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好詩》第50期精選
在六月沒有點頭之前,你不可以冒昧地獻它一支歌
梅雨
在六月沒有點頭之前,你不可以冒昧地獻它一支歌
你曾歌唱粗鹽似的桀驁的星星,可它們並未答應
你把梔子花隨便採回家,卻不許別人向你女人女兒隨便獻花
路一開始就寬恕那些迷路的人
心能接受的人,能接受的事,總是有限
這個夏天要麼老是不下雨,要麼下雨就淹死幾個苦命人
房子一直企圖把我租出去,我的足不出戶
正在使它蛻變成一口老式木箱
黔之驢用空調狙擊長驅直入的夏天
季節倒是愈來愈模糊了
炎熱,卻愈棘手,愈炙手。一如我愚蠢堅守的詩歌
楊小濱·法鐳點評:
雖是一首僅有十一行的短詩,但幾乎其中的每一行都蘊含了潛在的爆發力,使得這首詩充滿了各種困難的向度。詩中無論是「你」還是「我」,都與世界生成了一種富於張力的關係。比如從一開始,向六月「獻歌」可能成為一種「冒昧」,必須等待六月的「點頭」。同樣,為星星的「歌唱」未曾獲得星星的「答應」而變得令人忐忑,因為星星有它們自身「粗鹽似的桀驁」。換句話說,主體對外在自然的頌揚未必是自然世界認可的方式。天何言哉!「粗鹽」一詞所飽含的觸覺和味覺的刺痛感在這裡顯得異常突出。外在世界有時仁慈(「路一開始就寬恕那些迷路的人」),有時殘酷(「要麼老是不下雨,要麼下雨就淹死幾個苦命人」),但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甚至「我」和房間的關係變成了前者的依戀和後者的拒斥之間的關係。「一口老式木箱」令人想起棺材的形象,暗示了不祥的生存困境。同樣,詩人把詩歌從內心的涌動也看作是有如「炎熱」、「炙手」的「長驅直入的夏天」,它蠻橫地升騰出烈焰,使得對於詩的「堅守」幾乎是頑固而「愚蠢」的行為。這首詩通過諸如正言若反的方式,將對於外在世界的情感表達始終安置在複雜的境遇中,一方面加強了這種情感的力量,一方面也展示出這種力量所遭遇的無奈。
我是你胸前沉默的雪花
李克
我愛這蠻荒的乾淨
被雪覆蓋的草原把我的靈魂螫醒
遠去的列車就在邊境,永遠
只是那麼一列
它們被遺棄,但沒有死
吹過腿踝的白毛風
像一匹匹並不溫馴的馬
骨子裡頭彷彿長出乾冷的鐵
它們結成多路縱隊
在荒蕪中奔突,征戰殺伐……
我看見天地冷冽如閃電,我看見
直立的樹榦,如孤獨的行客
如雪人躑躅於宇宙瑩潔的心臟
我像瘋魔的孩子,死命地奔跑,
然後跪下,以雪覆面
大地,銀色的母親
在這縱深的亞洲腹地,幸福是屬於我們的嗎?
那在你闊大的胸懷裡長眠的,
已種下了太陽的苔蘚
而我是你胸前沉默的雪花,但不是最後一片
榮光啟點評:
在對當代漢語詩歌的閱讀中,我常常遇到兩個極端的現象。一個現象是:有些很成熟的寫作者,比如一些「先鋒」的詩人,呈現的世界儘是個人的感覺、經驗與想像,對於廣闊、宏大的自然場景,似乎並無興趣,或者即使寫到這些,也只是用來抒發個人之感觸。缺乏對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這個世界的驚奇感和敬畏感。猶太籍哲學家維特根斯坦(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1889-1951)說過:「神秘的並非世界為何如此,而乃世界竟然如是」(It is not how things are in the world that is mystical, but that it exists),對於這些詩人,似乎並不成立。有的詩人甚至說:對於外在世界、甚至對於旅遊,都沒有興趣,他們關心的是語言問題,準確的說是語言如何呈現現實的問題。這樣的寫作,給漢語詩歌帶來很多精湛的技藝,也使很多讀者覺得,詩歌的境界為何如此逼窄、如此個人化?
