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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打箍文學2期

雷打箍

作者:卜子托塔

雷打箍,顧名思義,雷打的箍,它是一座山峰的名字,是上天嶺主峰,然而在當地人心目中,它更是一種象徵。

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上天嶺最高峰頂形似利刃,突然有一天開始不停地長高,日尺夜丈,眼看著就要衝破青天,於是值班天神慌忙上報,玉帝勃然大怒,急令雷公前往處置。興風布雲的雷公到現場一看,不禁驚呼,照此長勢,不出九九八十一天就要刺破南天門,於是,施展神功,三聲炸雷驚天動地響過之後,便擊沉此地三千尺,並落下三道「雷神箍」 「箍住」了上天嶺最高峰頂,從此,上天嶺不再長高,最高峰也被當地人稱為「雷打箍」。

如今,這三道「雷箍」,既便坐在公共汽車上,相距五里仍清晰可見,陳塘村正好就在這五里線上,方向正北。

1、

三道疤本名陳雷,陳塘村人士,因少年時左臉三顆子彈劃傷,留有三道疤痕,故名「三道疤」。

公元一九三九年日本侵佔叉口縣,省城淪陷,日軍在幾十里路外的幹道邊和各主要橋樑邊扎滿了這樣那樣稱呼的『警備隊』、『保安隊』、『大刀部隊』,威風凜凜,他們到處肆虐橫行的消息每天都會充徹周圍的、每個偏僻的山村,聽說北邊有雷打的箍、金燙的橋、鐵打的河便聞風而動,巴不得馬上佔為己有。

幾個日本兵流竄到上天嶺腹地,剛滿十五歲的陳雷便與它們遭遇了,呼嘯的子彈穿過路邊的荊棘,一顆、兩顆、三顆,顆顆剔骨、顆顆見血,陳雷捂著臉頰既不敢出聲,也不敢挪動。也許是上蒼的保佑,又或許是神靈的庇護,幾聲牯牛的突然叫聲引開了子彈的掃射,待日本兵走後,陳雷循聲找牛,始終不得蹤影,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闖入牯牛精的地盤,他隱約聞到了牯牛的氣息,連忙跪地拜謝,拜完神靈,陳雷隨地找些止血草揉碎,草草地敷蓋還在流血的傷口,然後扯下一條褲腿將下半個頭部纏得嚴嚴實實,從此臉上落下疤痕,那日幸虧是在林子里,要不那個酷熱的夏天他自己也會把自己活活憋死。

陳雷胡亂地包紮好傷口,不敢直接回家,他打算從山坳插上雷打箍,然後從峰北的絕壁上依靠岩石的結構爬下去,這條路,也許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山澗的泉水和陰涼應有盡有,山崖的石塊,似床、似鼓、似磬、似鯉、似牛、似馬、似雞、似龜、似蠅、似蛇腦……千奇百怪,超乎想像,可陳雷沒有心思欣賞這些稀罕精緻,他一路蛇行,當天傍晚,竟在一塊巨石旁睡著了。

無人打攪的夕陽任意地裝扮這座美麗的山巒,她安靜地伸出長臂在陳雷的身上塗抹,彷彿將要把他和石塊一同靜化。一群張狂的野豬聞到了血腥味,正急速向巨石靠近,十米、五米、一米,忽然一朵浮雲將陳雷瞬間托上石頂,巨石的頂部平整,若一張大床,大床上有著天然的痕迹,一位老人----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在這兒留下了他被歲月雕刻的睡姿,陳雷就彎在老人的懷裡,繼續沉睡。

陳雷沒有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他在自己的世界跳躍,他從一塊石頭躍上另一塊石頭,他從一座山頂飛奔到另一座山頂;他的身影在唉山湖中穿梭,水草偷戀他的衣襟,淺魚吐出水泡,張嘴的烏龜四腳朝天學會仰泳,他在田疇的上空俯視,金黃的稻子不住地點頭示意,地主家的牛在一雙雙小手的指揮下啃嚙綠油油的肥草;他掠過一座殘缺的寺院,幾處碑石告訴他這裡曾有很多人在此修行;他從一個叫「磨里石」與「荷被嶺」的地方轉身,向著西方盤旋,他看到了自家的茅草屋,他看到了那些喂他養他的大爺、奶奶在開始燃起炊煙,他看到了那些喂他養他的叔叔、大伯正扛著農具回家,還有那些比自己小很多的孩童在池塘的邊沿拍打著泥水泡;他轉身向南,還看到了花石嶺、磨盤嶺、牛頭嶺、駱駝嶺,玲瓏秀麗清新,他經過槍刀山、鐵頭堖,他在十八嶺駐足,仰天鑼峰敲得正響,一個村莊在洗劫之中沉沒。

陳雷終於醒了,漫天星星為他道喜祝賀,野草里的蟲鳴為他歡呼,還有獻著光芒的螢火蟲為他舞蹈,當然最溫暖的是一雙眼睛和一幅慈祥的笑容,他的傷口被重新清洗、敷藥,他感覺腦袋輕鬆多了。陳雷看著這張臉,一字粗眉,雙目炯炯有神,臉龐紅潤,肉肉的鼻翼稍顯彎鉤,一頭披肩銀髮煞是好看,孩子,醒來了,老者雖然盤坐在自己身邊,但話語平穩厚重,陳雷看見了老者一口細密的白牙,他想起來,被老者雙手輕輕地按住,你看這漫天的星斗哪一顆是你呀?陳雷心覺奇怪,這老人家不問我姓甚名誰,不問我從哪兒來,也不問我為什麼受傷,偏偏提出這樣的問題,他在沉默中望著天空,是呀,哪一顆是我呢,良久不得答案。陳雷想到了喂他養他的鄉親,喃喃的說道,我不是,他們才是我的星星。老者笑了,起身,孩子,好生歇息,說完飄然離石,轉眼不見蹤跡。

陳雷一臉詫異,這裡的山水他太熟悉了,怎麼從未見過此人,也從未聽大人們說起過,想著想著就坐了起來,蒼翠的山林告訴他這只是一場夢,他摸摸自己的傷口,業已結痂,這長好的速度也太快了,他告訴自己這不是夢。他在回憶,在他的記憶里,他沒有家,沒有父母,沒有爺爺奶奶,沒有兄弟姐妹,他從小過著今天在這家明天在那家生活,那個屬於自己的草屋還是去年秋收後,他自己蓋的,他覺得很愜意,很自由。再有,陳雷不用和地主家幹活,他現在已經憑著自己的腳力為村裡的人家送柴火換取衣食無憂,這一點是得到村裡公認的,就連地主家的伙房也得巴結他。

陳雷天生靈巧有力,七歲那年,一次突發奇想,對供他吃飯的主人家說,要去山上砍柴,主人笑而無語,傍晚當一擔上好的硬木荊棍出現在院子里時,卻樂得主人家的女人攏不上嘴,直誇他能幹,從此,他只要換一戶人家都要為這戶人家上山砍柴,若是碰到不好的天氣時,都會挽留到天氣好了收到了柴火再放到別戶人家去,靠著這個,他還換得了到私塾外面偷看教書的機會。

陳雷想到這些,自己也笑了。然而,當他想到那些奇怪的人,就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穿的是什麼衣服,他們為什麼要追我,他們手裡是什麼,怎麼一禿嚕我就挂彩了,龜兒子,等哪天我也弄一身來試試。想著想著,陳雷又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清脆的鳥鳴喚來一縷新陽的光顧,當變幻的色彩開始織造峰頂時,陳雷打開了惺忪的睡眼,他這才發現這石頂的風光別有一番景色,他頓時感覺整片山巒都在自己腳下,傾瀉的山泉正忙著抓起綵線織補秀麗的衣裳,那一褶褶裙擺不正是地主家女兒高興時跳躍的得意,只是這種美麗他今天獨自在享受,他想學著昨晚那老者的動作縱身一躍,飛到她的身邊,然而他不敢。雖然他已經是走山竄嶺的絕對高手,但也架不住這裡的懸崖峭壁,他下不來也飛不出去,莫名的恐懼開始佔據。

幸虧老者及時出現,此時,陳雷正面向西邊,只見老者從另一個崖壁的洞口躥出,順著藤枝瞬間飄上崖頂,陳雷莫慌,待老朽帶你一程。陳雷更是一驚,這老者怎又知自己的姓名,還沒來得及細想,老者已然立在身邊,他左手摟起陳雷,旋即飛離巨石,下地之後,陳雷噗通跪下了並喊著師父、師父。

老者並未阻止,食指和中指捏著長白鬍須樂意地接受了陳雷的跪拜。

2、

清晨,陳塘村的太陽起得很早,此時他已把光芒灑滿整個村莊,當然也包括村前這個不大的池塘。當陽光剛好掠過東邊的柳樹梢頂抵達池塘邊的洗衣橋板時,陳才舉著一件花衣裳手舞足蹈,他在橋板上旋轉,嘴裡喊著,老財臣家的閨女躺在山溝溝里,老財臣家的閨女躺在山溝溝里。

端著木盆來洗衣的蓮嫂,急匆匆地把木盆放置到麻石橋板遠離池岸的一端,一臉慌張。她對著池水蹲了下來,快速地把主人家換下來的衣物一件件塞入水中,又一件件撈起來放回盆中,有些蓬鬆的頭髮很快就罩住了整個臉龐,竟一點也沒在意陳才的舉動。不知陳才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也蹲了下來,學著蓮嫂的樣子在水裡劃拉著那件花衣裳,嘴裡還在念叨著那句老財臣家的閨女躺在山溝溝里,蓮嫂騰出右手捋開一臉長得不怎麼健康的、黃白相間的頭髮,她嘟開厚嘴唇,沒好氣得吆喝著陳才,才瘋子,去那邊玩,別在這兒搗你老娘的亂,陳才又學著喊了一句,別在這兒搗你老娘的亂,惹得蓮嫂扔起木捶就打,才瘋子,去那邊玩,嚇得陳才丟了衣服就跑,弄得花衣裳在水裡鼓起飽滿的衣泡,它的距離蓮嫂順手就能拿到。這天沒有風,池塘懶得伸腰,就連幾隻鴨子也遠遠地藏在柳樹底下,鳴蟬也已扯開嗓子,聲聲刺入蓮嫂一雙不怎麼靈敏的耳道。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用池塘的綠水洗著汗水,幾縷髮絲在臉上彎曲著,她挽破了花衣裳的衣泡,她粗糙的手指好像感覺到了它的柔軟與絲滑,這不是普通人家的衣物,亂跳的心驅使她把衣物抓在手裡,仿若要把這件衣物捏進自己的血肉里。她站了起來,撒下木盆和還在水裡漂浮的、沒有及時拖上橋板的衣物,光著腳丫猛往回跑,陳才看見了,也跟著她跑。

