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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飛花輕似夢

人類不同於動物的一個重要方面在於認知能力的強大。大千世界萬象紛呈,藏妙隱奇,奧秘無窮,而人類的對未知的好奇心和探索行動亦無有止境。這使得我們的知識系統不斷豐富。我們的內心也跟大千世界一樣,一方面豐富多彩,亟待了解,一方面我們自己也會不斷地以詩文詞賦來主動展現。而有時,當這種豐富呈現於面前時,人們不免會驚奇於這種奢華,反過來會盡量以一種簡明的方式來加以歸納。比如詩,我們可以適當地分之以邊塞、田園、送別、懷古、悼亡、行旅、閨怨、戰爭、詠物、西昆體、性靈派、江西派、桐城派等等各類。比如詞,我們可以簡單地歸納為婉約派和豪放派。

秦觀

但當一個詩人被貼上這種標籤之後,以偏概全的弊端就會顯露出來。秦觀就是這樣一個被貼上婉約標籤的詩人。稍一品其名作《望海潮·星分牛斗》這篇《淮海居士長短句》中排在第一篇的詞,便不難發現,無論是其場面描寫(如揚州萬井提封、珠簾十里東風、畫橋南北翠煙中),還是其歷史跨度(如迷樓掛斗,月觀橫空,亂雲流水,縈帶離宮),都具有一種博大豪縱的氣象,更難得的是,作者善於細節刻畫,如花發路香,鶯啼人起,金紫飛蓋,巷入垂楊,紋綿制帆,明珠濺雨,一種從容不迫的鋪陳讓人領略到揚州現在的繁華與曾經的雄盛。雖然結句「最好揮毫萬字,一飲拚千鍾」略帶頹意,但仍透露出一種掩飾不住的豪邁。

這首詞應該是秦觀早年的作品。宋元祐中,蘇軾風頭正勁之時,其門牆綦高。而秦觀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等人文章議論深受蘇軾青睞,得以並稱「蘇門四學士」。尤其是秦觀,最受蘇軾之知,以為有屈宋之才,並以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薦之於朝。當秦觀科考不濟,兩次不中時,蘇軾路經江寧時還曾向王安石推薦過他。雖然王安石這次只讀到了他的部分詩文,但也有嘗鼎一臠之快意,並不由贊之「清新嫵媚,鮑謝似之」。但蘇軾在元祐年間的好日子實際只有元祐七年後的兩年。在這前後,秦觀的仕途都不算順暢。他是那種心思細膩且善於表達之人,尤其是在這種不順的環境下,他將人生旅途中的坎坷,以及人心中的失意,結合路途中的風景,和人心中的美好,化作清麗絕塵的句子,從而描繪出一幅幅在歷史長河中時展時新的圖卷。

他功於描抹,極善鋪敘,隨便幾筆,即成圖畫。「香墨彎彎畫,燕脂淡淡勻。揉藍衫子杏黃裙。獨倚玉闌無語點檀唇。」這首《南歌子》上片,一畫一勻,只描寫了兩個動作,一揉藍衫,一杏黃裙,只敘述了兩件衣物,而一個青春期的女子如見。結句中有三個動詞,作謂語的是倚,後面的無語和點應該算補語吧,這兩個補語,加上修飾詞「獨」,使得這個青春期女子的寂寞如見。上片重點描繪對象,下片則更營造氛圍。「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亂山何處覓行雲。又是一鉤新月照黃昏。」人的一生會遇到無數人,而基本上沒有人能伴隨自己一生。所以,人來人往,最終會如同水流之西來東去,春花之朝開暮落。那些離開的,也不僅僅是行人,還有青春,再不會復返,而在任何時候,都有一種無法排遣的孤寂會伴隨著我們,就像月亮,稍不留神,它就悄然掛在天空,為一顆顆尋找的眼睛昭示內心的悵惘。這種孤寂悵惘感是很難消除的,它時不時地就會顯現。所以下片結句,最打動人的,不是那照黃昏之一鉤新月,而是一個「又」字。

