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自習教室的母親和男孩

親愛的~

最近我迷上了塔羅牌，我想大約人在對外界環境失控時，就會寄情於超自然的力量吧，你說是嗎？昨天塔羅牌告訴我，最近魔術師正位，一切都在欣欣向榮，我很高興。

親愛的，塔羅還是有它的魔力的，真的。昨天下午遇見了一個人，然後，我覺得我又一次從半死不活中驚醒，而且你知道嗎？這次的半死不活大約是畢業以來最嚴重的一次了，唔···就像···溺水的感覺，每天都覺得喘不過氣，可也不想放棄掙扎···心態崩了，全是抱怨，全是不滿。

親愛的，讓我給你講講昨天的故事吧，有點長，因為我想儘可能詳細地記錄下我還記得的每一個細節，幫我準備一杯玫瑰花茶吧~

那個拄著拐杖的姑娘在跟導訴台的人爭吵，一開始是憤怒，後來變成了哭著哀求，我大概猜到了八成是交通事故訴訟。導訴台的人越來越不耐煩，最後請來了保安，姑娘堅持不走，扔了拐杖坐在等候區哭，邊哭邊打電話，哭了許久，保安最後放棄了，回了自己的崗位。我這才發現有一個衣衫樸素的婦人在一旁坐在姑娘旁邊抹淚，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在姑娘後面發獃。

我說不清當時是什麼心情，但是親愛的，我必須承認，那個當下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姑娘不是我的客戶群，第二反應是，這個世界的不公平每天都在發生，這樣哭著鬧到法院的其實也很常見。

可我還是走上前去了，姑娘還在一遍一遍地撥打一個電話，似乎一直沒人接，我在旁邊的座位坐下，遞上我的名片，告訴那個無聲流淚的婦人，」您好，你們是不是需要什麼幫助？」那個婦人瞄了我一眼，沒有接名片，把身子側向另一邊，態度很是抗拒，「我們不需要什麼律不律師的。」

我一時語塞，親愛的，就像你知道的那樣，我不是個擅長搭訕的人，我更不是個很容易親近陌生人的人，所以，我嘆了口氣，閉上了嘴，儘管我很想告訴她，不必這麼警惕我，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幫她們什麼。

兩分鐘後，那個男孩子怯生生地湊過來，「你可以幫我姐姐？我姐姐腿被人撞傷了，可是司機逃跑了，我們起訴了很久了，找不到訴前調解法官，他們說法官休假去了，可是姐姐六萬多的醫藥費付不起，拖了很久，醫院催的急，而且···姐姐馬上三月份研究生要畢業，這樣會影響她畢業的···所以，你能不能幫幫我們？」

我愣了一下，這個情況超出了我的預期，我才意識到，就我這菜鳥水平，我本來也只能幫幫他們寫訴狀立案什麼的，但這情況，顯然我從沒遇到過。我告訴他，「年末了，法官去休假也是有的，但也無非就幾天的時間，要不你們再等幾天？」

本來在打電話的姑娘接了我的話，「可是我等不起了，醫院一直在催，而且我現在實在沒有一點錢了，吃飯錢都是問導師和同學借的，我媽和我弟從老家過來照顧我，住不起酒店，每天晚上就在我們學校自習教室趴著睡，已經十多天了···」她哭到說不下去。我差點淚崩。弟弟把頭埋得很低，幾乎要塞進外套里了。

親愛的，如果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律師，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可我有點束手無策。這個情況換一個調解法官，馬上安排調解，讓被告先拿點醫藥費救救急，其實就可以解決了。但我不知道該跟誰請求換一個調解法官。

姑娘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我是農村來的，我爸媽務農的，弟弟還要上學，我好不容易考上了上海的研究生，眼看著要畢業了，就這樣被撞了，整個小腿粉碎性骨折，醫生說之後還要二次手術，以後會有一輩子的後遺症，走路不知道能恢復成什麼樣···我所有的未來就毀在那一瞬間了！」最後一句，她是哭著吼出來的。

親愛的，那一刻，我只能獃獃地聽著，我束手無策，我身上的現金、銀行卡、支付寶全部加起來，不足200元，我覺得我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席捲。

一個法官走過來，問「剛剛是不是你們？」我站起身，沒頭沒尾，「能不能幫他們另外安排一個調解法官？」

姑娘彷彿看見了救星，哭得更厲害了，「法官，就是我，我真的沒辦法了法官···」我看見那法官皺了皺眉，我也皺了皺眉，是啊，位居這個暖氣充足，安保嚴密的辦公室的法官，恐怕無法感同身受那姑娘的絕望。好在，他還是聽完了姑娘的話，告訴她，會儘快安排的，這兩天就會給一個答覆的。姑娘還想繼續說她的絕望和憤怒以及哀求，法官阻止了她，再次告訴她會儘快的，這兩天會有回復的。

姑娘和那婦人千恩萬謝，幾乎給他跪下了。我拎起包起身離開。

出了法院，我站在十字路口，覺得很是無力，親愛的，其實我當時更擔心那個弟弟，我清楚地知道，能逼瘋一個人的，從來不是對仇人的憎恨，而是對自己的憎恨，比自己受傷更痛苦的，是看著愛的人受傷卻無能為力。我分明在他眼裡看到了自責和絕望。親愛的，我不知道那個弟弟是什麼樣的人，但我和你一樣相信，人，為了保護自己最愛的人，是可以不顧一切的，就像素媛的父親，那一刻寧願魚死網破。

我在十字路口等他們走出來，我還是上去遞了名片，「姑娘，我是律師，但我真不是來賺你錢的，這是我名片，不知道能幫上什麼，但後續有什麼需要的，可以給我打電話。」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最沒用的話，「都會好的，挺住。」

不知道故事會不會繼續，也不知道我能幫到他們什麼，畢竟我的餘額永遠不超過200，畢竟我是真的很菜，我也沒辦法說動我師父免費去幫他們···但我想，如果那個姑娘和那個男孩子能感覺到一點點溫暖，讓她們相信，人性不是都那麼涼薄的，這個世界還是有善和愛的，也就夠了。

親愛的，我太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客觀事實，都會過去的，即使是親人的喪親之痛，不管多痛，時間都會淡化它的，再窮的窮人，都可以憑勞動發家致富的，對嗎？但是如果是因為一件特定的事，扭曲了一個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那會是一輩子的影響，而且是一輩子所有的大事小事，做的每一個決定，都逃不過。

親愛的，我為我前一陣的半死不活感到愧疚，我之前每天都反反覆復地告訴自己，生活就是不易的，就是艱難的，可是心裡有怨，怨生活，怨工作，怨師父，怨自己，太多太多的怨念。可是，就在那個姑娘哭著告訴我，她的母親和弟弟每天晚上睡自習教室的時候，我差點淚崩，所有的自怨自艾和所有的怨念都煙消雲散了。這條路真的太苦，代價真的太大，但它能給我很多幫助別人的機會也是真的。

「冰冷的律條背後，是對人性的良知和愛的渴望。」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畢竟愛和善良是贈與他人，救贖自己，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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