈好了,聽見『嗡嗡嗡』的沉悶聲,說明棉花還未彈開。網線不能拉得太密,否則容易纏在一起,太稀棉絮容易露出來。磨盤趕壓必須使勁,這樣棉被才會平整均勻……」
「一名彈花匠給別人家的喜事幹活,不能分人事。現在給自家的喜事彈棉睡,還是女兒出嫁,我心裡真高興。
父親一口氣給姐姐彈了八床棉被當嫁妝,並用紅線秀上「喜」字和兩位新人姓名的尾字。完工之後,父親繼續彈了兩床新棉被,收進柜子里。
從那以後父親便沒再打過棉被,那些彈棉花的家什破損殘缺:網格竹篾消失不見,彈弓被折成三半,蟲蛀了彈錘,而磨盤則布滿坑洞和泥垢。
家什不能用,父親異常珍惜那兩床新棉被,不讓任何人動用。有時父親會默默把它們抱出來,鋪在床上,用手摩挲著,甚至蹲下來聞聞棉被的味道,很久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放回櫃中。
去年我回家過年,母親抱出一床新棉被給我蓋,父親嗔怪:「不是還有舊的嗎?」
母親說:「兒子難得回家,應該蓋新棉睡。」母親不理會父親,把新棉被裝進被套。父親嘆了口氣,悻悻地離開卧室。
離家前,我忍不住問:「爸,您幹嘛捨不得給我蓋新棉睡?」
「兒子,你結婚時爸爸不能給你彈棉睡了,我想著把這兩床新棉睡留著你結婚用。」
頓了頓,父親又說:「爸爸是不是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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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唐超,自由撰稿人
編輯 | 莫文祖 趙樞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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