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供養的蛙,你都不知道它其實是個大師
導語:老實說,我就是從哪些蛙兒子從日本各地發回來的照片上它那個拽拽的樣子,辨認出它作為浪遊俳人的真面目的。
作者:廖偉棠,香港作家,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
我也養了一隻蛙,一開始我打算給他起名為「芭蕉」,因為芭蕉最著名的俳句就是關於蛙的:「古池呀,一蛙入水,水的音」;後來改名為「山頭火」,因為發現,浪,才是它的本質。
熟悉日本文化的人,應該就知道這兩個名字的出處:松尾芭蕉、種田山頭火,那是日本兩個大名鼎鼎的俳人——俳句大師。兩人文學風格不同,生存的方式卻很像,住家居士、出家為雲水僧、接受供養全日本旅行,寫作勤奮。咦,你會說,這不也是我家蛙的生存方式嗎?
當然,這樣的生存,必然有窮達之分,山頭火窮困、幾乎是餓死在旅途上,芭蕉則是個旅行達人——他的學生遍日本,去到哪裡都有人熱情款待甚至資助旅費。這就像日本有人花錢給蛙買飛蛾,你只能用三葉草換燒餅一樣。
松尾芭蕉最著名的俳文(由俳句串連的遊記隨筆)集《奧州小道》所緣起,像極了你蛙開啟的狀態:先講糧草,他引用《莊子.逍遙遊》「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但反其意道之:「千里行旅不備糧,三更月下入無何」,引入後半句偃溪廣聞和尚的偈語,表示心中有烏托邦(無何有之鄉)的話,不需要糧草也能上路。
《奧州小道》
但沒走過久,就得補充食物了,而且和你蛙愛買的手信一樣:「慕草亦枯槁,茶店買黏糕。」接著因為有雪,芭蕉買了你蛙的標準裝備,這是他模仿賣家的語氣說的:「集市顧客喲,我賣這頂雪斗笠,斗笠多風雅。」沒多久這斗笠就在俳句里出現:「不覺歲已暮,斗笠草履行一路,餐風又露宿。」
旅途中,松尾芭蕉也會寄信給各個弟子/供養人,比如說坪井杜國:「蝶戀白罌粟,不忍離去折翅膀,留作紀念物。」把年輕的杜國比喻為白罌粟,自己比喻成四處留情的蝴蝶,頗有幾分優雅的基情,你們養蛙的羨慕不來了。而芭蕉的漫遊常常是壯遊:八月出門,明年四月才回家那種,回家後除了勤奮寫作,還要自我調侃一番:「江戶草庵洗旅塵,夏衣虱子未抓盡」。
達有達的風流,窮有窮的風流。種田山頭火就是窮風流的極致,也許他的狀態更像兩袖清風、不知所蹤的蛙。此人身世就很傳奇,他目前在日本的熱門程度已經超過松尾芭蕉,但國內讀者未必了解,我就草草介紹幾句。山頭火1882年出生於大地主家庭,但他除了沉迷俳句,還酗酒愛嫖,把家業敗盡(岩重孝的漫畫《詩人獨自徘徊》就詳細地描繪了這個過程)。愧對妻兒,於是他在1925年出家,拜望月義庵和尚為師,做了觀音堂的守廟人。
但寺廟也留不住山頭火的腳步,一年後他開始了不息的行腳化緣生涯,長途旅行達六年零兩個月,最後死於四國松山,一場俳句會之夜。山頭火的魅力和爭議緣出一致:自由與倫理的矛盾。毫無疑問,他是對不起家人的,但詩人就像著了魔道一樣,時刻想著生活在別處,不願停步。而當代日本人很難如此放縱,一身背負責任太多,於是分外羨慕可以不顧罵名浪蕩一生的種田山頭火。
即使作為日本傳統民間社會都接納的行腳僧生存,山頭火也是格外窮困的,因為他行腳的時代正是日本開始窮兵黷武的時代,而山頭火還是一個罕見的反戰者。但山頭火的偉大在於,他在困頓中悟道,他寫下這些雋永的自由律俳句:
「細細品味,只有飯的飯」——明明是沒有菜佐餐,卻得以深度了解白飯的真味。這也可以理解為俳句的真義,極其簡約的日本美學,讓你在有限的意象中珍惜和想像留白的空間。
「不明所以,百花綻放」——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變奏,但禪僧山頭火連陶淵明對「真意」與「辯」的執著都放棄了,而正是在「無知」的狀態中,宇宙的神秘才自然地對你開放,這又多麼像海德格爾所說的對物「泰然任之」地敞開的存在態度。
老實說,我就是從哪些蛙兒子從日本各地發回來的照片上它那個拽拽的樣子,辨認出它作為浪遊俳人的真面目的。蛙的孤獨,在孤獨中的自賞(俗人稱之為「拽」),引起我們深深的共鳴。我讀過最孤獨的一首俳句,也來自種田山頭火:
「滑倒跌倒,山也寂靜。」
這句詩記錄的是,青蛙一般的詩人獨自在山野中趕路,突然腳底一滑跌倒在地(「滑倒、跌倒」的節奏形象地丶幽默地描述了他的畸零),而那一刻他彷彿回到了學步不穩的小時候——小孩子學步跌倒,周圍的大人總是屏息一驚、然後趕去扶起他。但身世孤零的種田山頭火,此刻只有群山為他屏息寂靜。
而山頭火併沒有悲傷和氣餒哦,我想像他的另一首名作,是他躺在地上不起來的時候來的靈感:「風起雲湧/雲涌雲涌/上白雲」——重要的事情說三遍,雲涌比什麼都重要,這連續的三個詞就像聲音的階梯,一直把寫詩者和讀詩者送到第三句神采飛揚的「上白雲」中去。一剎那,物我皆忘,有沒有家、回不回家,對於我蛙已經不重要了。
我這麼說我蛙本質上是一個俳句吟遊詩人,並非意淫。這種對放任自適生活態度的嚮往,已經深入日本人心性的另一面,他們不敢親自履行卻無比艷羨的一面。旅かえる(旅行青蛙)這款熱爆遊戲也深得箇中三味,它的熱源自它的冷,它不解釋、不激動、也不尋求什麼重大意義,就像山頭火所說的「不明所以,百花綻放」,一切淡泊的美就在你無所期待中發生,何必在乎遊戲的勝負、得失的多寡?這才是俳句的詩意。
(松尾芭蕉俳句翻譯除第一首是廖偉棠譯,其他出自鄭民欽譯本;
種田山頭火俳句翻譯出自:謝佳芸譯漫畫《詩人獨自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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