村裡的麻石沒長眼睛,小巷裡的螞蟻結束了覓食的擴張,得救的蚯蚓放棄了半個身長,黑色的腳印塗抹了濕潤的腳印,四隻腳分前後駐立在陳財臣家大門口的兩塊紅石上,氣喘吁吁。蓮嫂喊了一句莫管家,彎一下腰吐出一口長氣,陳才也喊一句莫管家,彎一下腰吐出一口長氣,驚得一對石獅想要躍起。「蓮嫂,喊什麼喊?你也不懂規矩?」,聲音像是被刻意壓低,從小院出來的人,大約五十歲年紀,一撮山羊鬍,看不清眼鏡下的神色,抬頭紋快要衝破發跡,腳上的布鞋蹭了幾道白灰。見有來人,蓮嫂忙伸出衣物,莫管家,這衣服是不是小姐的,邊說著邊把花衣裳展開,來人摘下眼鏡,眯起小眼不住地打量,衣服哪兒來的,話語擰得非常緊。蓮嫂一仰脖,呶,他拿來的,目光扭向陳才,陳才也學著一仰脖,眼睛乜斜著東陽。莫管家拿著花衣裳走向陳才,才舉人,這花衣裳從哪兒來的?說得出,我請你寫字!陳才看著花衣裳,嘿嘿,不知道,不知道,莫老頭騙人,莫老頭騙人,說完撒腿就跑,嘴裡喊著老財臣家的閨女躺在山溝溝里,老財臣家的閨女躺在山溝溝里。莫管家越是追趕,陳才越是跑得快。

蓮嫂追上了莫管家,這花衣裳一定咱家小姐的,您莫追了,您越追,才瘋子越會跑,您老等著,讓我來想辦法。一會兒,村西的瓜地里出現兩個身影,一個在後面叫,一個在前面轉,你個挨千刀的陳才,你個才瘋子,不就是老娘沒讓你看嗎,你就瘋成這樣,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站住,老娘今天讓你看個夠。陳才聽這一套,他站住了,不轉了,眼睛透亮,他盯著一雙手解開了邊襟扣,解開了已經退色的肚兜,他看到了一對兔子撞入自己的懷中,他看到一雙手即將從白皙的腰右邊解開褲帶,急得他忙喊了一聲,小蓮,不要,旋即衝到蓮嫂身邊,他幫她披上了衣服。小蓮,不怪你,我不怪你,都是那老財臣使得壞,都是那老財臣使得壞,要不是這個老東西也不至於,陳才說道這兒,突然從瓜棚里竄出一個人來,嚇得蓮嫂趕忙扣好衣服。

「陳根叔,我是小蓮啊」

「是蓮嫂啊,大清早的,怎麼到瓜地里來了」

「還不是這才瘋子」

「才瘋子又咋啦?」

「他今早拿了件花衣裳在池塘邊,被我看見了就追到這兒來了,一件花衣裳本來不打緊,可這件花衣裳卻是東家閨女的」

「東家閨女找到了」

「還沒呢,我正要問才瘋子呢」

陳根叔靠了近來,盯著陳才,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誰知陳才話語一出,懵得小蓮和陳根瞠目結舌。

追陳雷,隨陳雷,一道邁進上天嶺;金盤院,銀盤院,二道巧遇牯牛精;鯉朝天,媽趕雞,三道敲響東鼓西馨;既成仙,須還來,挑個鬼子換燈芯。

陳才說完,嘴裡又喊著老財臣家的閨女躺在山溝溝里,不一會兒,他的身影便騎上陽光,最終消失在密林里。

陳根叔同著蓮嫂不敢怠慢,由莫管家帶著,很快見到了陳財臣。他們知道,東家的閨女丟了,一天一夜沒有找著,陳根叔和蓮嫂費了很大勁才完整地背出才瘋子的話。莫管家和老財臣也是一籌莫展,不知所云,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這事跟陳雷有關,老財臣的閨女可能在上天嶺的牯牛精、四鯉朝天、老媽趕雞或者東鼓西馨等地,最壞的可能是老財臣的閨女已凶多吉少。

時值夏至,陳塘村前的捶衣聲震得幾隻鴨子拚命往水裡鑽,頭扎汗巾的男人已把池塘周圍的稻田收割完畢,倒地的稻桿在陽光的炙烤下發出吱吱的低鳴,「光頭」捶了捶腰板,望著天空,忍不住罵了起來,老天,還讓不讓人活啦!

陳光頭正想再罵,卻被莫管家的喊聲打斷了,光頭,光頭,叫幾個弟兄上來,這邊有事。光頭一聽,來了鳥勁,把鐮刀一扔,招呼幾個人便跑上了田埂,泥覆的小腿肚被稻茬划出的幾道印子清晰可見,莫管家唉,啥好事?就你貧,跑一趟腿,必須把東家閨女找到,就到上天嶺的牯牛精、四鯉朝天、老媽趕雞或者東鼓西馨一帶。好嘞,這是天大的好消息,說完幾個人就直奔南面而去,莫管家急了,光頭,急甚!仔細點兒!光頭捏了一把腦袋上的汗珠,隨後大步流星向著目的地趕赴。

3、

陳光頭生下來時,腦袋也比常人小很多,小嘴卻異常突出,眉骨下的眼睛大而明亮,似乎一生下來就要洞穿這世間的一切,只是頭上沒有幾根毛,到快成年時,他乾脆把那幾根頭髮也拔了,成了名副其實的光頭。

陳光頭,同時是莫管家陳莫最得意的侄子,他擅使魚叉,出手快、狠是出了名的,以至於這年才二十一二歲的年紀就背上兩條人命,奇怪的是,他卻因為這,被陳氏宗族稱為最有種的後生。正月舞龍是叉口縣城鄉必須的節目,陳塘村也不例外,然而事情偏偏就發生在那年正月。

十三日的那天晚上,光頭早早地吃完飯,便興緻勃勃地來到祖堂,他今晚擔負著一個重要的角色,掌管龍珠,意味著這條龍燈和撐龍燈的人以及跟著龍燈遊行的人都被他掌管,這裡全是陳氏的後代,因為今晚陳家人要舞著龍燈踏遍自家的領地,所以陳塘村的男人,不論老少,幾乎全部出動,女人則在家看護燈火,以保證整晚不滅。光頭頭扎紅巾,腰系紅帶,從人群中擠了進來,祖堂內的大樹蔸冒出熱烈的火星,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祖宗的嘮叨,從樹蔸躥向屋頂,躥出祖堂那扇永遠也關不住的大門,躥到人群里,竄進每個頭頂的天空,興奮的每個人好像都得到了祖宗的一句話,齊聲呼叫著起燈。光頭來得最晚,他將腰帶又檢查了一下,突然間,幾發爆竹射上天空,接著全村燈火通明,舞龍宣告開始了,男人們興奮地叫著、喊著。龍頭在龍珠的指引下搖擺著,光頭一雙眼睛通紅,紅的跟龍的眼睛一樣,當然還不時會眨眨眼睛,紅布裹身的龍燈被裝飾得栩栩如生,他威武著陳氏祖先的尊嚴,也威武著陳氏一群熱血沸騰的後生。前進的龍身閃閃發光,它在走完最後一批陳氏新添的幾家紅丁人家之後,就直接遊行村外,上百米的長龍時快時慢,時而搖擺,時而圍成一個大圓圈,時而散開,見龍在田時,幾個年紀稍小的後生掛在撐桿上,狀若飛田,突然,鑼鼓聲敲打得越來越急,幾聲震動山野的火銃響過之後,游龍的速度越來越快,它盤旋著身軀,飛舞,越飛越高,似一條火帶躍升夜空。

這塊空曠之地正是老財臣家的,莫管家今年特意安排了在這裡舞龍,盼望著老財臣家龍鳳呈祥,飛黃騰達。舞動的隊伍終於停了下來,光頭將龍珠高舉,旋即,龍頭高挺,龍尾翹起,那些舉龍燈的人此時已是滿頭大汗。莫管家陪同老財臣選擇了一塊高坡地站好,然後伸出手臂,料峭的初春縮了一下頸脖,河邊幾樹冷枝偷偷沉入泥土。這裡是雷打箍的腳下,是陳氏一族世代生存的地方,這時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光亮把黑夜照得像白天,莫管家的嗓門帶著陰風,村民停止了呼喊,今夜龍燈高照,今年行龍長勝,陳塘村的陳氏子民們,陳塘村的後生們,牯牛精是一塊寶地,是一塊福地,它必將屬於我們,也必將保佑我們陳塘村興旺發達,去佔有吧!光頭像接到了聖旨,抄起龍珠就大步邁向牯牛精領地,待龍燈的龍頭和龍尾對調了位置之後便箭一般射了出去。

半夜的天空沒有血色,半夜的月亮沒有顯示不安,她仍然在悠哉游哉地渡著自己的雲層,半夜沒有鳥叫,沒有蟲鳴,一些想要冒出土地的嫩芽瞬間被腳步踩裂,帶著疼痛縮回土地。也許是牯牛精真的睡著了,也許是牯牛精不願理會人間這些恩恩怨怨,總之當光頭到達的時候,這兒只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刮草聲。光頭睜大眼睛,找不到一點異樣,但他卻下意識的將別在腰間的矛頭插進泥土,拆下龍珠的撐桿,三下五除二,一根撐桿變成了長矛,其他的後生們剛反映過來,一陣喊打聲打破了沉寂。埋伏的人一擁而上,將陳塘村的後生圍得嚴嚴實實,此時光頭並沒有慌張,他凝神靜氣,猛一吆喝,提起長矛就刺向對面,矛不僅穿過了一個人的腰背還刺進了另一個人的小腹,待光頭拔出矛頭時,兩個人未吭一聲便倒在草叢中,光頭的眼睛冒出火,他怒吼著,不怕死的就上。圍攻的人群見此狀況一陣騷亂,竟沒有一個再敢往前的,此時陳塘村的其他後生也已手持長矛團成一圈,矛頭一致向外。後來山風刮來一層烏雲,幾支枯丫斷了最後一口氣,光頭的英勇事迹從此開始流傳。

