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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最美的人類學

(圖 · 水生木)


1. 元人馬致遠的人類學氣質

《天凈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幼年讀書,喜歡馬致遠的《秋思》,不明所以,只覺就是我的世界,幾十年後,竟真成了我的人類學世界:詩意的平淡,燦爛的寂寥,都在腳下。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明凈與昏濁,生氣蒸騰與歲月留痕,構成完整的生活世界,平淡中透出點點詩意。人類學家眼中的生活,矛盾糾結又明晰清凈。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燦爛而寂寥的人生和世界,透出失意。非失敗不得的失意,是不能安居,永遠行走的飄零。人類學家帶著自己的世界,適應、吸收、改變著與己不同的時代、社會和人群,在匪夷所思中穩住腳步。世界多彩而燦爛,人類學家理解別人,終變不成別人,混著二三十歲生命的燦爛激情與六七十歲的沉澱漂泊,從生活的平淡理解寂寥的永恆。

整首詩給我結構主義的感覺,詩意的永恆,失意的燦爛,更是我眼中列維-斯特勞斯的氣質,陳述關於世界的直覺,清晰如數學公式,夢幻如巫師自語。

結果,人類學家在西風下,古道中,牽著瘦馬,迎著夕陽,做Susan Sontag 說的探險者,以個體的有限觸摸世界的無限,尋求不可理解的孤獨。


人類學的氣質,在生活中衍異無窮。

笑容最能傳達人類學家的氣質:多狡黠、調皮,少親切、溫暖,有看過世情的天真爛漫,在旋轉跳躍中,回頭一笑,燦爛而羞澀。

這樣的笑,因於人類學家的自我中心在不斷消解與重建。從小到大,人都以自己為原點認識世界,活在觀念、動機和以為的世界中,或感覺生錯了地方或年代。人類學家面對真實和想像,打破糊塗的快樂,在期待的光明自我和真實的自我陰影中,破碎重生。

「我是誰」,這恆久的哲學問題進入了當代心理人類學。在日常言語、夢囈、記憶、情感、感覺和倫理中,自我既是世界的中心,也不過路旁微塵,更只萬千物種之一。中心感,是心智編製的安樂窩。放平心智,接納感覺,情感和夢囈,我們生而完整,看見自己的光明與陰影。明暗生衍如太極,演繹著人類學的氣質。

太極流轉,在規則與方向中,感受一瞬間的觸動。觸動說不出,強行表述,變成符號,有形有力,也束縛了自己。在有形與無形,符號與感覺之間,當代人類學看到,人除了self,還有soul,不可言說,卻與世界關聯,不由訓練達成,卻彼此共鳴。Self 和soul流轉,構成生活的光與影,遠與近,方與圓。

注重self 的人,會把人文藝術當成人類自找的難題,挖坑自埋。哭不只是哭,笑也不只笑,背後因果糾纏,可坑死所有邏輯推理。太陷於soul,狂熱不可理喻,別人越不理解我越開心,享受「吃錯藥了」的莫名滿足。就像學生說的,看小說,喜歡的角色一般比較邪惡,死亡幾率大,愛像死亡flag,愛誰誰死。

學當代人類學,看到精緻強大的自我,需給自己留個可愛的靈魂。

演繹人類學的氣質,就是演繹自己的生命。

3. 心中最美的人類學

每年,理論課都提供一次機會,讓師生暢談心中最美的人類學,尋找學科史上的精神祖先,且與當代人類學對接。

理論課最折騰。我們在布滿灰塵的理論文獻中爬,一點點建立學科歷史和體系,心情起起落落。偶有會心處,穿越歷史時空,感受人性和心智的共鳴;更多時候,我們讀字,與理論和思想絕緣。

學生多從其他專業轉來,理論課是個坎:之前那觸動人心的人類學,跳蕩激揚的生命可能性,怎就凝成如此無味的理論文獻?人類學是生命,理論是鉛字。每年,都有學生髮誓,讀完,拿到學位就離開。

