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經辨證裁經方,化痰散瘀療胸痹
冠心病屬中醫學「胸痹」「心痛」「真心痛」範疇。《靈樞·五邪》曰:「邪在心,則病心痛」,首次提出「邪在心」概念。就冠心病而言,此邪可指外邪,亦可指內生之邪。以發病學來看,本病以內積之邪,或內外合邪最多。專篇論述類似疾病者,首稱張仲景《金匱要略·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治》第1條:「師曰:夫脈當取太過不及,陽微陰弦,即胸痹而痛,所以然者,責其極虛也。今陽虛知在上焦,所以胸痹心痛者,以其陰弦故也」。本條總言胸痹為心胸陽虛,陰邪凝聚所致。
筆者尊崇《靈》《素》《金匱》宗旨,從病因病機之多樣性、臟腑間相互關係、邪正進退、病機轉化諸方面出發,借鑒六經辨證論治精神,化裁經方,以治療冠心病。略呈管見,以就正於同道。
胸陽不振,心脈痹阻
《金匱要略·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治》第4條:「胸痹不得卧,心痛徹背者,栝蔞薤白半夏湯主之」。筆者治療本證,恆以此方為代表,有溫通心胸陽氣,化痰通脈之效。該篇第1條雖曰:「今陽虛知在上焦」,是心胸陽虛無疑,但仍應靈活理解,筆者以為應包括心胸陽氣不通。何以不通?乃痰濁阻滯使然。更有痰熱瘀血互結,痹阻心脈,以致心胸陽氣不能暢達者,陽虛與陽郁,雖一字之差,而證候有別。若舍此而泛言陽虛,一則與方葯之功效未合。再則心為君主之官,若君火極虛,則腎陽未有不衰者。是充則俱充,衰則俱衰,乃少陰主一身真陽之理。若胸痹心痛之病,確為真陽極虛之證,則反不如篇中「赤石脂丸」為佳。筆者用栝蔞薤白半夏湯,必加重化痰、活血化瘀之品,再議其餘。
痰濁瘀血互結,樞機不利
痰濁瘀血互結,心脈痹阻。此言樞機不利者,乃病有兼挾,是不惟心臟受病,且病兼少陽,或兼少陽樞機不利之徵象,或兼少陽經脈所過之處有痹痛酸楚之類,遂爾提出探討。此論點源頭之一,即前述栝蔞薤白半夏湯證。源頭之二,即《傷寒論》第146條:「傷寒六七日,發熱微惡寒,支節煩疼,微嘔,心下支結,外證未去者,柴胡桂枝湯主之」。此為病兼太少二經,在外感病中,「發熱微惡寒」「支節煩疼」,是太陽輕證;「微嘔」「心下支結」,是少陽輕證。惟病關少陽,不宜發汗,故欲解太陽之表,必舍麻黃而取桂枝之法。惟二證皆輕,故以柴胡、桂枝二方原劑量之半相合,名曰柴胡桂枝湯。反之,若二證皆重,似可依原量相合。以上為治外感熱病之概況。而用本方治療雜病,尤其是冠心病者,多不發熱,亦無嘔,是不必強求,只需關注「肢節煩疼」「心下支結」。
痰濁瘀血互結,痹阻心脈,其病與太少二經何關?曰:血脈與營衛息息相關。蓋營之與血皆行於脈中,而衛氣行於脈外,二者相輔相成。未有心脈痹阻,而營衛反暢者。桂枝湯功能調和營衛,以助血脈運行,況且足太陽之別脈,「當心入散」(《靈樞·經別》);手太陽之別脈「入腋走心」(《靈樞·經別》)。手太陽之脈「入缺盆,絡心」(《靈樞·經別》)。
痰瘀痹阻上焦心脈,不唯上焦之氣不通,而三焦之氣,亦可因之不利,故運轉樞機,疏利三焦,實有利於胸痹心痛之解除。又手少陽之別脈,「注胸中,合心主」(《靈樞·經別》);手少陽之脈,「入缺盆,布膻中,散絡心包」;足少陽之脈,「下胸中,貫膈」(《靈樞·經別》);足少陽別脈,「貫心以上挾咽」(《靈樞·經別》),是少陽與心,亦有經脈聯繫。由於病機相互影響關係,則胸痹與太少二經俱病者,臨床並不少見。