今天是光頭今年第二次要來到這裡,不同的是這次確實為了找尋東家的寶貝閨女,光頭心裡暗想,千萬不要在這裡,千萬不要在這裡,心裡一急腳步就邁得更快了,幾個跟著他的人轉眼就落得遠遠的。光頭不敢眨眼睛,連眉毛也不敢皺一下,他的目光伸進草叢,射進小溪,注視著每一點細微的不同,他暗自慶幸沒有發現不妥的痕迹,又暗自焦急,生怕發現不了曾經有過的痕迹,他的草鞋被野草割傷,他的腳跟子被陳雷砍柴留下的硬茬刺傷,他的腿被無名的棘刺劃破,他對疼痛沒有知覺,他身上所有的神經反映都集中在眼睛上,一無所獲,他的雙腿自然彎曲了,厚實的屁股跟著下來了,在一塊石頭上發出了響聲。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石頭濕漉漉的,因為水花不斷跳上來,他坐了很久,後面的人也跟上來了,站在光頭面前一言不發,這幾個人知道此時說話必定挨罵,有一個裝著撒尿去了,有一個口渴了到溪邊喂水,還有幾個就那麼傻愣愣的站著。那個喂水的後生總覺得不解渴,換了一個喂水的地方又換一個,嘴巴不斷吐出水沫子,他感覺越往上走水的味道越好,好像有股味道牽引著,終於碰到了一塊好石頭,喂水、睡覺都方便,他爬了上去,趴在石頭上正準備喂水,卻嚇得跌了下來,媽呀,光頭,媽呀,光頭,順著溪水連滾帶爬,把一聲聲尖叫傳給了光頭。

光頭知道出事了,他遲疑了一下起身順著聲音搜索,他沒有管喂水的後生,他一直在往上走,走到後生準備喂水的石頭邊停住了。

光頭抱著老財臣家閨女的屍體回來了,面無表情。莫管家愁容滿面,蓮嫂呼天搶地,才瘋子嘴裡照樣喊著老財臣家的閨女躺在山溝溝里,各種猜測和議論接踵而來,陳塘村炸開了鍋。

4、

自從下午得到消息後,老財臣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敢相信這個消息是真實的,當天夜深他把莫管家叫到身邊,問道,陳莫,是不是陳雷這小子乾的,東家,都調查妥了,小姐昨天就是偷偷跟著這小子出去的,村裡很多人都看見了,到現在這小子還沒露面,準是他,好,你去把蓮嫂打發了,哭得夠煩了,莫管家應聲出去了。第二天一大早,老財臣命人將閨女草草安葬,由於這閨女還未成年,所以沒有棺槨,也沒有立碑,只是村北稍遠的一個叫著「干塘」的岸邊多了一個草皮垛子。

天剛亮,離草皮垛子稍遠的林子里多了一雙眼睛,白眼珠變成了紅眼珠,眼角明顯乾裂,倒把長長的睫毛突顯的更精神,陳根叔看得很清楚,甚至看清了長睫毛下土壤的稀鬆程度。陳根叔早起時就心神不定,按照往常的習慣,他是一起床就要撒尿的,撒完尿後就會綁一綁腰上的汗巾,然後拿起水端弄(水勺子,一節毛竹製成的舀水日用工具)從缸里沽滿水,除了送一口進嘴裡外,都會潑到自己的臉上,完成刷牙洗臉的任務。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這天卻被硬生生的打破了,莫管家的吩咐讓他不寒而慄,莫管家要他獨自一人去把東家的閨女埋了,不能聲張,更沒有儀式。陳根叔服從了安排,一起床就把腰巾紮緊,抱著水缸從瓜棚里出來了,他穩穩地讓過瓜藤,在一處有些草皮的地方停了下來,接著頂起膝蓋,水缸在底部受力和雙手的慣力扭轉之下,被生生的將缸口對著陳根叔的腦袋,被翻轉的水立刻傾瀉全身,他在原地站了五分鐘才把水缸放下來,幾處勉強留下來的水珠也瞬間鑽入泥土,當一陣南風吹來時,他正在放泄體內一夜的積蓄,待吐出嘴裡最後一口水後,幾聲蟲鳴把他送回瓜棚,緊接著陳根叔換了一身素衣,拿著鐵鍬走出了瓜地。

老財臣家的院子很清、很靜,當陳根叔進院門時看見蓮嫂坐在右邊的石獅腳下睡著,他沒有停步,邁過門檻,在廊檐下掃視到一卷草席子,草席被幾根草繩捆紮著,陳根叔把草席夾進腰間出了院門。說起來也是奇怪,陳根叔的進出破例沒有引起狗叫,他一手夾緊草席,一手拿著鐵鍬,按照莫管家吩咐的路線,沿村前的池塘靠著稻田的路上走了一個來回,然後繞過長長的瓜地,西出一里路之後再轉向北方往「干塘」的方向行走。他不知道為什麼莫管家要這樣安排,甚至想都沒想這是為什麼,他所做的僅僅是按照莫管家的吩咐而已。這種炎熱的日子,干塘是沒有水的,但這裡的土壤卻是陰濕的。陳根叔在岸邊找到了一條白色的石灰線,輕輕放下草席,豎起鐵鍬順著線的方向在草地上劃拉了尺寬米長的口子,然後比劃著草席的長度,不斷地掀開地皮,移開泥土,到一米多深後就再也挖不動了,應該說是挖到岩板了,陳根叔用鍬比劃著深度,心想還差半尺,不由得著急起來。他聽人說過這裡的土壤很硬,但從沒有真正的這樣挖過,他越想越急,汗珠變成了流水,站在自己挖的坑裡喘著粗氣。看樣子只得往回跑一趟,陳根叔看了看被捆綁的草席,從坑裡爬出來,把草席平整地放進坑裡之後,撒起腳丫子就往瓜棚里跑,非常準確的拿到二齒鋤頭,回到坑邊看到草席完好才恢復平靜。寅時未完,陳根叔已將一個草皮垛子修葺地妥妥貼貼,就像原本這裡就有一個草皮垛子似的。

陳根叔非常認真地在草皮垛子前插上三支香後,準備回村,可當他抬頭起身時總覺得前面的林子里有一雙眼睛在注視他。陳根叔是不怕鬼的,他向著那雙眼睛走去,那雙眼睛也沒有迴避的意思,到陳根叔來到眼前時也沒有迴避。陳根叔沒有看見眼神,但看清了一張沒有眼神的臉,看清了沒有眼神的眼睛上面的睫毛和生長出睫毛的那片稀鬆的皮肉。

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一片杉木林,沒有鳥叫、沒有蟲鳴,幾根想出去透氣的蔓藤纏著帶刺的軀幹爬上了雲天,腦袋東張西望,葉片上幾隻喝足了營養的小蜘蛛吊著長線張羅自己的新網,不遠處有一張更大的蛛網,密密麻麻的粘滿了蚊蟲的翅膀,陳根叔就是透過這張網看到一雙眼睛。

她沒有表情,大個子的黑螞蟻正翻過她的睫毛,陳根叔幫忙消滅了這隻黑螞蟻,並用有力地腳趾把它拈入泥土。他輕聲地叫著她的名字,小蓮,小蓮,對方沒有回應,他試著用手背靠近她的鼻子,他的手感覺到了正常的氣息,陳根叔把鐵鍬橫放在地上,接著坐到鍬把上,點著旱煙抽著,只是他沒有注意到那幾隻小蜘蛛早跑得無影無蹤。也許是受到了濃烈的刺激,一袋煙沒抽完,蓮嫂說話了,陳根叔,您老咋在這兒?我到林子里歇會兒,想抽袋煙,看到了你,就坐到你身邊了,小蓮,回去吧,東家那兒還好多事要做,啊,說完陳根叔扛著鐵鍬慢悠悠地走了。

蓮嫂借著樹榦起來了,腦子只有一個畫面,一條勒痕緊緊地掐住一條潔白的頸脖,這條頸脖剛被被陳根叔埋了。當蓮嫂走出杉樹林時,幾支樹枝劃開了她黑夜侵蝕過的臉。她回村的時候,特意繞道陳雷的住處,小草屋不見了,只有燃剩的草灰在冒著絲絲煙氣,她看著煙氣全部斷了,才撥正自己的雙腿朝著東家的方向。老財臣站在院門口,像是專程在等蓮嫂,他面無表情,對著蓮嫂說,今天回去吧,沒什麼事要干。蓮嫂從石獅旁退了回來,突然想起了才瘋子,不由得腳步稍快了些。

才瘋子在池塘的最東邊,他背向池塘半蹲著,兩個眼睛正認真地監督著努力的雙手,他看到雙手通過胯下伸到身後,樂了,魚兒、魚兒,上來吧,上來吧,這時幾滴汗珠想要灌進他的鼻腔,他連忙改口,別進去,別進去,汗珠沒有聽話,才瘋子打了個噴嚏栽倒在池塘邊,後腦勺貼著水面。他拔了一根水草叼進嘴裡,不停地晃動頭部,一個年紀稍大的婦人正在刷著馬桶,忍不住喊了一句,才瘋子要不我幫你刷刷,最後一個刷字沒說完,蓮嫂就到了身邊,用腳抵著才瘋子的腰間,起來,像是命令。才瘋子一縮身,猛地爬起來向村後跑去。蓮嫂放棄了緊追,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小屋緊鄰老財臣家的後院,一堵土磚牆隔開的距離,這個早晨,幾支掛棗的枝丫押著一堵泥巴磚牆傾斜過來,裂開的口子里幾粒紅透的棗子已經找到了自己安身的位置,忙碌的螞蟻從最矮的葉子爬上了棗樹的頂端。這些是蓮嫂注意不到的,當她的後背挨著木門時,一片瓦片從屋檐上跳下來做了最好的迎接,單調的聲音是瓦片和門前的一塊麻石相互合作完成的。

