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們痴迷於玄言已經太久——2017小眾詩歌年選
2017小眾詩選詩人名單：朵漁、麥閣、宋耀珍、武強華、敬文東、龐白、趙野、耿占春、周雲蓬、沈葦、毛子、黑陶、柳宗宣、蘆葦岸、阿西、玄武、劉年、卜寸丹、安好、張琳、耿立、郭建強、叫獸、大衛、李庄、唐晉、藍藍、浪子、波佩、東盪子、羅羽、楊煉、玉珍、潘洗塵、陳家坪、龐培、屠國平、盛祥蘭、宋琳、夢亦非、于堅、茱萸、王小龍、王寅、蔌弦、韓玉光、王國偉、病夫（排序無先後，盡量按照推發順序）
小眾選詩與市面流行詩詵多有不同，有鮮明的傾向性：不僅基於藝術的、內容的考慮，也基於作品的、人的考量。我們更歡迎低調而紮實、作品其實大於其名的詩人。同時，並非流行所言寫得好的我們就選。小眾是在好作品中擇選與小眾價值向度相仿的作品。有寫詩人寫就的詩，有詩人寫就的詩。小眾盡最大努力擇選後者。
詩人夢亦非作品無法推出，但我以為乃是別樣的榮光。作品不在內，但他的名字必須列於此處。
整理、選擇小眾一年推發的分行體作品，夜寒涌動，不可斷絕。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亡故的詩人一語成讖：
"時日漫長 方向中斷
動物一般的恐懼籠罩著我們的詩歌"
——小眾 玄武按
詩人們痴迷於玄言已經太久
——2017小眾詩年選
先知的下落
朵漁
他們說霧霾太重了，虛無籠罩了一切
他們說曠野里的道路已被荒草遮掩
這時，一束枯竭的光穿透柵欄
映照在一叢垂頭喪氣的荊棘之上
微暗的光中浮現出同伴淺灰的臉
——這頹敗、疲倦的人間啊
悲哀已經變舊，死亡也不再新鮮
那屬人的形象哪裡去了？
那提著燈、拄著杖、通過一陣
越界的風送來教誨的先知哪去了？
黑暗使一切都具有了虛無的深度
此刻，一顆偉大的啟明星升起在
曠野之上——這就是先知的下落了
他將自己的影子斜插在大地之上
潔白的骨骼就像一頭猛獁象。
盛夏
麥閣
那些日子
我什麼也沒有
除了顫動的槐花
和無數月光
沿河的野薔薇也在風中恍惚搖擺
慵懶的午後
村莊寂靜
正是從那裡
坐在木門邊的竹矮凳上
我聞到了——
此時仍在我嗅覺里的
陰涼泥土與河水那銹跡斑駁的默默氣息
廣場上的聾子
宋耀珍
他從廣場上走過時
集會的人群正在高聲喧嘩
他聽到一種類似磨刀的聲音
從遠處隱隱傳來
他駐足，仔細辨認
他長著兩隻厚實的大耳朵
看上去，是那種
很有福氣的中年男子
他憑經驗，從口型與表情
判斷出一場政治運動
像瘟疫傳染了這座城市
但很快，人群四散開來
使通向三個方向的街道擁擠不堪
喇叭聲，詛咒聲，叫喊聲
還沒有足夠的力量推開他的耳門
他感到世界又恢復了寂靜
看到撕碎的白紙上畫著一些
令人恐怖的圖案
他像受驚的兔子般立即起身
他離開廣場時，一些人在另外的地方哭泣
但這卻無法影響他的好心情
不安之詩
武強華
晚上散步，隱約看見
對面走過來一個人。我猜想
他背著吉他或大提琴
一定是個藝術家
路口的燈光下，終於看清楚
這個穿著破舊工裝的男子
背著一捆廢舊的紙板
匆匆過馬路去了
整晚我都有點莫名的不安。好像
那個人窘迫的生活與我有關
好像，我對這個世界無知的幻想
無意間傷害了那個人
山間
敬文東
我早已厭倦了浮誇、縱慾和
形容術。我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見你當然是你。
我快樂：因為我窺見了
事物的真面目。我終於能夠承認：
在每一個事物的最深處
確實有一株小小的
蠟燭。那是事物故意扣留下來的
精華。沒有誰能夠盜走。
我行走在半夜的山間，仍然
能看清道路：左邊是陷阱
右邊是懸崖，只有中間可以安全通過。
我快樂：因為沒有火把我也能在
漆黑的山間悠然行走。
他們
龐白
月光明亮，陰影清晰
這樣的夜晚
適合鬼魂出沒。我喜歡又害怕
