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鄰居死了
回家的那天晚上很晚了,我打了一個計程車,九點四十分才到了家。我媽給我發了一條語音消息,我還沒來得及看,進門脫外套,換拖鞋,收拾行李。我爸和弟弟已經睡了,聽得到屋裡輕微的呼吸聲,呼哧呼哧的。我下意識動作小了點,放輕了腳步,小聲問我媽:「都睡了?」
我媽說:「嗯,睡了。」
我說:「那你也收拾收拾早點睡吧。」
我媽看著我嘆了口氣,嘴邊有話似的想說又掛在喉嚨里。我皺了皺眉頭問:「怎麼了?」
她神情看起來有些凝重,緩緩坐了下來,單手扶著座椅,兩張乾癟微裂的嘴唇一張一閉地吐出了幾個字:「二丫頭她爹死了。」
我顯然被嚇到了,端著洗腳水跑出來問:「啊?什麼時候?」
我媽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手裡拿著一塊藏滿污垢的毛巾,「嗯,就昨晚。凍死的。」
我第一反應想到了二丫頭,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比我小一歲。以前沒搬家的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玩,她跟在我屁股後面,姐姐姐姐地叫。後來房子拆遷,那一片的住戶都搬地零零散散的,我們也就斷了聯繫。後來再見到她還是讀高中的時候,她升高一時來和我借軍訓服裝,那孩子心地好,多久不見也不生疏,體貼得很,後來每次我從學校回家她都執意要送我,幫我提行李,像個大姐姐,很愛照顧人。什麼時候都笑嘻嘻的,光是看到她笑就覺得心情很好。
我們關係也沒有很好,我的朋友走一路丟一路。作為發小,說不出為什麼,只是覺得什麼時候見都很有親切感。
這幾年,好像他們一直沒有一個固定的住處。她有個姐姐,早早就結婚了,自打我有記憶時就感覺她姐姐懷裡總抱著一個孩子。去過一次他們家,也不知道是她第幾個家,這幾年搬家已經成為了家常便飯。那個家,勉勉強強算個家,能住人罷了。屋子裡陰暗破落,我待了沒多久就借口有事跑了出來。
對二丫頭的記憶也是零零散散的,只知道她學習好。我記得她說過,想考一個好的大學,走的遠遠的。我不知道這個遠遠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是夢想是希望是逃避是埋怨還是什麼,都不過是我一個人的臆想罷了。也許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期願,對於像我這樣愛雕刻修飾的寫作者,總是喜歡有意無意地在每個人物上面加一點故事。我也力求能夠接近真實,每次寫到每個人時都努力回憶當時的場景,比如當事人在什麼樣的環境下以什麼樣的神態說出了什麼樣的話。我想絲毫不差地還原,不想漏掉原話的每個字,但我總是習慣性地去揣測去挖掘,不自覺的給每個人上了色。比如我問我媽二丫頭當時是不是很難過?有沒有哭啊?我媽說:「我過去看的時候,就她姐姐哭了幾下,二丫頭一聲也沒吭。」是太難過,還是不難過還是……我絞盡腦汁都想不出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我知道他們家以前做過涼皮,兩塊五一袋子,我去買過幾回,她媽媽常常會多給我點分量。她媽媽比我媽媽小個四五歲,卻十分顯老,這話是我爸說的,說看起來比我媽老。印象中那女人特別瘦,乾瘦。操勞了一輩子的人歲月總是有意無意在臉上、身上留下些許有輕有重的痕迹。有時候從一個人一張臉上,或者一雙手就能看出這一生吃過的苦受過的累。我媽就是這樣,每次回來一次,我都不敢太仔細地去看清楚他們身上的痕迹。
二丫頭她爸是個酒鬼,反正每次見都是醉醺醺的。人倒是很好,每次見我都拉我上家串門,笑嘻嘻地,看起來就覺得很親切,和二丫頭一樣。我一直在想,如果她爸不喝酒就好了,我對酒鬼到底是沒多少好感,不知道她爸喝醉酒打不打女人,我見過打老婆的,一個男人對家庭不負責,其他的就不要談了。聽我媽說,二丫頭爹就是因為喝多了酒倒在了家門口,家裡沒人,可能後半夜睡著了。這幾天老家晚上零下三十多度,凍死一個人易如反掌。
聽說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報了警,救護車來了,警車也來了,家裡人才知道消息。大家亂成一團發現人早就死了。聽說鞋還脫了,大概是臨死時對生命的抗衡和掙扎,你看像我這種沒死過的人只能靠想像去揣測為什麼會把鞋脫了。反正是鞋脫了,人死了。早晨冷,那個點起床的人還很少,我爸媽也是聽到有120的聲音,跑出去看熱鬧,才知道是人死了。
二丫頭她爹被抬走的時候,現場都是警察,也有幾個圍觀的鄰居,救護車來了一看人早就死了就開車走了。早晨的也風平靜了一些,不呼喚了,不嘶吼了,藏起來悄悄看著。老家這邊冬天的風一直都很大,這裡的風都是會叫的風,叫出來的聲音也不一樣,偶爾聽起來像呻吟,偶爾聽起來像怒吼,風也是有脾氣的風。這裡的雪也不像南方那麼唯美,到處都是壓著厚重的雪地,像是一大塊雪地一夜之間種在土地上一樣。二丫頭她爹大概就在這厚重的雪地上,在恨不得掀起來天地的寒風中結束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二丫頭沒哭,她媽也沒哭,把人抬走了就都走了,警車走了,看熱鬧的人也都散了。就留下那麼一片躺過人的雪地,雪地是空的。我試圖想向我媽問的更清楚一些,比如那片雪地是什麼樣的,倒也是徒勞。哪有人關注那片雪地,當事人來不及看自己死的地方,親人只顧悲傷,路人看熱鬧,警察也是職業性觀察罷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倒是對那片雪地很好奇,是怎麼一片雪地讓一個人的生命說沒就沒了。