此時,陽光還沒有照顧到小屋,蓮嫂躺在小床上,呼吸斷斷續續。也許是上午,也許是中午,又或是下午,蓮嫂在抓破了自己的衣服後坐了起來,她沒有睜開眼睛,也不敢睜開眼睛,就好像十幾年前的那一幕。所不同的是,那是在夜晚,那是在冬季的夜晚,雪花掖著椽瓦吐出冰凍的舌頭不停地射向她,從額頭、到鼻子、到嘴唇、到頸脖、到聳立的胸前、到小腹,最後一股熱氣沖向她體內,她沒有掙扎,她不敢掙扎,一串火在她體內生根發芽。後來她的腹部隆起,躲了將近兩年之後又回到了自己該是家而又不是家的家,可這年冬天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然而這一次她沒有躲,她被安排住進了這間小屋,她成了老財臣家的洗衣傭人。

蓮嫂還是睜開了眼睛,但眼前是黑的。她摸索著捲起床單,拉成長條,當長條離開床沿時,一張草席也跟著離開,她的兩隻手分別抓住長條的兩端,在右手斜上發力之後,長條的一端已經越過屋頂的橫樑,蓮嫂這樣想著,她試著抓住剛放手的這一端,一陣向上的努力之後,成功了,跟來的草席完整地撲在地面上,將她的雙腳完全與土地隔離。她突然想到還需要一個凳子,這樣她的肩膀就能接觸到長條的床單,可適合的凳子這裡是決計沒有的,後退幾步的窗檯給足了她的思維,幾塊鬆動的土磚被移了過來,她豎起最後一塊才安穩下來。整理妝容也是必須的,蓮嫂把一對奶子重新放進肚兜里,扣好衣扣,然後將頭髮一縷一縷收拾利索,穿上逢年過節才肯穿的繡鞋,踏上她自己壘好的土磚,一個死結套進了自己的脖子。

她想著陳根叔也會把自己埋了,也會埋在干塘邊,也會那樣插上三支香,她滿足了,她感覺自己的臉上的肌肉在動,嘴唇開了,四顆雪白的牙齒將一隻蚊子咬成兩半。最後的力量是從腳跟發起的,橫樑把自己承受的重量告知了瓦片,也告知了一隻躲藏在黑暗裡生存的蝙蝠。

5、

才瘋子是陳塘村最後一位秀才,也是唯一一位出口成章的秀才,和村裡私塾的老夫子比,他強多了。才瘋子不會搖頭晃腦,不會端著發黃的書本自上而下地、大聲地、抑揚頓挫地讀。他有一手好字,卻偏偏不為老財臣畫一個字。他是一個很忙的人,所以走路時基本是跑著的。

當蓮嫂想追他的時候,這種歷久鍛煉的本領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他叼著水草,奔跑的速度比狩獵者追趕他的獵物時還快,但在陳塘村人的眼裡他更像是一隻受驚的兔子,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因為幾乎沒人能聽懂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才瘋子跑到村後,見蓮嫂沒有追來,提著半截褲子坐到一棵樹樁上。樹樁下的鋸末還是新鮮的,他用腳趾摳了一點放到手心,然後將手心的鋸末塗到臉上,接著跳上樹樁,一隻腳尖押向另一隻腳的膝蓋邊,雙手拉著太陽穴上邊的長髮昂著頭。他看到一群白鷺在飛,他看到一片烏雲在追,接著是一大片烏雲在追,他伸長雙手抓住一片雲帆,當腳尖離樁之後,一隻癩蛤蟆送到了嘴邊。

這樣的日子來一場雨是很愜意的,才瘋子享受到了,當他從草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倒天的水已吞噬整個陳塘村。他開始朝著荷塘奔跑,深一腳淺一腳,他在水草上滑,一片片草皮帶著泥土竄進這個不再寂寞的荷塘,荷葉搖晃著水珠,傾斜一下身子又繼續搖晃,才瘋子在水塘中忙得不亦樂乎,生怕有一片荷葉搖折了腰桿。

後來,陳塘村的雨停了,蓮嫂的小屋塌了,這是才瘋子發現的。當才瘋子叫著喊著蓮嫂的小屋塌了時,跑過來的人群發現蓮嫂躺在碎瓦泥磚上面,雙腿還在橫樑下蜷曲著,身上的泥土顯然被雨水沖刷過,陳根叔邊叫人挪動橫樑邊自說自話,真是人倒霉,鹽罐子也生蛆。她的脖子上也有勒痕,像極了老財臣家閨女的。,她的皮膚雪白,胸部被濕衣緊緊裹住,腦門上脫掉了幾片的皮肉的地方恰好被直射的陽光鉗住,蓮嫂還有呼吸,陳根叔慢慢放鬆了緊繃的神經,臉上的豬肝色漸漸退去。

才瘋子有過一段婚姻,十六年前的新娘就是蓮嫂,在他印象中卻從來就沒有碰過自己的新娘。此時沒人注意到才瘋子,在人群忙著把蓮嫂送去大夫家的時候,一堵矮牆的土磚縫正收縮著他的眼神,那兩道滑溜的圓孔依然注視著人群離開的方向。

掛爪的烏雲從陳塘村的西方逃離,未來得及收割的稻子一頭撲進泥土,鴨舌草的喘息迎來螢火蟲的光顧,夜色的天空被星星鑽出一個個亮晶晶的圓孔。陳根叔費了很大勁才把瓜棚前面的草地收拾平整,新制的蚊帳是老財臣特許的,在離場地不到兩米的地方,幾處青煙歪歪扭扭地穿進一棵大樹伸展過來的枝葉。

也許是被熏煙的刺激,也許是被幾隻投機的蚊子叮咬,躺在竹床上的蓮嫂翻動了自己的身軀,老舊的竹篾發出吱吱的扭曲聲。陳根叔放下手中的鐵鍬,快步走進瓜棚,端起一個木盆又快步來到蓮嫂跟前,小蓮,吃點西瓜片吧,你很久沒吃東西了,還算你命大,閻王爺不收,你回過來就好,回過來就好。蓮嫂掙扎著坐起來,陳根叔麻煩您了,這事鬧得,小蓮賠不是,說著想要站起來,嚇得陳根叔急忙推出一雙大手,不礙事,不礙事,你先吃著,唉。紅瓤里的汁液被輕輕地壓進一抹白唇。

夜,一片蒼白,幾聲犬吠敲打著楓葉。光頭這一晚沒有安睡,院子磨板上的紅石和一堆細鐵屑子告訴他才瘋子今天是反常的,蓮嫂今天也是反常的,他的舌頭在刀口上舔著,仿若要吞凈所有的寒光。於是蓬起的瓜藤里多了一雙眼睛。

這一次陳根叔走的很慢,幾乎是腳貼著腳在移步,他不是走不動,他是生怕什麼東西從自己的手裡溜走,他手裡有個碗,碗里有個月亮和幾顆遊動的星星,他盼望著這星星和月亮能進到蓮嫂的肚子里,撐開饑渴的脾胃,照亮她昏暗的心房。他很謹慎,比今天凌晨刨土時更加謹慎,當他單手撩開蚊帳時,蓮嫂卻不在裡面。他立即放下手裡的粥碗,輕聲地喊著這個心裡沒有月亮的女人。青煙沒有點頭,楓葉沒有迴音,瓜地里的蟲鳴沒有停歇,陳根叔下意識地奔向干塘,奔向自己親手掩埋了一條有著勒痕的脖子的干塘。

土層還在,三支香腳還在,但土層明顯矮了許多,陳根叔徒手扒開土層,汗水和碎土攪和成泥,那條脖子不見了。他的小腿開始打顫,他的心房開了扇窗戶,怪異的氣流不停地往裡灌。當他好不容易來到老財臣家院門時,三顆人釘把一張草席牢牢釘住,陳根叔不敢做聲,他靠著獅身自己喘著自己的氣息。

「蓮嫂,你~~咋這樣不懂事~~~呢!」老財臣開腔了。

「蓮嫂,回句話呀~」許久莫管家也說話了。

這時突然從圍牆上傳來一個聲音,老財臣家閨女躺在山溝溝里,老財臣家閨女躺在山溝溝里,只不過這次才瘋子說完沒有跑成,當他跳下圍牆時,一把明晃晃的刀片已在他的腿肚子上劃開一道口子,他娘的,看你還瘋癲不,光頭一把揪住才瘋子的肩膀在圍牆外喊著,莫管家,這次才瘋子跑不掉了。一會兒才瘋子被搓成一團出現在草席子邊上,才瘋子眼睛發亮,把腦袋伸進草席子又縮了回來,然後對著天空嚷嚷,老財臣家閨女躺在山溝溝里,老財臣家閨女躺在山溝溝里。莫管家擺擺手示意光頭把它攆出去,當光頭剛把腳抬起來準備給才瘋子一踢時,才瘋子倒自己跳了起來,老財臣家閨女躺在山溝溝里,老財臣家閨女躺在山溝溝里,此時月光正好送他出院門。接著光頭也出去了,他看見陳根叔閉著眼睛靠在石獅子身上發抖。

「給孩子立塊碑吧,不上你們陳家祠堂,行嗎?」老財臣收到蓮嫂的話音,眉頭緊促。

「不立陳氏倒是可以,老爺,它畢竟也是蓮嫂的孩子」莫管家幫著蓮嫂說話。

老財臣長嘆一聲,點頭同意。

蓮嫂哭了,開始是跪著哭的,後來是爬著哭的,陳根叔到底還是站了起來,他摸到了石獅子的眼睛,濕漉漉的。

夜,還在延伸。

瓜棚前的蚊帳里,蓮嫂正在餵食老財臣家閨女,她端著那碗盛滿星星和月亮的米粥,一勺一勺地送進一張緊閉的嘴唇里。孩子,吃一點吧,這是你娘第一次喂你吃飯,你多少得吃一點,哈~~,孩子,乖,娘親親喂你,乖,乖…….