與之相對的另一個現象,許多新詩的初學者或者說資深的文學愛好者,他們有謳歌大自然的熱情,但他們的文字總是讓人覺得這是大自然的累贅,既沒有傳神地言說出世界圖景的某些本質,也沒有令人觸動的個人情思寄寓其中。他們的言說,對於詩歌本身,對於世界圖景,都有百害而無一利。
《我是你胸前沉默的雪花》是一首讓人激動的詩作,這首詩關乎風景,關乎我們久違的大自然:莽荒、戈壁、大雪覆蓋的草原、遠去的列車、寒冷的風、飛舞的雪塵、直立的樹榦……這種情景,對應著我們內心裡對遠方的渴求、對應著我們人性里某些冷冽的部分,一旦呈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很難不為之觸動,如詩人所說:靈魂被雪景「螫醒」。
這個蘇醒的人,在雪地上「死命地奔跑,/然後跪下,以雪覆面」,他呼喊「大地,銀色的母親」,這種浪漫主義的抒情,在當代詩中現在變得久違,現在看起來其實非常令人震撼,這種建基在個人化的風景敘述之上的抒情,非常寶貴。當代詩需要這種粗礪、深情的品質。
作者有著海子將中國土地稱呼為「亞洲銅」的那種深情與想像,雖然面對茫茫風景,人生依舊蒼涼,但希望並沒有喪失,詩人追問:「在這縱深的亞洲腹地,幸福是屬於我們的嗎?/那在你闊大的胸懷裡長眠的,/已種下了太陽的苔蘚/而我是你胸前沉默的雪花,但不是最後一片」。這樣的結尾給了我們許多亮色,也使整首詩的境界雖蒼茫、冷冽,但沒有像很多風景詩,在意蘊上最終指向人生虛空。
這首詩既脫離了有些風景詩的平面敘述特徵,又克服了現代抒情詩的極度個人化傾向,是一首讓我感動的關於風景和內心的詩作。
巴赫和G弦上的詠嘆調
九月1
他無聲坐著,在絕境
逢生後的玻璃相框里,看著
俗世,似深海魚群般遊動
一群衣著華麗的貴族
從長長的台階,魚貫而下
琴,在他優雅的肩
我在菜場路口的書店
聽見那股律動,心底緩緩
湧出,從1727到1736年
什麼是永恆?傷悲
有序,和無序之間
層疊的曲線裙擺,被風吹過
G弦上詠嘆著的巴洛克
懺悔與寬恕,沒有走遠
我拎著空油壺,慢慢走遠
在他注視里,哼唱著寂寞
清平點評:
無限觸動的有限詩意
——讀《巴赫和G弦上的詠嘆調》
很多時候,一首詩永遠寫不完,但你又必須將它寫完。在詩意觸動範圍內,某個事件、某處景物、某首樂曲,甚或某本書里一個詞、某堵牆上一道劃痕,它們在觸動一位詩人時,無不允諾了無限的伸展——無限倫理、無限詩句。幼稚的詩人看不到無限,老練的詩人則能夠在無限誘惑中,堅定獲取到屬於這一首詩的有限,而又保持對無限的敬意。《巴赫和G弦上的詠嘆調》在時間、空間的雙重對比中,對原始觸動點(「我在菜場路口的書店/聽見那股律動」)和它的少量伸展(「他無聲坐著/??????看著/俗世,似深海魚群般遊動」,「什麼是永恆?傷悲/有序,和無序之間」,「懺悔與寬恕,沒有走遠」)保持了同等的語言克制和聯想約束,在這基本的秩序中,詩人把時而明晰時而含混的倫理對比漸漸推向一個高潮,把有限的詩意儘可能往無限推,最終寫出了漂亮的結尾:
我拎著空油壺,慢慢走遠
在他注視里,哼唱著寂寞
2018.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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