痰熱瘀血互結,心脈痹阻
前言痰濕,此言痰熱,僅一字之差,癥狀大同小異,而病機治法不同,療效互有差別。以筆者淺見,近十餘年來,本病之屬痰熱者漸多,屬痰濕者漸少。探其原因,筆者以為系民眾生活水平提高,而社會變革較大所致。蓋以葉天士生於清代鼎盛時期,處江南富庶之鄉,而發「吾吳濕邪害人最廣」(《外感溫熱篇》)之嘆。當前我國經濟迅速發展,物資豐足,大多數人生活水平明顯提高。甚至有食不厭精,以山珍海味,美酒瓊漿為常者。出則香車代步,入則保姆代勞;補品泛濫,秘方信手拈來;方城鏖戰,夜以繼日,更加社會競爭激烈,以致思慮無窮。又有辛苦勞力之人,身體嚴重透支,而難以運動或休息,然不缺營養。是華美天物,反成害人之毒品;辛勞之人,反有富貴之病。此即痰濕為患有甚如前之基本原因。而痰濕久積不解,便是化熱之淵藪;心境躁動,即生火(熱)之由來。
上述病情,何以處治?曰清熱化痰,活血祛瘀,必然之法也。筆者借用小陷胸湯,加重化痰活血之品,似有所得。本方出自《傷寒論》第138條:「小結胸病,正在心下,按之則痛,脈浮滑者,小陷胸湯主之」。讀其文,本條無一字提及治療胸痹心痛;推其意,則清熱化痰散結,明顯可見。從理法方葯之一貫性來看,則本方治療本病,當屬有據。其一,仲景在論大結胸病之後,續論小結胸病,是病有大小輕重,性質各異,而所主病位基本相同,即心下與胸膈(大結胸病之部位更廣,重者可涉及少腹)。其二,仲師立法,法度嚴明,若無病位相同,則不至於並行辨析,故筆者為之伸言曰:以結胸名病,陷胸名方,何以反與胸膈無關?《醫宗金鑒·雜病心法要訣·胸脅總括》之「顛倒木金散」下,注云:「胸中有痰飲熱作痛者,輕者小陷胸湯,重者大陷胸湯、丸」。此即小陷胸湯可治胸脅痛之明證。胸中者,肺與心也,故筆者常用本方治療胃脘(心下)痛、胸痹心痛、咳喘等病之屬痰熱阻滯者,屢奏其功。作為治療本病而言,可將本方與栝蔞薤白半夏湯視為姊妹方。蓋前者去薤白、白酒,而加黃連,便是本方。前者治痰濕(濁)痹阻心胸,後者治痰熱阻痹心胸。
二證如何鑒別,曰:二證頗多相同癥狀,如心悸、胸悶、氣短、胸痛,活動後加重等。其脈遲、數、弦、滑、結代等均可出現。所異者,主要在於舌質、舌苔。前者舌苔白薄、白厚、白滑,白而垢濁,舌質正常或偏淡;後者舌苔薄黃、黃厚、黃厚垢濁、灰厚而潤,舌質鮮紅或絳,自是痰熱之象。其中舌苔白薄、白厚,而舌質鮮紅或絳,切不可忽視,葉天士曰:「白苔絳底者,濕遏熱伏也」(《外感溫熱篇》)。其他如前者沉靜少言,不願活動;後者心煩意亂,或心煩易怒等,可做參考。
臟腑相連,伴發症明顯
臨床所見,單純冠心病而求醫者,固然較多,而多病集於一身者,亦復不少。辨治之時,依據病機原理,組合方葯,有主有從,實為上策。筆者常用柴胡陷胸湯等,治療多病同犯者,似有綱舉目張之妙。
《傷寒論》有小柴胡湯,亦有小陷胸湯,然無柴胡陷胸湯,明代童養學纂輯陶節庵《傷寒論六書纂要辨疑》,使用本方已肇其端,清代俞根初遺著,經徐榮齋整之《重訂通俗傷寒論》,則論之較為詳明,其方由柴胡、姜半夏、川連、桔梗、黃芩、栝樓仁、枳實、生薑汁組成。何秀山加按云:「栝樓(仁)……善滌胸中垢膩,具開胸達膜之專功,故為少陽結胸之良方,歷試輒驗」,其中「少陽結胸」一詞,能發人智慧。筆者結合《靈樞·厥病》所示 「腎心痛」「胃心痛」「脾心痛」「肝心痛」「肺心痛」,又大膽提出柴胡陷胸湯可治療冠心病之「膽心同病」等概念。