陳根叔沒有作聲,他遠遠的機械地拿著不幹不濕的辣蒿子餵食一縷青煙。

6、

光頭還是把才瘋子跟丟了。

高大的圍牆擋住了去路,他不敢造次,小片刀在手心不停地震顫,汗水沿著刀尖滴灑在一棵磕過頭的荊枝上。他沿著圍牆轉了一圈,無門可入,可圍牆的裡邊分明有聲音,光頭的耳朵緊貼著牆面。只聽得有人說:有人來了,撤。光頭沒看見有人出來,他壯著膽子繞到圍牆的另一角,雙眉緊擰,眼珠不停打轉,耳尖豎起。

南方有人,而且不止一個人,腳步無雜音,這種腳步聲光頭沒聽見過,比較類似的,只有自己和幾個過命的同村年輕人在一起練把式時才有,但絕對沒有如此一致,莫非有別村人來突然襲擊,但這不符合常理,這不是占土地的時候,又莫非是來尋仇的,那場人命官司早已了結,最近也沒聽說有什麼大事發生,只聽腳步聲越來越重,越來越近,光頭的耳尖被一根線直直地吊起,越來越尖。

月色清白,這是光頭十幾年所見確認的,這晚的月光與往常無異,他扯掉了身上的幾片荷葉(因為這一身荷葉衣裝經過一路奔跑早已殘缺不堪),接著又拽了拽手心的小片刀,感覺踏實了許多。

眼前跑來了四五個人,他們戴著帽子,衣裝一致,腳上穿的不是鞋子,背上背著包,肩上馱著長管槍,長管槍頭有刺刀,那刺刀會發亮,發出的光比自己的小片刀還要亮。他們身上還有許多光頭認不得的東西,特別是他們在離圍牆幾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來,說話的人嘰里咕嚕,既不像鳥語,也不像人語。光頭眼眶凸出,也猜不出個所以然,只見其中一個人擺擺手後就有兩個人跑步來到圍牆邊,好像在牆縫裡放了什麼東西,立刻又跑了回去,緊跟著其他幾個人也往後退了好些地方,一聲巨響之後,光頭的小片刀落了,他圈在牆角一動不得動。

圍牆破了一個大洞,沒等煙塵散落,幾個人便一溜煙鑽了進去,光頭滿腦子漿糊,他突然被兩隻大手抓起,向著遠離圍牆的叢林奔去。驚魂未定的光頭在一棵樹下被扔出,腿上流著自己的血,光頭感覺自己尿褲子了,他撐著兩個眼珠看著站在自己前面的人,一個高大魁梧,一個中等身材,一個白皮,一個黑皮(實際為紅色),相同的是他們都用黑布蒙著臉,眼睛並沒有看自己。高大一些的人伸手抓了一根藤條箍在光頭的大腿上,另一個攀上枝頭向遠處打量,他向下擺手,說明這裡安全了,他落地幾乎沒有聲響。月已西掛,夜蟲停鳴,過山的南風將一股股騷味送進矮個子鼻腔,他有些興奮,沖著光頭遞過不知什麼意思的眼神,這眼神光頭極不舒服。光頭,一個人能回去嗎?矮個子的問話戳了光頭一個不及,光頭沒有回答,你不是陳塘村的能人嗎,光頭急得咬牙,斬釘截鐵的說,能。光頭起身,走了兩步,問道,進寺院的是什麼人?高個子給了回答,日本鬼子。還有一個問題,你們還看到另外一個人嗎,一個瘋子,才瘋子陳才,矮個子回答,沒有。光頭作揖感謝之後鑽進了叢林,蒙臉的兩人從另一個方向也鑽進了叢林,轉眼不見蹤跡。

光頭並沒有走遠,他在林子里休息了很久,他決定到圍牆邊去看看。那個被炸開的洞里沒有傳出任何聲音,光頭貓著腰,步子貼著步子摸索前進,進洞之後借著一塊碑石探頭張望,沒有發現,他快速竄進一條門廊,推開一扇扇破舊的門,終究什麼也沒有發現,在月亮快要落下去的時候,他開始沿著圍牆腳跟走,當走到圍牆的西北角時,他看到了兩個鬼子躺在草地上,被野草剛好沒過,死了,身上的物件被洗劫一空,致命傷口都是頸脖,應該是被強力扭斷,北圍牆腳跟找到另外一個,東北角圍牆跟有另外兩個,死因和狀況都幾乎一樣。

一股恐懼再次襲擊光頭,光頭想到剛才救他的兩個人,那個矮個子還居然認識他,光頭顧不得想這些問題,撒起腳丫就鑽出洞口,故意繞了一大圈回到了陳塘村。此時,黑已將村莊完全吞沒。

蓮嫂已經喂完了米粥,陳根叔在瓜棚外燃起了火堆,蚊帳內外被照得通亮,蓮嫂請陳根叔幫忙提來兩桶井水。她細細地幫著老財臣家的閨女擦洗著身子,生怕一點塵土污及,她給老財臣家的閨女穿上那條最美的花裙子,她把衣服整理的順順噹噹,生怕折損了一點點美麗。天快亮了,蓮嫂抱起女兒走出蚊帳,走出瓜地,走向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陳根叔手執一根竹棍在前面喊著,閨女好走,閨女好走。

上午,莫管家提著一個籃子來到干塘,籃子里裝著老財臣家的閨女最喜愛吃的梨和油炸糯米餅。蓮嫂允了,陳根叔將石碑立好,說,閨女,你也算有名分了。也許是昨天那場大雨的緣故,干塘竟然有水了,還很清澈,它在陽光下抻著懶腰、舒展著波浪,一眨一眨的光輝閃躲著石碑上的雕刻大字——蓮嫂之女墓。

對面的杉樹林綠意蔥蔥,根根針刺堅韌挺拔。莫管家放下竹籃走了,陳根叔修葺完畢之後也離開了,蓮嫂坐在碑前,看看干塘水,看看杉樹林,一片火海在南方升騰。

火光是在一聲巨響之後產生的,莫管家在院子里坐立不安,合眾的蟬鳴攪得他越發焦躁,他在等待光頭送來消息。

午飯之後,蓮嫂進院了,全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布鞋一塵不染,腦後的髮髻上別著銀簪,細眉大眼、翹鼻,嘴唇微紅,身材勻稱,雙腿修長。莫管家的第一反應是,這麼多年蓮嫂從沒有這樣打扮過,他的腦海里閃過蓮嫂剛過門時的樣子。

我知道您在等光頭,等光頭回來告訴您那響聲、那火光是怎麼回事,蓮嫂的一雙大眼對著莫管家一雙疑惑的三角眼。實話告訴您,光頭回不來了,那響聲是日本鬼子把金盤寺院炸開了,那火是日本鬼子放的,您看看到現在還燒著呢,今年陳塘村要遭殃了,說不定今天,也說不定明天,您老還是盤算著怎麼辦吧,最好叫那老財臣也盤算著吧。把話一撩完,轉身就出去了,不過她沒去瓜棚,沒去那住了十來年的、那間坍塌了的矮房子,她回家了,回到自己與才瘋子圓房時的那個家去了。

7、

對日本鬼子,莫管家並不陌生,老財臣也不陌生。他們知道日本鬼子早在一月前就佔領了省城,佔領了叉口縣城,但他們不相信日本鬼子會來這裡,一個廢舊的金盤寺院能讓日本鬼子如此大動干戈?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光頭在哪裡?蓮嫂怎麼像變了個人?她怎麼會知道這些?老財臣也在房間里坐立不安,他決定親自去一趟縣城,找陳縣長摸清來龍去脈,他決定了,馬車也配好了,正在院外候著,駕車的正是陳根叔。

陳根叔是駕車的一把好手,他正在邊梳理馬毛邊等著老爺出來,他在馬車裡備了最好的西瓜,當兩個家丁抬著一個箱子從院門出來時,一個熟悉的聲音有節律的傳來,日本鬼子來了,日本鬼子來了,山溝溝里的鬼子來了,山溝溝里的鬼子來了。才瘋子舉著一面像太陽又不像太陽的白旗子,跳躍著,奔跑著。那片旗子在陽光下分外刺眼,陳根叔不慌不忙把馬車牽回馬廄,兩個家丁急急忙忙到村前打探情況。

才瘋子沒有說錯,一隊鬼子兵正從村前大路趕來,兩個會跑路的怪物上坐著好些人,突突突的叫聲隨即就來到村前,村民跑出來看新鮮,只見光頭被五花大綁著,走路一瘸一拐,兩管長槍在他的背後頂著,村民們自動讓出全部巷道,退到屋檐,牆角,排水溝,驚恐的小孩被母親或者父親蒙住嘴巴,年紀大一些的互相用眼神交換著什麼信息。老財臣和莫管家出來了,不知皇軍駕臨,陳某有失遠迎,一個鬼子抽出長刀對著光頭說,他的什麼的幹活,光頭馬上站立不穩,跪在地上,皇軍爺爺,他是咱村的地主,陳財臣陳老爺,這村子他說話最算數。接著他又向著老財臣,老爺出大事了,昨夜有5個皇軍在金盤寺院被人殺了,今天皇軍是來問罪的,如果交不出人來我這條小命恐怕沒了,老爺、管家救救光頭啊。老財臣不愧為見過世面的人,他把皇軍領進了自家的院子,護院家丁列隊相迎,經過一番嘰里咕嚕的交談之後,大概弄清了事情的過程,並告訴皇軍能有這麼大能耐的人恐怕只有在上天嶺藏身的幾個高人,這幾年他們專門對付官府和我們這些地主武裝,只是沒有人發現得了他們的蹤跡。

鬼子兵沒有走,當夜光頭帶著他們挨家挨戶搜查,才瘋子在隊伍後面一手撐著白旗,一手拿著雞爪子不停地揮舞。幾家的閨女被脫光了衣服在房間裡頭哭泣,這哭泣就像當年老財臣脫去蓮嫂的衣服之後,和蓮嫂在房間裡頭哭泣的一樣,沒有任何抵抗的聲音,村民沉默著,或者說是習慣著。蓮嫂的房子又破又漏,從伸進的月光里,光頭看見蓮嫂蜷在牆角一動不動,他告訴一個鬼子,這女人是老財臣的。隨即一個眼尖的鬼子沖了進去用刺刀把她逼了出來,月光下的蓮嫂婀娜動人。幾個鬼子用刺刀撩開蓮嫂的衣物,她沒有反抗,她自己躺了下來,當那個拿著長刀的鬼子脫去了自己的衣物來到她身邊時,她開口說話了,都說皇軍聰明、精幹,不要著急,接著把頭外向一邊,久違的笑容堆滿她的臉龐,在咱們村能偷偷摸摸殺掉五個人的只有光頭那些人,哪有什麼上天嶺的高人啊。

