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那縷淡淡的人間煙火，在王維詩筆下飄成了經典
學習詩歌，並不只為應付中考和高考。
今天，要說一首入選高中語文課本的唐詩。儘管有教學參考書可作依據，卻不想照本宣科。
探討詩人的心靈，深入詩歌內部，寫出心靈的傳記，領略詩歌深層次的美，才屬於學習語文的滄桑正道。
《積雨輞川庄作》是王維晚年的作品。中年以後的王維越來越沉靜，不復高歌猛進的青年。《猛虎行》《少年行》《老將行》於他而言，已彷彿是久遠的時代。
安史之亂之後，雖然一直擔任著尚書右丞，也算是高官。然他的心思，卻已經變淡。
人生早年來自母親的影響，還有個人的性格使然，再加上生活的種種際遇，他開始一心向佛。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人到中年的王維，越來越喜歡位於「南山陲」的輞川別墅。那裡風景幽靜，山川秀麗。他買了別墅，據說是先輩詩人宋之問住過的。
除了與友人交往不太便利，吃齋打坐，修心念佛，一切都好。
王維也很滿意。在給好友裴迪的信中，他說：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山中與裴秀才迪書》）
他筆下的輞川美麗如畫：月光朦朧、城郭隱約、水波淪漣、寒山寂靜、燈火明滅，犬吠深巷、村墟夜舂、疏鍾偶爾。
輞川別墅，是王維後半生的棲身地，也是中國田園詩歌的家園。王維的好多首詩歌，就是在這裡寫的。
今天要分析的《積雨輞川庄作》就是其中的一首，詩文如下：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連續下了幾天雨。天，終於晴了。悶了幾天，王維走出別墅，立於山坡，四下觀望。周圍是一大片寧靜的山林。有些動感的，是附近人家飄動的炊煙。
空氣濕潤，柴草也不幹，也沒有風，炊煙並不是裊裊升起，一點也不像昔日出使邊塞寫過的「大漠孤煙直」，那幾縷人間的煙火，只是慢騰騰的飄在茅舍上，不太高，便慵懶的彌散在林間。
他嗅嗅，又聞聞，那雨後清新的空氣里，炊煙竟有幾分苦澀的香甜。
生活對每個人都是不容易的。
農人要勞作，為了多收穫一點糧食，要不斷開荒，家人正在準備午飯，待會兒便會把飯送到田裡。那是一塊去年才開墾出來的一小塊地。
他們不抱怨辛苦，日日勤奮，所謂的三餐，不過是些粗糧野菜，填飽肚子而已。日子，居然也過得悠然。
王維被感動了。
他把目光從農夫那裡移開，向更遠的地方看去。廣闊水田上，有白鷺飛過，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他正凝神遠方。耳邊婉轉的黃鸝的歌唱拉回了他。
循聲望去，卻不曾望見。感受世界，未必只有一雙眼睛。黃鸝藏身在幽暗的枝葉里，只放飛他們嘹亮的歌聲。
生命的形態不同，卻也是眾生平等。
無論生而為人，還是生而為物，愛勞作就勞作，愛沉寂就沉寂，喜歡飛就飛，想唱就唱。
放下一切，過隨心所願的生活。
多麼好的想法。
王維迴轉身。庭院中生長著幾叢槿樹，夏秋之交的時候它們會開花。
這些年來，他已經多次面對花開花落，槿樹那小小的花，總是朝開夕謝。
花開花謝，一早一夕的枯榮，像極了充滿榮辱得失的人生。
花開任它開，花謝由他謝。
生生不息的山林，響徹靈魂的佛號，自生自滅，緣起緣盡的萬物，會讓人得到足夠的慰藉。
已過中年的王維，早已悟透了人生。
然那過往的人生，傷也好，痛也罷，讀過的書，走過的路，偶爾會浮現。
除了念佛，還會讀些書。
王維想起《莊子·寓言》：楊朱去從老子學道，出發的路上，旅舍主人歡迎他，客人都給他讓座，那是得意的人生，被人看重也被自己看重；待學成歸來，旅客們不再讓座，而與他平等地「爭席」
一個真正得了自然之道的人，智慧認識到平等的可貴，與他人與世界沒有隔膜的生活才最好。
王維又想起《列子·黃帝篇》：在海邊，有一個心思單純的人，每天和鷗鳥相親近，互不猜疑。可是有一天，他的父親竟要他把海鷗捉回來。當他再次到海邊時，海鷗，便飛得遠遠的。
活著，要以單純的心，做純粹的事。
王維心有所動，他鋪好紙，研好墨，題目無須多想，自然天成：《積雨輞川庄作》。
接下來，那些美好的詩句，便自然如石上山泉般流淌出來。
放下筆，肚子早已咕咕的叫，詩人也是要食人間煙火的。
心靈可以出離世間，身體卻需要蔬菜和糧食。該尋些充饑之物了。
魚肉自然不會有，餐桌上永遠不變的主角，除了糧食，還有經霜的葵菜。
活著是為了吃飯，還是吃飯為了活著？
看淡一切的人，是不會去想這問題的。
野菜嚼完了，墨跡也幹了。
作品，也可以傳世了。
時光已經過千年，詩人已沉入歲月深處，詩句，卻穿越歷史煙塵，撲面而來——
抖落一身風塵，再次放出光彩。
真正的語文，是對真善美的真切體悟。
在一個文化復興的偉大時代，我們欣賞詩歌，致敬詩人，僅以一張語文考卷是不夠的。
參考資料：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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