淮海詞多描寫獨處之女性。《踏莎行》之杜鵑聲里、斜陽暮際、閉在春寒中的「孤館」;《減字木蘭花》之「獨自凄涼」、「困倚」之「危樓」;《木蘭花》之「秋容老盡」之「芙蓉院」;還有那首著名的《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奈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這首小令將景和人極其和諧地融為了一體,很難分清哪是在寫景,哪是在寫人,或者說句句都在寫景,而句句也都在寫人。寫人通過寫景,寫景重在寫人。幾乎每一句,看起來都像是在寫景,而實際上寫人更多。比如首句,稍加分析就會發現,七個字只有「樓」一個字是景,而「漠漠」也好,「輕」也好,「小」也好,甚至包括「寒」,都是人的感覺,體現了人的存在。首二句交待了具體時間,是一個早上,通過第二句「似窮秋」,和下片「飛花」,可以準確地知道是一個春天的早上;也營造了一種氛圍,一個孤寂的雨天和一種雨天的孤寂。第三句是登樓後之所見,下著雨,不遠處水已成流,淡煙升起,彷彿一幅畫,一幅無人理會的畫,就像房間里的畫屏,孤獨地放在那,這景象極其尋常,而又極其不常,只有那些易感的心靈才會在尋常事物中發現不尋常的美好。第三句乍看像是純寫景,而一個「淡」字,一個「幽」字,又將景背後的人暗暗地點了出來。寫到此,似乎一幅人景合一的畫已經完成了,而秦觀的高妙正在於,他能在最平凡的地方出奇。春晨,輕寒之晨,可以小雨成流,可以飛花驚風,可以淡煙橫空。而在秦觀的筆下,自在飛花輕似夢,那些花是在自在地翩飛,輕靈舒展,彷彿具有自由意志,彷彿不是花,而是夢,是我們意識深處無拘無束的夢。但翩飛的靈魂通常會遭遇不堪的現實。所以好夢不長,細雨無邊。而人總是對這不可抗拒的現實無可奈何。無邊絲雨細如愁。人們所有的,除了自由自在的夢,就是夢醒後無邊無際的愁緒,一如那無邊無際的春雨。一個普通的春雨之晨,一個尋常的落花景象,只一個「似」字,一個「如」字,這景就與人融合了;只一個「輕」字,一個「細」字,那夢也好,愁也罷,就有了質感,就可以觸摸,一定可以拿起,雖然難以放下;那大千就是我心之展露,那我心雖小如芥,實可藏三千大千;心外無物,那物須是經過人的觀照才顯現出獨具特色的存在。只有以心體物,物的存在才會成為心的顯現。秦觀有一顆善於觀照之心,有一支善於描抹之筆,以心體物,以情融景,所以讀他的詞我們彷彿可以感受到他的內心,可以從這內心進一步去體覽人世間的萬事萬物。寶簾閑掛小銀鉤。夢在飛逝,愁在滋長。又是誰的夢?誰的愁?這夢應該是詩人的夢,愁應該是詩人的愁。但詩人分明是在描寫對象。有寶簾,所以分明有窗,簾掛在銀鉤上,所以分明有人。春雨之晨,簾後站著一人,浴著漠漠輕寒,看著無邊絲雨,涌著無際愁緒。詩人有夢,所以人間有夢,詩人有愁,所以紅塵多恨。但人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哀樂,這些都不宜太過,鬚髮而中節。詩詞是一個很好的發泄渠道。優秀的詩能培養人類溫柔敦厚的情感。優秀的詩人,其詩宜哀而不傷。人世間的哀怨、憂傷、愁緒,適足以成為人生的滋養,關鍵在於我們怎麼去轉化。消解人世的苦難需要一顆安定的內心。困窮卑微之際,正是所謂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之時。此心不定,則嘆貧嗟卑。詩人之心易感,要在其間拿起放下實屬不易。此詞結句好整以暇,在兩般事物和一個動作間安一個「閑」字,既是在襯托簾後之人看雨樓上之長日孤寂,而實際上要非詩人詩心安定,體察入微,是很難想到這個字的,所以這個閑字也是詩人孤寂而寧靜之映射。

秦觀三十七歲始中進士,這之後大約有十年的時間相對平穩。四十六歲後宋哲宗親政,他作為舊黨與蘇軾等人一同遭貶,從京城到杭州,到處州,到郴州,到橫州,到雷州,地方越到越多,官越做越小,而年華也日漸老大。因此,他對於那種分別的不得已,對美好的難留,對命運的無可奈何,等等,特別上心。淮海詞極善寫愁,有寫愁多的,如「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減字木蘭花·天涯舊恨》)、「飛紅萬點愁如海」(《千秋歲·水邊沙外》),這兩句還只算是簡單的比附;「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這一句春江、淚水與愁緒關連比附,極盡曲折之能事,直啟李易安「直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有不直接言我有愁,而是從對方角度著想,怕我一說出,而引出別人之深愁:「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休。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風流子·東風吹碧草》)。更有將愁擬人化的:「謾道愁須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滿庭芳·碧水驚秋》)。他的句子清麗凄婉,往往出人意表。秦觀的比方,能在本體喻體之間建立起心靈之映射,鋪敘,能在對象描述上曲盡其情,非一往情深,斷難如此。真所謂千古之傷心人也。清民之間深於詞道的「江南通儒」馮煦,即以為淮海深具「詞心」。他以詞心觀物,甚至於能奇境入夢。「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雲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這首作於處州的《好事近·夢中作》,畫面奇特,筆鋒細膩,鋪敘宛曲,如夢似幻,結句尤有遺世之意。不期五年後路過藤州光華亭,醉渴思飲,待得水來,笑視而化。這句「醉卧古藤陰下」遂被人們視作其客死藤州之讖。秦觀去世之際,虛歲才五十有二。他死之後,蘇東坡情尤難已,不由深嘆「雖萬人何贖」。

秦觀曾經寫過「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曉枝」這樣的句子,以至於引來元好問「女郎詩」之譏。但秦觀無疑是一個深具詩心之人,深得儒家修身之助,這使得他逆境中也能堅守根本,怨悱而不亂,從而讓逆境中的磨難成為詩歌的素材,供旅途中體味咀嚼。在詩心的觀照下,人間萬事都可以成為他筆下美好的意象,尤其是那些寂寞中的女性,映襯的正是人類在人生旅行中的孤獨。「風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王士禎《高郵雨泊》),打動我們的,是美,是孤獨,是我們內心難以克服的柔軟。

(插圖選自網路)

一片煙雲,待我鋪成錦繡;三千風月,是誰歌遍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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