光頭再次被五花大綁,被帶到老財臣家,莫管家慌了,老財臣無言以對。幾個鬼子兵在老財臣家一陣掃射之後歸於平靜。月光蒙羞,庭院靜謐,一棵老樹的幾支枝丫上吊著三個人,拿長刀的鬼子兵在比劃著,它的意思是告訴老財臣要殺光全村的村民為他的士兵祭奠。

老財臣第一次縮回頸脖,莫管家第一次耷拉著感覺已不屬於自己的腦袋,光頭被反手吊著,新的血流覆蓋舊的血跡。

村前的池塘和往日一樣靜謐,池底的月亮朦朦朧朧,幾隻未歸的鴨子在柳樹下安啄著自己的羽毛。村裡沒有犬吠聲,好像也沒有人的呼吸聲,巷道里的麻石還在退下一日的高溫,被蓮嫂擾亂的蟻隊又在重新集結。村外的瓜田飄著瓜香,瓜棚外沒有蚊帳,沒有竹床,瓜棚里的陳根叔不見了。

蓮嫂的房子又倒了。

陳氏祠堂燈火閃亮,陳根叔敲著煙桿,大聲吆喝著,大傢伙忙起來,今夜是咱們頭一回為自個兒做事,布置好了以後,咱們該站的站,該坐的坐,想說的使勁的說,想罵的拚命地罵,就是一點啊要聽咱們頭兒的指揮,不亂鬨哄的就行。幾個人影忙開了,搬凳子的、搬桌子的、提水的、拿火把的、還有磨刀的,當然也有準備吃的,不亦樂乎。

子夜,才瘋子大搖大擺的進來了,後面跟著一個老者和一個少年,老者童顏鶴髮,少年臉上有三道疤。一會兒陳根叔帶著幾個人進來了,報告才秀才,那幾個狗才已經綁好了,就在屋外的柱子上。擠在門口的幾個扭頭向外看去,從近往遠看左邊綁著光頭、莫管家、老財臣、拿長刀的鬼子,右邊是另外四個鬼子兵,每根柱子邊都有一個年輕人舉著火把,另一個年輕人手執一柄大刀。

才瘋子,看看外面,又看看裡面,滿臉笑容。他捲起自己的袖子,放下自己的褲腿,一隻腳搭在凳子上,拉開嗓門說話了,鄉親們,咱們陳氏的子民們,今天是我們陳塘村的大日子,不僅抓到了日本鬼子,還要鬥倒剝削我們村多少年的老財臣,這兩天發生的事太多了,我們將要一一清算,在清算之前,我們先要感謝陳根叔,感謝陳根叔在危急關頭沉著穩重,為我們今晚的計劃完成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大家鼓掌,隨即陳氏祠堂掌聲一片,火把揮動,一竄竄火苗帶著煙尾跳躍。陳根叔忍不住擠了過來,隊長,羞煞我了,大家靜靜,大家靜靜,其實這一次能把這些鬼子捉住應當感謝這兩位,這一位少年和這位少年的師父,大家看看這位少年是哪個?認不出吧,如果他臉上沒有疤,相信大家一定認得出,他也是我們村的,大家仔細,仔仔細細瞧瞧,這才是我們陳氏的後生,說完他對著老者長鞠一躬,謝謝師父為我們陳氏調教出這麼好一個後生。只見老者雙手托出,不敢不敢,慚愧慚愧!身後的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透亮的空間竟然鴉雀無聲。陳根叔拉著少年的手,來讓大傢伙兒認認,少年看了看老者,像是要得到老者的同意,老者點點頭。少年走上前去,在眾村民面前轉了起來,小村叔、小麻叔、彩大叔……個個都有稱呼,個個都能叫得出,眾村民逐漸從這個少年的身上找到了一個人的影子,你,為我家砍柴火的陳雷,你不說話,我們還真認不出來,你這臉是怎麼回事?村民們不免又擔心起來。陳雷看看師父、看看才秀才,然後對著老陳根叔,還是您老來說吧,俺說不清楚!才秀才立即插話,就讓陳根叔來說說。

陳根叔拉了一下袖子,清了一下喉嚨,臉上一本正經,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啊,前天,才秀才派小陳雷過嶺去打聽小鬼子的情況,晚上陳雷沒有回來,才秀才昨日一早就到牯牛精地盤一帶去接應,在林子里等待的過程中發現老財臣家的閨女被一夥鬼子兵欺負,秀才一個人無法近身去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後來老財臣家的閨女沒有任何反抗,再後來幾個鬼子好像發現了什麼人,開了三槍,才秀才以為是發現了自己就學了幾聲牛叫趕緊離開,過了許久,秀才感覺鬼子兵沒有跟過來,所以回頭去看,奇怪的是老財臣家的閨女也不見了,後來在一個山澗的水窩子里找到了閨女的花衣裳,才順著水流發現了閨女的屍體。鬼子開的三槍確實是因為欺負完閨女後,小陳雷剛好回來經過牯牛精地盤,他發現前面有鬼子,就立即躲起來,興許是鬼子不能確認是不是有人來了,所以朝陳雷躲得方向開了三槍,結果顆顆插過陳雷的臉,陳雷受傷了,待鬼子走後,陳雷不敢走大路回村,想著走自己經常砍柴的路,後來自己暈倒了,被這位師父救起,後來陳雷就正式拜了師傅。師父是山裡的高人,我也不知道仙居在哪裡,總之事發也巧,這位高人在游山時聽到槍響,就趕過來看,並未發現有人受傷,也沒聽到有人呼救,在回山途中突然發現一個光頭在半山腰的水窩子邊掐著一個閨女的脖子不放,高人在遠處一聲斷喝,把那個光頭嚇走了,待走到閨女身邊時,發現閨女已咽了氣,正愁不知怎麼辦,秀才來了,秀才是見過這位高人的,秀才還知道陳雷的一身輕功就是這位高人在暗處指點的,簡單說了一下死者是哪個之後,秀才就瘋瘋癲癲回來報信。還有一點,我也說一下,我們村的光頭在昨日早晨很早就出去了,還跟蓮嫂說過話,陳根叔說完,對著秀才說,秀才,我說清楚了不?秀才點點頭。

秀才接過話語,對著村民說,大家剛都聽到了,老財臣家閨女的死跟一個光頭年輕人有關,而且我們村的光頭昨天一早就出去了,看樣子我們得先看看光頭了。光頭就綁在第一根柱子上,扣著腦袋,一聲不吭,兩個年輕人用力扇了他兩巴掌,光頭,不要在這了裝死樣子,你小子夠有種,敢掐死蓮嫂的閨女,哪裡撩到了你,哈!你個瘋狗,見人就咬,哈,那麼小的閨女,你下得了手!光頭一看,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吐了一口血沫,她就喜歡跟陳雷在一起,我光頭就是喜歡她,她被日本鬼子糟蹋了,也不願跟我,老子要了她,就把她掐死了,咋的!她是蓮嫂的閨女,不錯,但她不是東家的閨女,你個才瘋子,被誰戴了綠帽還神氣,呸,還秀才!

光頭的牙齒在流血,光頭的臉漲的老大,光頭的鼻子和嘴巴一塊兒呼氣、一塊兒吸氣,光頭的腦袋隆起一個個大疙瘩。

8、

這疙瘩是陳雷揍的,他扔起火把棒子就揍,揍得光頭搖頭晃腦,兩個眼珠子也快掉出來,小雜種,你有種,告訴你,這頂綠帽子才瘋子戴定了,知道是誰嗎,小爺告訴你,就我隔壁的,知道為什麼他不讓你接近那閨女嗎?都是拜才瘋子所賜,哈哈哈,小雜種,朝小爺來呀!

秀才止住了陳雷再次扔起的火把,笑著對光頭說,光頭,你也是陳氏有種的後生,誰叫我是瘋子,你也曉得,蓮嫂的閨女是被日本鬼子糟蹋的,你出於心有不甘做了壞事,現在有幾個鬼子在這裡,我相信應該認得出在不在這裡,我也相信你昨天晚上在金盤寺院也沒有找到那幫鬼子的屍體,光頭先是一愣,接著搖搖頭,那幾個鬼子不在這裡。好,我交給你一個任務,如果你有本事找到那幾個鬼子,也算你為陳氏做了一件大事,我可以把你放了,但如果你找不到那幾個鬼子,我再把你抓了,再把你殺了,可有話說?你說話算數,光頭眼珠子轉向其他陳氏子民,最後落在陳根叔身上,是的,秀才說話算數。

當捆綁的繩索落地的時候,光頭一個趔趄,摔倒在秀才的腳上,秀才沒有理會,抽腳走向陳莫。他拍拍莫管家的肚皮,摸摸莫管家的頭髮,有油水,有油水,他伸出瘦長的右手,大拇指從小指到食指不停的輪滑著,既然這頂帽子是你戴的,我替蓮嫂感謝你,還要感謝你把老財家管得風生水起,管得陳塘村風調雨順,管得秀才拿不起紙筆,管得光頭膽大妄為,管得自己的女兒拋屍山溝,管得陳氏子民膽戰心驚,管得池塘里的鴨子也不敢歸,秀才佩服!佩服!我看這樣吧,把他管得的東西分巴分巴,大家過過好日子,最重要的是把田地分巴分巴,有沒有不同意的,眾人哄堂大笑,莫管家和老財臣被押走了,關進了老財臣自家的牢房裡。

秀才穿過火把看看天空,月色已開始暗淡,對著陳根叔說,大傢伙也累了,要不先打發瞌睡,如何?村民們興緻正濃,沒想到秀才來這一出,陳根叔想興許秀才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就吩咐大夥散了,留下幾個人看守5個鬼子,並親自檢查了綁在他們身上的繩索,也雙手交在背後回瓜棚去了。