只有暢談這次,師生都活了,自己的性情,大師的思想,生活的期待,一點點連了起來。我們尋找著自己的人類學譜系。

我的人類學,以本體論轉向和協同進化論承接結構主義的科學與藝術,在人的創造想像、生態進化、及社會結構中,個體成為了獨特個體,人類成為了人類。人類學如人,在可言說的規律結構和不可言說的生命韻味之間。

一開始,學生眼中的人類學中規中矩,希望在田野中超越自己,遇見未知,激發想像,在影像和文本中,經由大數據模型,連接過去未來,咫尺天涯。

沒有歷史上的大師在場,我們回到現代,回到自己。學生說,不喜歡人類學太關注底層和弱勢群體,應關注時代主流、社會精英,參與社會進程。知識就是行動,行動有後果, 社會有記憶,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參與全球資本體系,與不平等格局共謀。學人類學,應進入社會各領域,潛移默化。

學人類學,更需緊跟時代潮流與精神。早期,人類學家鄙視網路遊戲,後來,積极參与,看到虛擬與現實的滲透。遊戲不是休閑,是生活方式,技術會替代審美和道德 ...

課上讀經典,非為經典,更尋找與大師所思的關聯,與世界的連接。讀經典要詮釋,看到自己是否因之變化。不改變自己,何以改變世界?

可能,理論課太嚴肅了,總想找田野背後的理論,或解決社會問題。必須如此嗎?呈現世界的複雜和多樣,擴大人類世界和內涵,給人震撼與思考,不也是人的存在方式?以人類學的思維寫本暢銷書,拍部紀錄片,或辦個影展,不比專業民族志更深入人心?

我們請攝影人來分享,學生覺得一切如此熟悉,思想上我們知道,但缺乏技能。人類學生必修第二專業,才能落地。

每年,二十多個研究生,只有一個學生物人類學或生物考古。他們要學文化人類學,而文化人類學的不學生物和考古。課上不時有其他專業的,但我們的學生很少去其他系 ...

學生物-考古的學生說,人類學太人類中心:你認為是人性的東西,說不定是自然生物共享的。今天,協同進化論試圖整合人類學所有分支:生物,社會,語言,考古 ...

人類之學,最感性,也最理性。我們並不孤單,因為生物學和心理學原本也在科學與人文之間。

...

從下午兩點半到晚上七點,被其他課從教室趕到校園,從蒼白的日關燈下到柔和的橘黃路燈下,嚴肅學術慢慢滲入心動和期待。

學生對人類學又生出點點依戀。學生多為女生,說理論就是那個帥氣又混賬的男友 ...

學生心中的最美人類學,既在正統人類學中,也旁逸斜出,離經叛道。我無意把他們導入「正道」,只希望不要離開太遠。與「正道」持續磕碰中,新一代的精神氣質和生命經歷,會帶來新的意趣。

因為,時間久了,「正道」會喪失孩童的天真和純粹。尼采說,凝視深淵太久,我們會變成深淵的一部分。

4.什麼樣的人會成為人類學家?

本科和碩士生,時有迷惑,做不做學術,讀不讀博士?他們看到學術圈的混亂與窮困,又感到某種真心喜歡,有超乎功利的東西。

我也問自己,什麼樣的人會成為人類學家?

有魅力的人類學家,痴迷於世界和生命的無限可能性,自帶某種憂鬱氣質,讓自己和別人的生活充滿某種無可言喻的「玄學體系」。

求學中,每遇可敬可愛的人類學家,總能體會滿滿的人類學氣質,或多或少,也逐漸在自己身上感受到。在這裡,寫出來,看到它,實踐它又不為它控制,時時與自我生命的不可言說和不可預期摩擦,生出點點未知。