膽心同病
痰熱瘀血互結,影響膽腑功能,以致經脈不利,進而累及心臟,或心為痰熱瘀血阻痹,更兼膽腑失和,即成膽心同病。《靈樞·經別》曰:「足少陽……別者,入季脅之間,循胸里,屬膽,散之,上肝貫心,以上挾咽」,可見此類病情,既有膽、心功能之相互影響,復有經脈聯繫。
胃心同病
臨床既有冠心病,又有胃病者較多,二者有緩解時,有發作時。緩解時彼此相安無事,發作時每多相互影響。彼發則此發,以致胃心同病。關於小陷胸湯所主之痰熱,病位在胃脘與胸膈,不予重複。今從胃心同病出發,說明相互關係,《靈樞·經別》曰:「足陽明……入腹里,屬胃,散之,上通於心」。《素問·平人氣象論》曰:「胃之大絡,名曰虛里……出左乳下,其動應衣,脈宗氣也」。說明胃與心不僅功能相關,且有經脈直接聯繫。如此說來治胃心同病之屬痰熱瘀血互結者,以小陷胸湯加味可也。何以牽涉少陽而用柴胡陷胸湯?曰:心下、胸脅部與足少陽膽經關係密不可分。蓋少陽主胸脅部位,此其一也。其二,足少陽膽經「是動則病,口苦,善太息,心脅痛,不可轉側」。(《靈樞·經脈》)。此「心脅痛」,似應包括心下之胃脘痛,觀《靈樞·四時氣》:「邪在膽,逆在胃」可知。
頸心同病
痰熱瘀血痹阻心脈,是為心病,前已論及。然則與頸何干?答曰:溫病學家將膈以上至頭部,概屬上焦,故痰熱上擾,侵犯頭、項、頸部者,為臨床常見之上焦癥狀。此與水濕、痰飲上犯清陽之地,證候病機有別,而理實一貫,此其一也。其二,既在柴胡陷胸湯證下論此問題,自然有小柴胡湯之見症,亦須綜合考慮。足少陽膽經「下耳後,循頸」「是動則病……心脅痛」「是主骨所生病者,頭痛,頷痛……缺盆中腫痛」,其中「循頸」「頷痛」「缺盆中腫痛」,則其與頸部之關聯,如描如繪。此即頸心同病而用本方之由來。
肺心同病
心肺同居膈上。心主血脈,促進血液正常運行,以營養四肢百骸、臟腑經脈。心在五行屬火,惟心火充足,與心血功能配合,則能氤氳和諧,使火不過,血無不及,亦無瘀滯,此為生理之常。病則或為心火不足,推動血脈功能下降,常有血瘀之患。或心陽初虛,而血脈尚可為繼者,僅心陽虛損而已;若遷延日久,亦可轉化為前者。有些疾病,多由積漸形成,如痰熱阻滯,氣機不利,血脈為之瘀滯,是起病在全身,其害在血脈。古人雖無「冠狀動脈」之記載,但總屬血脈無疑。
肺主氣而行治節之令。主氣者,主司呼吸。吸入自然界之清氣,又與水谷之精氣相合,聚於胸中(宗氣),宗氣通過血脈運行,以達全身,此氣血功能不可須臾相離之故也。何況「心手少陰之脈……其直者,復從心卻上肺,出腋下」(《靈樞·經脈》),此即心、肺之間有經脈聯繫。因而臨床上有肺病及心者,有心病及肺者,故有肺心同病之議。
樞機不利,三焦失和
樞機不利,責之足少陽。其屬甲木,而主疏泄,痰瘀互結,心脈且已痹阻,雜病之中,病由氣分而深入血分,氣血已難暢流,則氣機難以舒展,此樞機不利之來由。又因此病,已有熱邪存在,而風木易從火化者,莫甚於甲木。火化之後,反助濕熱之邪膠結不解。「三焦者,決瀆之官,水道出焉」(《素問·靈蘭秘典論》),而為水火氣機運行之道路,故痰瘀互結之證,三焦難以通利,反增痰瘀互結之勢。