陳氏祠堂陷入深睡,光頭慢慢爬起來,疼痛的身架提醒著自己沒有死,他發現莫管家和老財臣不在自己身邊,恐懼促使兩個腳板冒出濕氣。他是習慣於喧鬧的,即使睡眠也要挑選有動靜的地方,越是吵鬧的地方他越能深睡,所以在打穀場、在汲水車、在溪流等等一切有聲音的地方,看見有人睡覺,那一定就是光頭。他把兩個眼珠揉了回去,來到那個曾拿過長刀的鬼子身邊,明顯聞到一股鳥騷味,光頭看著他有些濕漉漉的褲子,嘿,這鬼東西也會撒尿,立馬想起來要扒掉他的褲子,如果屁股上有痣,還想拔掉他的命根子,一看結果沒有,光頭拾起一把刀,比劃著,沒有下手,其他四個鬼子被同樣檢查屁股,也沒有,不由得哼哼一聲,他娘的,這鬼子的東西竟跟老子的長的一樣。他有些為自己嘗試過女人感到高興,他摸摸自己的傢伙還在,又摸摸自己的腦袋,疼痛提醒自己秀才交待的事還沒有辦,於是計上心來。光頭搖擺著有些重量的腦袋,為的是讓兩個眼珠能儘可能的掃視更大更遠一點的地方,他朝前面走了去,從一根竹篙上取來一抱晾得差不多的麻條(剮了皮的麻,晾乾後可以用來搓麻繩,那時的布鞋底大多用這種麻繩一針一繩納成),他在5個鬼子之間比劃著距離之後,將麻條一根綁接一根,還不時地用手拉了拉,力度非常合適,而且力度越大,麻條掐入得皮肉越深。鬼子不懂這是要幹什麼,個個使勁將脖子往光頭手上伸,生怕錯過某一個細節。光頭接好很多根麻條,笑嘻嘻地說,小鬼們,爺跟你們玩個遊戲,看你們哪個堅持的久,看哪個能讓爺高興,說完將麻條一根根捋順,挑出一根來到祠堂左邊柱子的鬼子身邊,今兒個爺高興,你先帶個頭,嘿,你還瞪眼睛,說完一根麻條繞過鬼子腦袋,如扎粽子一般把個腦袋扎得嚴嚴實實,這個鬼子終於無法瞪眼睛,無法叫喚了,其他的鬼子趕緊把腦袋縮了回去裝成低頭打瞌睡的樣子。看著這幫鬼子,個個低頭不語,光頭開始下一步,他拿起麻條在每個鬼子的命根子上綁了個死結,能後將麻條一一接起,疼得鬼子個個嗷嗷直叫,幾個裝睡的看守睜開了眼睛又閉上了。

這種事,光頭小時候做得多了,每次睡不著,他都這樣做,只不過這次倒霉的是鬼子兵,只要其中一個鬼子動彈,其他的鬼子就會疼得叫喚,幾個鬼子只得努力挺著不動彈,實在不行就同時叫喚幾聲,光頭就這樣美滋滋地睡了。

黑暗總是在不知不覺中來臨,陳塘村也不例外,火把燃盡了最後一粒煙火,默默地掉進陳塘村祠堂的地面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夜貓行走在椽瓦上、橫樑上,甚至就在這些柱子的榫斗之間,它們的目標是捕捉老鼠,但今夜它們一無所獲,瞪著貓眼悄悄地走了。

夜總要迎接黎明,當啟明星高掛時,祠堂有敲鑼聲傳來,伴隨的是陳根叔的呼叫聲,陳塘村的老少爺兒們,割稻子啰,割稻子啰,從今兒開始咱們給自己割稻子啰,陳塘村的老少爺兒們,割稻子啰,割稻子啰,從今兒開始咱們給自己割稻子啰,聲音鑽進祠堂上面的每一塊青灰石磚,鑽進每一片青瓦琉璃,鑽進祠堂里上位的每一位列祖列宗的牌位,鑽進紅綢垂簾下每一個安息的心靈。

這差事本來是光頭乾的,但從這天起他不得不放棄了這樁莫管家交給他的好差事,光頭從敲鑼聲中醒來,光頭從敲鑼聲中起來,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跟在隊伍的後面,他看著曾經跟隨他的隊伍比以前更有氣勢,他看看天空,雲層湧起,彷彿雷打箍的印子就在自己的頭頂。

田埂上的灰土開始發燙,陳根叔把光頭從稻茬里喊了出來。

秀才在祠堂里來迴轉悠,光頭的眼光不敢亂轉,只聽得秀才軟軟地吩咐,把那些麻條解了,你不用割稻子,去牯牛精地盤那邊看著,我估摸著還會有小鬼子來,你得看好了,把自己的任務去完成。

光頭解完麻條後應聲退去,陳根叔問道,這幾個鬼子怎麼辦?咱們村西的窪地好像不錯,秀才答非所問,那邊山連山,溝連溝,林子也密,最主要的是那邊連著上天嶺,天然洞穴多而且隱蔽,不像村前那麼開闊,他突然抬起頭對著陳根叔說,鬼子一個也不留,收上來的稻子要及時儲藏,村裡不能再獃人了,晚上就要分散躲藏。

陳塘村的傍晚更加忙碌,牢里的兩雙眼睛還沒有將彼此看清。

沉默是莫管家先打破的,東家,光頭說的沒錯,這閨女確實是我與蓮嫂生的,蓮嫂回來的那年你就偷著做了那事,不過一個月後,我也跟她做了那事,我開始也不知道,只是做那事幾天後,小光頭無意一句話我才知道她懷的是我的種,小光頭說,蓮嫂真好玩,老是拿塊布放到褲襠里,如今這閨女已經死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今晚,說完莫管家閉目不語,細密的牙齒咬著嘴唇。牢房透不進風,兩個陳塘村的大人物幾乎虛脫。當一隻老鼠開始活動時,老財臣挪動了雙腿,每挪動一寸,老鼠就前進一寸,終於無可奈何,仰頭嘆氣。

月朗星稀,牢房裡還是吹進了些帶著燥熱的空氣,跟隨這股空氣的還有一個影子。這影子很快就來到老財臣和莫管家的身邊,它利索地劃斷繩子,迅速地將人一個一個往外背,一架馬車不一會兒穿越村前的空闊地帶,消失在「磨里石」背。穿過上天嶺就是一條寬闊的官道,馬車順利地通過了鬼子駐紮的哨卡往南直奔。過了幾里地後,這影子勒停了奔馬,跳下馬車,對著車上的兩人說,東家、管家,我只能把二老送到這兒,前面的路還得靠二老自個兒,馬車上有吃的,二老可以歇會兒再動身,這裡離縣城不遠,我還得趕回去,這影子說完撒腿就往回跑。老財臣、莫管家自然是感激,爾後,老財臣對著莫管家說,要是我有這麼個兒子該多好啊。

蓮嫂費了很大勁才從倒掉的房子里找到了一些可以帶走的物品,她站在房子前猶豫地看著,月色下的身影拉得很長。陳塘村的村民都走了,蓮嫂背起包袱正想動身,光頭出現了,蓮嫂,你怎麼還在這兒,快點走啊,要不就跟不上了。光頭背著蓮嫂的包袱很快就追上了人群,找到了陳根叔,蓮嫂還在後邊呢,她的包袱我背來了,那些鬼子呢,殺了,陳根叔回答說,你不在那邊盯著跑這兒來幹嘛,有陳雷和他師父呢,我有一個想法和您老商量商量,咱們這麼躲著不行啊,那幾個鬼子的衣服還在吧,弄來穿穿,這樣咱們就可以直接混到鬼子隊伍里去,那殺鬼子不就容易得多。陳根叔乜斜著眼睛,這主意不錯,你想試試,有本事自己去弄一套,盡打歪主意,趕緊得,把東西送到前面的山窪子里。山窪的洞里,好些人已經安頓妥當,陳根叔吩咐各組清點各組的人數,有還沒有到齊的要及時彙報,西邊窪總算安靜了,月光透不進的密林里,各種生靈有著共同的呼吸,他們呼吸著這一片林地給予他們的最好的安寧。

蓮嫂還是跟丟了,她沒有去西邊窪地,她走出村子的時候,就被一個人帶走了,這人正是秀才,才瘋子。他告訴蓮嫂,老財臣和莫管家不見了,她不能進山,他需要她盯著老財臣家,蓮嫂同意了。她盯著老財臣家的門就像盯著那條有著勒痕的脖子一樣,她從十六年前開始盯起。這個夜在反覆地搓洗著她的記憶,要不是陳財臣,要不是陳莫,我蓮嫂也應該有個美滿幸福的家,可憐見那時秀才瘋了,她想念自己的兒子,雖然他是全體陳塘村人養活的,但至少她能看著他長大,她想到了陳根叔,要不是陳根叔幫她出主意,也許她孤兒寡母的真不知如何活命。她心裡罵著陳才,但看到陳才這會兒人模狗樣,心裡有高興起來,她想著要與自己的女兒念叨這些,所以天一亮,就來到了干塘邊,她扶著墓碑,反覆地念叨著,閨女,別怕,你哥哥長大了,長本事了,你哥哥抓了日本鬼子,你哥哥很厲害,閨女,別怕,娘會天天來看你。

也許是太疲倦了,蓮嫂睡著了。

窪地里的村民陸續出來耕作,人們以雷打箍上放煙為信號,有煙就撤離,無煙就出來,當然晚上還得隱藏起來。

中午,陳根叔把蓮嫂喊了回去,瓜棚邊已經多了一個稻草房,這是陳根叔吩咐陳雷做的,他告訴陳雷,這個房子子陳雷必須做,陳雷照著做了,當蓮嫂走進這裡時,陳雷已經把裡面收拾的乾乾淨淨。

蓮嫂愛乾淨,她看著平整的地面,她看著打著赤膊肌肉發達的陳雷,忍不住把他揉進了自己的懷裡,一滴淚水敲打著陳雷的脊背。

9、

陽光猛烈地刺痛大地,緊挨著瓜田的花生地里,一群群、一片片失去水分的葉子被熱氣割倒,即使它們互相遮蔽也無法逃脫即將死亡的命運。一行隊伍從它們身上踐踏,一匹匹軍馬把它們蹂躪,時不時還把它們連根拔起,它們的果實即將被屠戮,灌木林里插過它們成熟或者不成熟的悲鳴。

老財臣回來了,莫管家回來了,他們沒有進村,而是繞過村莊進入西山窪地,跟在他們後面的則是一行歪七歪八的隊伍,幾十號人在摸進林子之後個個端起長槍,朝著每一個洞口搜索。莫管家的鏡片里冒出火,仿若要燃盡能夠阻擋視線的一切。老財臣的眼睛裡充滿希望,一個小時之後,他的希望得到了滿足,不但收穫了自己的財物,還收穫了幾支槍,他的眼睛瞬間被活動的肌肉掩埋。然而此時,他自己還沒來得及把眼睛吐出來,腰眼就被一桿短槍頂住,同時腦袋就被一個黑布袋就罩住了,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團粗硬的布團就已塞滿整個口腔。你這個老財主,省省吧,說話的是光頭,你個老不死的,那麼多兄弟跟著你都死了,滾泥巴去吧。莫管家摘下了眼鏡,把手一揮,兄弟們,把東西帶回去,好吃好喝的以後有的是。