我心中的人類學,折騰不息卻溫婉寧靜,延展著生活和生命的邊界,浸潤著性靈的色彩與味道。課上,我總結了這張ppt,定下自己人類學的aura,找個東西讓自己折騰。

1) 不安分的 (「世界真無聊」); 總找不到一個確定的東西是真心喜歡的, 做什麼都不是自己

列維-斯特勞斯是個不安分的人類學家。在他眼中,生活世界「真無聊」,衍化無窮也只過眼雲煙。從質感生命的樂感和味道中,他抽離出來,帶著遙遠的目光,剝離絢爛的色彩,把人文血肉化為冰冷結構。投入與抽離之間,他感受著世界的荒誕,靠結構活過了整個二十世紀。1998年,法國文化部慶賀他百歲壽誕。

可生活不因結構而消失。移居美國期間,他的姓Levi-strauss不幸與牛仔褲品牌同名。不時飛來的訂單,給他的深層結構帶上些許生活氣息。

不安分的,總有些哭笑不得。

內外交織的方法論,讓人類學家在投入與抽離之間,看到無限的他者,經驗著自我的多種可能。田野,表面是異域的神奇與新穎,實際充滿艱辛,觸及彼此的禁忌與傷疤。從陌生到信任,從防備到扶持,讓人心酸卻上癮,自我隨風飄蕩,又清醒自如。

學生說,人類學一次次讓她驚訝、感動,潘多拉魔盒子打開一扇扇新世界大門,三觀不斷被顛覆與重塑,以至消失殆盡。原本,按學生的文化資本與階層位置,人生可以穩定舒適。選擇人類學,人生將充滿風險,卻切中內心。

他們快樂地吐槽自己深受荼毒。一學生總結得挺好:在人類學的世界裡,永遠不會有瘋子,只有不懂的傻子。

2) 理想主義,正義感和愛心爆棚的

瑪格麗特·米德,人類學的女神,不論學術研究,或社會實踐,都給人理想主義的印象。她的薩摩亞研究,觀念先行,以對美國社會的批判規範了田野的觀察與反思。理想化的生活方式,讓米德夫婦與貝特森在太平洋小島的田野中,激發無數思想火花,也點燃愛情火花。米德和貝特森胎珠暗結,她的英國丈夫黯然離開。她以人格學派的理念培養孩子,塑造幾代美國人的育兒觀 ...

清醒的理想主義者,生活和思考一體。讀書不只智力之旅, 更是感覺、情感、和物質的體驗。思考、生活、工作是一體, 以愛好的心態對待工作, 以生活的節奏對待研究, 以研究的眼光對待生活。理想主義的人類學家,以超然和投入的狀態生活和工作, 在生活中投入, 融化寧靜悠遠;在工作中超然, 體會緊張激揚。

這是清明夢狀態:抽離(知性)的自己觀察投入(感性)的自己。 人類學家接納生活和世界的混沌、糾結、與迷失,在生活中做夢,在夢中醒來。庄生曉夢迷蝴蝶,既是夢,也是蝶。

3)知行合一,做自己

社會學家Pierre Bourdieu出身法國殖民地阿爾及利亞,從哲學轉入人類學,終入社會學,從story-telling開始, 繼以cynical 和clinical 的批判, 扮演時代的公共精神。結合青年的激情憤慨和老年的成熟睿智,他反思社會,反思自己,想過所有可能的社會生活:從法國邊緣殖民地,走向學術中心 -- 法蘭西科學院院士,再走向貧民窟。

延續Bourdieu的實踐精神,人類學走向本體論轉向,關注embodiment,嘗試言說不可言說,尋回人與世界的連結。在矛盾與無解中,整合智識的明晰與感覺的含混,若有無地理解並成為自己。

我沒想到,內外交織、生命體驗、和embodiment都成為學生中毒太深、毒性大發的行為藝術,成為調侃我的梗。期末,研究生送我內外交織的對聯,本科班級微信群中,最流行的句子就是「這是多麼深刻的一個embodiment!」

不知他們是否明白,embodiment終須知行合一,做自己。行動有後果,社會有記憶,今天的知識會塑造明天的社會行為,成為新的社會事實。

我們在課上討論,如何在大學四年讓人類學整體觀成為生活生命的一部分:學習、生活、情感,理性 ... 你是否太投入了一些,忽視了另一些。亞里士多德在《尼格馬可倫理學》中說,生活充滿矛盾,需培養「從容不迫、輕鬆優雅」的心態和生活方式。人類太習慣揚長避短,需警惕自己的短板。現在扔掉的,將來會以痛苦、疾病、災難等方式出現。被扔掉的,會成為你腳下裝死的鱷魚,耐心等待致命一擊。

人類學的知行合一,看到自己的整體存在,既有希望的、理想的,也有排斥的、忽視的 ...