我所說的一切都是聽說來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沒有親眼看到也沒有感受到。其實即使看到了也是二手的信息,我所表達的一切都是為了表達我的感情。
我和我媽說:「死了的人,死了就死了。活著的人,以後怎麼活?」
我媽沒說話,都沉默了。
二丫頭從此沒有了爸爸,一個人不管他曾經多麼不堪,好人壞人,被埋怨也好,憎恨也罷,在死的那一刻都會被原諒。一個生命,不管以什麼方式它都消失了。
我每回來一趟,都能聽我爸和我媽說起哪個哪個人病了,死了。這些人里有我熟悉的也有我不知道的。我也不太當回事,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態。而且,在我這個年齡,總覺得死還是離我很遠的事情。我還有太多事情要思考,要奔波,要忙碌,要為之付出。這些事情里有金錢,有慾望,有感情。大多是世俗的一些事情,在某些事情上,甚至不惜拿健康拿生命來交換。秉著一股年輕氣盛的陽剛之氣蔑視著父母老生常談的叮囑,年輕時總是以為可以為熱血犧牲一切,包括生命。甚至愛到轟轟烈烈時,覺得我這條命都能給你。當我看到我爸媽眼中不一樣的目光時,我心裡不知怎麼地柔軟了一下。
我爸第二天早上起來後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二丫頭她爹讓凍死了。」語氣很微弱,仔細聽好像都能感覺到顫抖。我想我突然能理解像他們這個年齡,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身邊每個人的離去都是對他們的警示。我感覺到的是爸媽的害怕。他們害怕蒼老,害怕死亡,害怕有一天就突然離開,什麼就都沒了。
我自己也不敢想像如何面對死亡,像我這樣的人,僅僅生離已足夠讓我難過。散場總是難免的,人和人之間這輩子做母女、父女,做情人,做朋友,都是要靠緣分的。那是上輩子積攢了多少的緣分,這輩子才能換來一場相識。我實在不敢想,和一個人交換一生最後又錯過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有些人連告別都沒有,你都沒有意識,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人和人的關係總是那麼脆弱,無論生離還是死別,總是說散就散。所以我總是對什麼關係都保持著恐懼,任何親近的關係都讓我害怕。任何關係都不會長久,和父母之間也就這短短一生的距離。這是所有關係里最牢固,最長久,最穩定,也是最讓人覺得短暫的關係。在你醒悟去愛愛你的人時,他們已離你越來越遠,走近邊緣。
二丫頭爹死了的第二天,有鄰居來家裡串門,捯飭閑話提及,說死了也好,一個酒精人有什麼出息。也有惋惜的,感嘆的,純粹八卦熱鬧的。我倒是沒再聽下去。過不了幾天,就什麼都聽不到了。沒人會想起有個冬天的晚上凍死了一個人,也沒有人知道那是二丫頭她爹。只有二丫頭、二丫頭她姐、二丫頭她媽,知道她們的生活里從此沒有了一個男人,一個前天晚上還在暖爐旁和她們說話的男人。
過幾天鞭炮聲一響,所有人都貼對聯過新年,一家人圍在桌子前團團圓圓。這世界上少一個人多一個人是無所謂的,新年照樣是新年,大家照樣紅紅火火,歡歡喜喜迎接新的一年。對新的一年照舊是去年的期待,祝願也是去年的祝願,無非就是萬事如意,發大財。新年是個好日子,一個新的開始,意味著一個好的兆頭,只要新年一來,過去的一切都會被掩蓋,被剔除,被遺忘。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都不喜歡新年。
我只是想起二丫頭叫我姐姐時笑嘻嘻的,想起她對誰都那麼好,善良的人看起來總是卑微的。只有卑微的人才懂得珍視好,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想大概是這樣。
晚上看到二丫頭髮了一條朋友圈,許久沒更新,昨晚突然說了一句話:「我怕看到你們的眼睛,怕看到現實,怕看到同情憐憫,更怕看到冷漠。」
我躺在床上拿起手機想給她發條信息,想了良久又放下了。
是節哀順變,是祈福還是安慰,隔著屏幕都顯得淺薄。說什麼都是無關痛癢,都像虛情假意。就算真又能怎樣,畢竟失去最親的人不是我。無非和一句「我知道,謝謝你,對不起」一樣,一種禮貌的回應,不帶有任何實質性的感情。如果非得要我有所給,我也只能在同情憐憫或者冷漠中,選擇一種給予。而也是這種被設限的選擇讓人恐懼。恐懼什麼呢?恐懼的是自我。
外面還在刮著寒風,風很大,還是裹著雪花一起來的。風把雪花帶來卻並不能帶走,雪落了地它就走了。我仔細聽了聽,這風是嘶吼還是呻吟我聽了很久都分辨不清。雪太重,重的連風聲的音色都壓得變了調。
人世間總是要告別的,每次告別都是一場盛大的葬禮。不是我送你便是你送我。死了的人死了,好死賴死都死了。而活著的人,只能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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