陳塘村被幾聲槍響合攏,人們從剛剛獲得的新鮮稻米的口祿中直接陷入恐慌,村民們不斷向池塘邊的空地集合,年紀大的相互攙扶,年幼的由父母拽著,有些年輕的趁機逃脫。莫管家的嗓音打過人群,射入池塘,漂浮的鴨毛從柳樹枝下打出幾個哆嗦,推出一路波浪。

「陳氏的子民們,莫恐!莫慌!今天把大家叫出來是要告訴大家,老財臣已經被我綁回來了,以後只要大家跟著我陳莫走,不愁咱們陳塘村沒有好日子過。看看我有多少人馬,多少條槍,甭信才瘋子那套,他們殺了日本人,早晚要做燈芯,現在我是皇軍欽點的保安隊隊長,皇軍不會為難大家,但是有一條,就是見到才瘋子、陳雷他們一定要向保安隊彙報,更不能窩藏,窩藏就是死罪。下午,大家該上工的就上工,該來舉報的就向光頭舉報。散了。」

光頭彎下腰,墊著莫管家上了馬蹬,十幾條長槍跟在馬後跑動。光頭先命人把老財臣押往牛棚,臉上露出難得的慈善,他的眼珠子貼滿笑容,一橫一豎的臉皮在陽光下十分顯耀。他走進人群,輕拍著每個成人的肩膀,你們家的娃子4歲了吧,你們家的娃子該5歲了吧,你家的小泥鰍該上私塾了吧,你家的春生過兩年該娶媳婦了吧,你家的老爛腿好些了不,你家婆娘的咳嗽可安穩了些……大家都要活命,都要在陳塘村活命,按照新東家的說法,我們陳塘村什麼時候不是活得神神氣氣的,一圈回來,光頭站在陳莫剛說話的地方,今年的雙搶還沒有結束,以前是幹什麼的還幹什麼,我還要忙著,還有一點,村裡的細伢子都到新東家的院子里玩耍,今年的西瓜收成不錯,讓細伢子先飽飽口福。光頭說完帶著幾個人直奔瓜地,陳塘村的村民忙著回家拿工具上工。

陳雷一頓美餐之後出去巡視,陳根叔和蓮嫂在各自的棚子里休息。後來,陳根叔停到了蓮嫂的呼叫聲,他立即翻身,卻被幾管槍口牢牢頂住,他無法反抗,幾張熟悉的口音里蹦出罵罵咧咧的土詞,就曉得你這個老東西不是好東西,敢造管家,不,新東家的反,死出來。陳根叔看著蓮嫂被光頭扒光了衣服在竹床上糟蹋,還有幾根男人赤身裸體的在邊上吆喝,他開口想罵著,一根槍管就伸進了嘴巴,頂到了喉嚨口,陳根叔的喉管激烈收縮也沒蹦出半個字,他把眼淚滴到槍管上不得動彈。一幫人結束後換了另一幫人,蓮嫂奄奄一息,陳根叔雙膝跪地。晚上,陳根叔與陳財臣一同在牛棚里喂蚊子。

光頭完事之後,摘了幾車西瓜回去,他準備送到南邊去,這是陳莫吩咐的。晚上回來的時候看到院子外有些父母來接細伢子回家,氣不打一處出,把眼珠子一瞪,嚇得這些人又退了回去,他娘的,活兒還沒幹完就跑這兒來。他走進了廳堂,走進了裡屋,陳莫看到他這幅模樣,倒挑著眉毛,哎呀,好大的氣勢,事情辦得怎麼樣?光頭的臉是泥巴敷的,立刻塌了下來,皇軍對西瓜很滿意,可皇軍還要錢和女人,錢倒好辦,可村裡最漂亮的女人已經半死不活了。陳莫知道他說的是誰,壓住內心的一絲惱怒給光頭出了一個主意,還說你腦子靈活,沒有漂亮的就沒有年輕的?!光頭茅塞頓開。

夜,很長,也很黑。收工回來的姑娘被強行攆上一輛馬車,她們的手被幫著,嘴巴被塞著,就連眼睛也被蒙著。驚恐改變不了馬車被趕著往前走,或許是馬在這個時候也眷戀自己的窩棚,也或許是馬有著天然的靈性,總之,拉車的馬在牛棚邊停了下來,氣得光頭連踢帶罵,你這個畜生,還知道主人關在這裡。光頭劃亮火摺子想看一看他這位老東家,他的腳沒有跨進遮攔,卻被兩人拉進了遮攔,緊接著被另外一人用短槍頂著後腦勺,這是光頭第二次下跪,只是這次跪進了牛屎里。秀才從牛群里走了出來,火摺子後面跟著陳根叔和老財臣,老財臣明顯激動,你這個不孝之子,我陳財臣怎麼會有你這個不孝之子,說完掩面哭泣。

牛棚里沒有槍聲,牛棚外的馬車上也沒有槍聲。光頭幾個人被押往瓜棚,得救的姑娘被偷偷送回各自的家裡。

蓮嫂在陳雷的照料下逐漸清醒,當第一抹月光打在她臉上時,刻滿的儘是憂傷,眼前的陳雷就是她看著長大的兒子,是她與陳才的兒子,可她不敢認,這種時刻也不能認,她強壓著對這個世界的眷戀掙扎著起來,她摸到了陳雷臉上的疤痕,她摸到了自己內心的絞痛,她轉過臉去,放任月光打磨自己這張不能再雕刻的臉。

蟲鳴陣陣,瓜田熠熠,他們聽到了秀才的聲音,他們聽到了陳根叔的聲音,他們聽到了陳財臣的聲音。這裡有她期盼的聲音,這裡也有他期盼的聲音。陳雷扶著蓮嫂走了出來,走進幾天前陳根叔坪的乾乾淨淨的平地,光頭跪著,秀才、陳根叔、陳財臣各自坐著,他們都沒有出聲,陳根叔敲著煙斗,陳財臣仰面看天,秀才的雙手在胸前交著叉。

10、

光頭的母親李氏長相平庸,脾氣古怪,剛進門時就得不到陳財臣父母的認可,一年後也不見肚皮隆起,加上李氏父母家裡突遭變故失去了門當戶對的條件,二老逼著陳財臣再討一房,作為獨子才臣竟然沒有答應,李氏的日子自然不好過,後來不知什麼原因,陳莫突然命我將李氏送出陳塘村。走的那天早晨,天還未亮,送到她娘家十八嶺李家時已是中午,半年後李氏產下一男嬰,由於難產,李氏當時死亡。由於娘家無人撫養,被另一村人家收養,陳莫得知情況,便送錢給這戶人家,要求好生養大這個嬰兒,到小孩5歲,陳莫以遠方侄子的身份將此小孩接回陳塘村自己家,由於這個小孩頭髮稀少,被同齡小孩戲稱光頭。再後來,我去打聽那戶收養光頭你的人家時,說是一家兩口突然暴斃。

陳根叔在敲完煙斗里的殘灰後盯著光頭認真地說,你確確實實是陳塘村子民,也是陳莫最得意的侄子,可是你的老子就是你往日的東家,坐在你面前的陳財臣。這些事情我本打算一輩子都不說出來,但在牛棚里我還是沒有忍住,陳莫這東西太不是東西了,秀才是知道的,所以那天沒有殺你父親和陳莫,秀才對你還是抱有希望的,可是你偷偷地送走了他們,還幫著陳莫當了日本鬼子的保安隊,不但如此,你還帶著一幫惡人對蓮嫂做出那麼惡毒的事情,陳根叔站了起來,天理不容,你問問雷打箍上的燈芯,看看他老人家同意不?

老財臣半站了起來,離開了座位,突然仰天長笑,猛然栽倒在地,氣絕身亡。雖說老財臣聚財霸物,倒也從未乾過殺人越貨之事,可惜可惜。秀才摸完老財臣的鼻息之後自言自語,然後一把拿掉了堵在光頭嘴裡的半截布鞋底。光頭沒有哭,也沒有叫,他在原地扣了九個響頭,懇求秀才,秀才,您大人有大量,求您現在不要殺我,等我把陳莫宰了,等我完成您上次交給我的任務,再把我殺了,成不?秀才沒有言語,陳根叔沒有言語,陳雷沖了過來,一腳把光頭踢翻在地,你不是有種嗎?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孬種能種出什麼種來!說完,又騰腿一踢,四個腦袋滾進了瓜田裡,他知道就是這四個人跟著光頭今天光顧了蓮嫂的窩棚。光頭原地滾了起來,等待著陳雷結束自己的性命,蓮嫂攔住了陳雷,孩子,讓他去吧。秀才趕忙來到蓮嫂身邊,扶著她,小蓮,你……陳雷收住腳步,來到陳根叔身邊,他的意思是要陳根叔拿主意,陳根叔摸摸陳雷的頭頂,冤有頭,債有主,由他去吧!

光頭被另外兩個人解開了繩索,他慢慢地消失在瓜田的東頭。第二天清晨,陳莫的屍身被綁在村前的柱子上,只是腦袋不翼而飛。晚上雷打箍頂騰起熊熊烈火,巨大的燈芯被點燃,人們彷彿聽到了鬼子的嗷叫,聽到了光頭的誓言。

秀才的力量一下子得到壯大,秀才的旗杆一下子樹了起來,這桿紅旗綉著五顆星星,她在陳塘村高高飄揚。

兩年後,秀才英勇就義,陳雷接掌大旗。再再後來陳雷有了個兒子叫陳發達,陳發達的奶奶還是被人稱呼為蓮嫂。

《詩星》編委會

顧問:呂貴品(深圳)、羅廣才(天津)

主編:霜扣兒 (黑龍江)

執行主編:川陸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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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委:谷冰(河北)、瓦刀(山東)、遼西老槐(遼寧)、盧煒(江西)、滬上敦滕(上海)、我是圓的(福建)、 李海球(江西)、夜康橋(江西)、容者(遼寧)、童心(江西)

編輯部主任:卜子托塔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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