4)完整大於精緻

人類學家生命的完整大於其精緻。完整可化入任何方向,又不深陷於其精緻。完整需抽離,精緻需投入,投於與抽離之間,若即若離。

在今天這個科學與理性至上的時代,完整大於精緻,就是放平科學,接納其他被排斥的思維方式:靈性、宗教、生命體驗 ...

課上,我努力闡明,人類學是科學至上時代的希望,為人的其他可能性留下火種。

等看到反饋,才知道我已成為學生心目中的文義教主、文義老仙,或貶義一點,神棍、邪教組織頭目,更有甚者「張文義的課簡直就是大型封建迷信活動」...

他們想多了,我只想做個清醒不狂熱的知識人。

我們一起讀美國科學院士、內科醫生Lewis Thomas的《最年輕的科學》,看到相比西醫的過去,現代社會缺乏包容,偏執地壓制、消除無法言說或證明的生命經驗。

我對這樣的科學家心生親切。愛因斯坦創立相對論,推動量子力學,一生致力於推導世界的統一方程,卻堅信世界有不可理解之處。大衛·波姆,因推動量子力學獲諾貝爾獎。多年後,因世界的精微神秘不可言說,他拋棄物理進入靈學 ...

他們是完整的人,理性地探索世界的規則,並感受世界的冷暖,與之顫慄。

學生髮現,課上我說得多的是,「這個你沒法解釋呀,它就是這樣,它們就是這樣。」不是不能,而是強行分析,只會失去那酥到骨子裡的詩意。

那種詩意,就是艾略特說的 "聽到青草生長和松鼠心跳的聲音, 感受寂靜背後的呼嘯 ... 走得太快而聽不到的人簡直蠢到家了。"

我們走太快了。學人類學,給世界留點神秘,給生活留點空閑,哪怕沒什麼用。人生而完整,不過被各種觀念、信仰、意識形態和文化傳統帶偏了。無意識中,我們都想回歸完整。於是,就有了各種生活雞湯。

孩子上小學,期末,我常看到家長群中的必備技能:

1、看娃試卷要沉得住氣,娃是你親生的,她不會,因為遺傳了你 !

2、考完試,別問考得好不好,先給個大擁抱,再請娃好好吃一頓。她也辛苦一學期了!

3、出成績要淡定,控制好體內的洪荒之力! 世界上最寬廣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廣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廣的是考試範圍,比考試範圍更寬廣的是看到娃成績時家長的胸懷!

今天,各種知識、技能、學科都著力於某方面的精緻,而人類學探求人的整體性。可惜,今天的人類學,精緻過於完整,淪陷於生活和生命的細節,不見過去未來的時空大輪迴。

我要走進這個輪迴。


學人類學多年,感受著她的魅力與氣魄,我心甘情願;教人類學,卻遭遇了滿滿的負能量。

中大人類學入駐馬丁堂,中國最早的鋼筋混凝土建築,中山先生曾在此做「非學問無以建設」的著名演講。馬丁堂建於1905年,現代人類學始於1922年,大哥帶小弟,人類學因此出名。走過校園中軸線,人們看過中山塑像和馬丁堂,順帶認識人類學三字。

一開始,我還有點高興。還未回國,就有中大朋友說「人類學,我知道,在馬丁堂,很有名的,每天都經過。」

回國,進中大校園,榕樹成行,兩三人合抱不攏,氣根飄蕩。奔向馬丁堂,紅磚牆邊矗立白千層,蠢萌的石獅子對我蠢蠢地笑,熟悉感撲面而來:我學人類學的Davenport Hall,也是紅磚牆,掩映在藍天下,綠樹中。