論其治法,則清熱化痰,活血祛瘀,運樞機,疏利三焦,正合其治,柴胡溫膽湯加減,為代表方劑。其方由小柴胡湯合溫膽湯加減變化而成。基本用藥為柴胡、黃芩、法半夏、陳皮、茯苓、竹茹、枳實組成。用於此病時必加當歸、川芎、土鱉、紅花、石菖蒲、遠志之類。至於生薑、失笑散等,則酌情加入。筆者所用之溫膽湯基本按宋·陳言《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卷九、卷十之溫膽湯,此方在溫病學領域之運用,重在分消走泄,透邪外出,在雜病領域之運用,基本遵照《三因方》主治:心膽虛怯,觸事易驚,或夢寐不詳,或異象眩惑,遂致心膽虛怯,氣鬱生涎,涎與氣搏,變生諸證,或短氣悸乏,或復自汗,四肢浮腫,飲食無味,心虛煩悶,坐卧不安等。將二方合併化裁,對於治療冠心病而言,妙在其中。
瘀阻心脈,肝膽氣鬱
瘀血痹阻心脈,而致心悸、胸悶、胸痛、心絞痛等前已涉及。此處何以提出肝膽氣鬱問題?曰:可從以下兩方面理解:其一,氣之與血,構成矛盾的統一體,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氣行則血行,血行則氣行,若一方有礙,則必然引起對方郁(瘀)滯,故臨床常多氣滯血瘀之證,只在氣與血孰輕孰重上加以區別。肝膽在五行屬木,性喜條達而主疏泄,故凡氣鬱者,首推肝膽。其二,可從以下兩首方劑加以說明。首先柴胡四物湯,據《重訂通俗傷寒論·六經方葯》,本方由柴胡、半夏、當歸身、白芍、黃芩、清炙草、生地、川芎組成,筆者恆用此方加減。方中四物湯,一般認為養陰、養血之方,有失偏頗。此方實為涼血、活血、理血之妙方,《醫宗金鑒·刪補名醫方論·卷一》言之詳明,恕不繁引。由此可知,柴胡四物湯於活血理血之中,必有疏泄肝膽氣機之設。其次,王清任《醫林改錯》之「血府逐瘀湯」由桃紅四物湯合四逆散加桔梗、牛膝而成,觀此,則其方活血化瘀之中,必配疏肝理氣之品,不解自明。
以上二方在冠心病中的運用,很難絕然辨析,只在調肝疏膽有所側重而已,乃權衡病機趨勢,臨機應變之法也。
本節主要討論血瘀氣滯痹阻心脈而無痰熱可言,故與前述證候之鑒別,主要在舌苔、舌質方面。本節證候,其舌苔必白薄勻凈;舌質正常或兼有瘀斑、瘀點,或舌質紫暗。但凡舌苔厚者,便非本證。證候之間,有時區分較為明顯,有時只在細微之處。
氣陰兩虛,心脈痹阻
冠心病而見氣陰兩虛者,或因體虛之人,本有氣陰不足,是以少動,更兼調護失宜,飲食或用藥偏於滋補,而虛不受補,久必壅滯為患,以致氣滯血瘀。或因痰瘀互結在先,心脈痹阻,以致冠心病在先,中西藥雜投,久延不愈,耗氣傷陰,體質每況愈下,而成虛實夾雜之病。或因本屬實證,活血化逐,化痰降濁,清熱化痰等藥用之太過,實邪雖有緩解,而氣陰兩虛之象必現。或前法當用而有效,病情明顯緩解,而高齡之人,初愈之體,未能速復,故氣陰兩虛之次要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故有斯證。治法宜補氣益陰,斂攝元氣為主,兼以活血化瘀等。李東垣《內傷外感辨惑論》有生脈散,本為暑熱耗氣傷陰而設,然治療本病之氣陰兩虛者,不失為首選之方。(梅國強 湖北中醫藥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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