後來,每天來回馬丁堂,慢慢看懂了路人的表情,聽慣了「人類學系,哦」,每次替他們在心裡加一句:「什麼鬼!」

回國一月開始教學,既磕磕碰碰,也順風順水,新老師遭遇新學生,化學反應不斷,熱情與理性並行,西人人類學理論與國人民族志經驗碰撞,時有妙趣。

後知後覺的我,瀰漫的心緒掩過了警覺的理智,幾個月後才發現,課堂上的碰撞,多因我的人類之學遭遇了學生的另一種人類學:異文化,猴子,陶片,骨頭,故事會,深度旅遊 ...

異文化,我可以理解。上海的朋友也說,一提起人類學,人們立馬想起少數民族唱歌跳舞。我自己是少數民族,研究少數民族,這印象,我認了。

陶片我也不陌生。辦公室背靠人類學博物館,藏無數陶片。我知道,在考古學家手中,陶片是歷史傳統,是文化創意。讀書時,每次進考古實驗室,看考古學家摩挲著陶片,迷醉想像,我也拿起過陶片,摸一下,冷、硬,就是塊陶片啊。

任教後,與同事帶實習,參觀南海一號。溫潤燈光下,經由同事的故事,陶片述說著過去的輝煌和平淡。展廳內明暗交錯,觀者走過一片溫潤,步入一叢昏暗,彷彿走過歷史,看到陶片上流轉的航海時代。我心中慢慢有點平靜的喜悅,陶片也可以很順眼。

看高興了,沒跟上大隊伍,溢出了同事的氣場,嗯,陶片又只是陶片了。

記憶深刻的是,同事說剛入職時,系裡老先生曾帶她進人類學博物館,指著一件藏品說,有朝一日,馬丁堂保不住了,賣掉它,可換幾座馬丁堂 ...

幾年了,天天背對博物館坐,我硬是沒熱情去看一眼那珍寶。有時,懷疑自己是不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珍寶都不去看。

每次,我都安慰自己:不見可欲,使心不亂。

去年,系裡考察猴島。考古學家低頭走路,一路尋寶,每有發現都激烈討論。我抬著頭,找樹上的猴子。

猴子,我們的靈長類近親,我們的他者。馬丁堂的傳奇猴博士,中國所有人類學系中的唯一靈長類學家,演繹著猴子的智慧,迷倒無數人。

猴博士經常說,「你看,猴子多可愛呀!」好吧,我認了。

研究猴子的,愛跟摸骨頭的聊。馬丁堂三樓的體質人類學實驗室,好多骨架。剛入職,同事帶我參觀,進門,一學生細緻刷著骨頭,聽了同事的介紹,抬頭看我一眼,雙目無神,低頭繼續刷。

同事按下活動書架按鈕,嘎吱聲中,一盒盒骨架慢慢顯現。我莫名地緊張起來,想起抗戰期間博物館曾前被用作日軍審訊室。學生說,深夜在馬丁堂,常有被注視的感覺。

那天,陽光昏昏的,透過玻璃進入實驗室,帶來一種迷幻感。聽著嘎吱聲,我真怕裡面跳出點什麼,竟還帶點期待。

還好,什麼都沒出來。同事繼續介紹頭骨的來源。

三年來,聽著馬丁堂大大小小的故事,鬼使神差,在日常生活的人類學課上,我跟學生一起演繹了馬丁堂鬼故事,還深夜帶學生考察馬丁堂,尋找素材。昏暗的燈光下,經過體質人類學實驗室,我似乎聽見嘎吱聲 ...

我趕緊跑到學生中間,一言不發。

學生開了微信公眾號,創作鬼故事。同事看到了,留言「張老師,我知道是你 ...」

好像,我不得不認人類學 = 摸骨頭 + 鬼故事。我默默地看學生編故事,背後,馬丁堂的人默默地看著我,虛空某處,一雙雙眼睛也在注視著 ...

當我們沉溺故事不可自拔時,跟我做論文的學生哭訴說,她爸不讓再讀人類學了:「人類學除了給其他學科提供個案,還能幹嘛?」

這印象,我不認。人類學講好一個故事,做好一個論證,探討故事背後超越個案的意味,從民族志走向人類學,理解社會、時代和人類。

我專門開了一門課,講從民族志到人類學的策略,竟發現很多人類學生已不會講好一個故事,虧我們還背了這麼久的黑鍋。

同一學院的社會學生,認為人類學就是深度旅遊後的故事會。兩學科多有交織碰撞,社會學生給了我一個溫馨提醒,「你要從社會學內部看社會學,不要站在人類學看社會學」。

嗯,我身在局中了。站在他者立場,主流學科有什麼必要理解人類學?我國人類學,要麼被歷史收編,是人文學,要麼跟社會學站隊,成為科學,或被民族學勉為其難地接受,做少數民族文化研究。

相比嶺院、管院統領江山的氣概,人類學生常感覺落後其他學科。讀書時,經歷調劑的失意,書沒好好讀,安逸封閉於遙遠異文化的故事會,甚至看不起嶺院管院學生的實習和規劃。畢業時,似乎只能承受工作的落魄。

每年畢業季,我感受著不同學科的氣質,經歷著我們學生的沮喪。我讓學生做畢業論文,審查人類學生四年學習的得失,尋求與社會的關聯,探索與自己性情的契合,讓人類學上身。說來諷刺,學生髮現,人類學擅長田野調查,學生卻不注重社會實踐。

此後,每年上課,我都鼓勵學生在自己身上做田野,理解社會的運轉,找到介入的方式,帶著人類學的情懷與視野來規劃和實踐。人類學生應先天自帶自信,自如,既有強大的社會生活能力,又跳出社會和時代,實踐社會與自然的平衡,生命與社會的交融。

畢竟,大多數學生不從事人類學:「如果不打算做學術,不需要建立宏大的知識體系; 要讓學科滲透進你的思維,活在你的身上,與你產生聯結。社會不需要那麼多人類學家,但需要擁有人類學思維方式的個體。」

我也敦促未來的人類學家面對挑戰:「面對各種匪夷所思的想法和詆毀,你是否能從容應對其他學科對人類學的各種挑戰,能否承擔學習人類學的各種代價。這可以檢驗你是否真愛人類學,及人類學是否契合你。」

大火燒著自己心愛的東西,你在外面頓足捶胸,痛哭流涕,看著珍愛燒成灰,還是冒著危險衝進去搶救?

哭的人,哭完走好;衝去的人,保護好自己,為人類學盡一份力,讓她成為社會和時代的一部分,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求學時,我幾乎複製了人類學的發展歷程。

本科,驚訝於他者的匪夷所思,在異文化中流連忘返;碩士,看到理性清明的人類學,驚嘆人類的無限與統一;博士,體會完整的人的形象,整合生物與社會。

德昂大叔說「書讀多了,腦子會進水,」讀書人常相信形象和思想甚於生活和生命。清明理性會騙人,讓人把想法和模型當真,用表徵取代真實。於是,繪畫和標本比自然的動植物更美,觀念和想像比生命更精緻得體,因為身體會痛、會流血排泄,會製造麻煩。

工作以來,伴著人類學最新的本體論轉向和協同進化論,調和著理性與感性,清明與麻煩,我努力在生活中做人類學,不只在學術上。

明白容易,做到難。在本科生課上,我希望學生體會世界的有趣與矛盾,豐富與統一,在無限的可能中尋找最美的人類學。希望研究生看到美和無限背後的邏輯操作與規範,明白美和意趣的由來,以期自己也能創造。可惜,在本科生和研究生那,我都沒能統一美和理性。尤其研究生,跨學科過來,還沒來得及體會最美的人類學,就擠在了中間。

心中最美的人類學,就是自己,就是生活與生命的真實,在其中,秩序與混亂,理性與情感,變異無窮,最終回歸自己。

回歸是殘酷的,我深有體會。

博士後期正值美國經濟危機, 殘酷競爭中, 我慢慢失去讀書時的從容, 開始緊張焦慮,略帶迷茫。申請工作,投遞簡歷,等待。伊利諾伊的冬天早早侵入秋天, 無聲無息,讓藍天凝固, 一點點壓著我。每天下午四點多, 我穿過校園, 走進田野, 想舒緩一下。凍結的空氣颳得臉疼,廣闊的平原剩我一人。遠處, 公路上不時奔過一兩張車, 原野上空野鵝南飛。我停下, 視線隨鵝遠飛,明鏡般的藍天被我忽視, 直到野鵝飛出視野。我失落難言, 心裡涼涼的。

等待是殘酷的,撓得人總想穿透未來。導師見慣了, 說沒收到拒信,就是好消息, 還有希望。導師這輩子沒找過工作,畢業正值我系創辦, 他導師一個電話,他就在此五十多年。每次見到, 他都開心地說, 「你看,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期待如夢如幻, 帶著憧憬, 滲著無奈, 說不清自己是否喜歡它。

第一封拒信到了, 我沒體驗到傳說中的痛苦。認真讀完每個字, 除開頭有我的姓外, 沒任何我的信息。放下信件, 我一陣解脫, 對方從形式和內容上都明確告訴我, 招人這事跟我無關。

第二、第三封接踵而來, 同樣的格式, 同樣的語氣: 親愛的張先生, 很遺憾, 你沒有進入我們的finalists. 雖然招新委員會發現你的簡歷和研究很吸引人, 但我們收到幾百份申請。像你一樣,每個人都很優秀。我們的選擇很艱難。預祝你在新的申請中順利.

我明白, 跟其他人一樣優秀會收到拒信。美國人的邏輯,你先跟所有人一樣優秀, 然後make a difference,再make a contribution, 才會有其他然後。跟所有人一樣優秀是個句號。

秋季學期中間, 一封封拒信紛紛找到我。有點自虐地, 我甚至喜歡這種公文拒信, 至少,那冷漠舒緩著失落和焦慮。我撕碎拒信, 正如對方會粉碎我的申請材料. 紙屑進了各自的垃圾箱, 我們彼此無關。

瀏覽各大學招聘, 我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和各系、所、中心期待間的差異, 看到我的他者。人類學家說, 當他者出現,我們看見自己。可每個經歷他者的人類學家似乎都沒說出下半句: 看見自己是殘酷的。走出自己的小世界, 看似振奮人心, 實則身心俱疲。

系裡一位老師說, 不需要走出自己的小世界。遭遇他者, 要求你以種種不熟悉的方式,重新呈現你的小世界。你只做了博士研究, 與機構要求都不同。讓你的研究在不同人的視野中呈現出意義, 引起共鳴。從他者看自己。

我在努力。窗外是幾尺深的積雪, 過幾天就是感恩節, 然後是聖誕和新年。今年的節會過得很辛苦, 我要思考很多他者, 以及他者視野下的很多個我.

感恩節後, 剛感過恩, 我收到校園面試的邀請, 一連四個。導師比我還高興, 「早就跟你說過,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來的時候就是好消息。」

面試奔波, 我到過東海岸夢想的哈佛, 踏上密西根湖邊的小鎮, 穿過北卡的大森林, 甚至準備飛越太平洋到新加坡。最後一個在四月。伊利諾伊的春天姍姍來遲, 一場罕見的大雪為過去一年畫上了一個難忘的句號。大清早趕飛機,鏟雪機還沒工作。我擠進齊腰深的積雪,自己開出一條通往車站的路。到車站, 發現自己夾在美國中產階層和working class 的分界線上: 上半身是深色的筆挺西裝, 下半身鞋褲凌亂, 掛滿雪飾。雪花、雪片、雪塊、雪漬, 什麼都有。雪很美, 但從這忙亂早晨中找到美感, 難。

我不是世界的中心,最美的人類學,只能是拼出來的。人類學生進入工作市場,總遭遇各種磨難。請保護自己的信心,興趣和格調。你活下來了,你的人類學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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