他們悄無聲息
站在背後
有時他們微笑
有時他們沉默不語
有時他們交流
都投入，真誠，無視我的恐慌
現在夜來，又風吹草動了
寒氣漫過山坡、樹梢和竹枝
他們攜帶一片葉子旋轉著
不落向泥土和陽光
它飄向高處
它似乎要飄到世界之外
它掠過的聲音
高低不平，輕微又堅決
如刀子從額前刮過
雁盪山憶胡蘭成
趙野
我心力耗盡，如渡過大海的孤雁
遊戲天人之際，萬事都成汪洋
傳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只惜乎
百花開放日我的時節已過去
《素書》翻到七世紀，虯髯客絕塵
赴千載密約，他原是時間的帝師
大詞東南起興，傾覆暴虐的時代
雁盪有靈呢，等待下一次民間舉兵
遠處的漁樵閑話變成集體抒情
紅旗狂歡，大地還能承受多大玩笑
禮樂漸行漸遠，一泓碧水唱讖謠
錦繡世界啊即將白骨若雪
從來明月照勝者也照敗者
我不過一敗，這謙遜可讓故國亦靜
北平的燕子卻飛越南京，對青天
齊聲高叫：憑什麼招惹這方山河
獻詞：天命之年
耿占春
夫子說：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
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我想過如何去完成這卑微的天命
一個團伙的成功已令所有人倍感失敗
青年時代為之生存的信念為之熬過的長夜
是否就要付諸沒有心肝的快樂
謊言已成制度與鐵律。一個人的真誠
必然失去信用。就像一個人的善
必成笑談。滿紙荒唐言構成鐵幕的兩邊
看似既無須揭穿也不能捅破。在一代
又一代人之間，成為難以清算的債務
或許死亡才能擺脫這恥辱
或許它將被帶往地獄，既已活見鬼
應該不再懼怕死神的統治。想著我卑微的
天命里難解的秘密，既無才補天，也不能
成一頑石，還要怎樣才能繼續忍受
真事隱去假語村言？更待何時終得見
乾淨茫茫大地？在陽台上，看見兩個姑娘
在傍晚椰樹明澈的影子里閃現，她們的潔凈
令我怦然心動。她們身後的光線
也如來自另一世界。我不譴責
這不合乎禮儀的慾望，天命之年
它在我的心中保留了塵世的絲絲溫暖
通緝
周雲蓬
本來在那裡
你殺人潛逃
穿上被殺者的衣裳
你小步地走著
不敢比路人走得更快
前面封路了
追捕通緝犯的大屏幕反覆播放著視頻：
周雲蓬，盲人，在大學裡讓人讀書，讀完了
給兩塊錢。
你硬著頭皮走過屏幕下
馬上要有人認出你了
在路轉角的一個小飯店
你點了一大盤烤鵝
菜還沒上來
追捕你的人到了
你說，等我把賬單付了就走
那人趴在我耳朵旁
親密地阻止
讓他們跟錢在一起
我們走吧
一個盲人被通緝
那還能跑到哪去
坐在審判室里
說吧，二壞跟三壞是怎樣死的
我琢磨該怎麼編呢
唰一下
我挪到了另一個時空
躺在大理的床上
二〇一五年九月十五日四點一分十二秒
感嘆就算一個盲人被通緝
也能脫逃
繼續讚美家鄉就是一個罪人
沈葦
池塘乾涸
河道里魚蝦死絕
公路像一條巨蟒穿過稻田
印染廠、電瓶廠、化工廠
紛紛搬到了家門口
鎮政府圈走我們的地
兩萬元一畝，不許討價還價
轉身，以十二萬元一畝
賣給各地來的污染企業
經濟坐上了快車
餐桌上吃的多了些
所謂發展
就是挖掉我們的根
就是教人如何死得更快 ——
嬸嬸死於車禍
姑爹死於肺癌
兒時好友死於白血病
最小的表妹得了紅斑狼瘡 ……
繼續讚美家鄉就是一個罪人
但我總得讚美一點什麼吧
那就讚美一下
家裡僅剩的三棵樹：
一棵苦楝
一棵冬青
一棵香樟
三個披頭散髮的倖存者
三個與我抱頭痛哭的病人！
向廢品致敬
毛子
使用一柄放大鏡。查閱
藥物說明書：劑量20mg
每日三次
服下藥丸。打開電視
——聯合國就一項違反人權案
提出制裁動議。我的國家
又一次投了反對票
轉化頻道——宮廷劇……南海局勢……
明星的緋聞……真人秀……股市行情……
廚藝大比拼……
世界眼花繚亂，而一個眼睛老花的人
和它形成模糊的關係
睡前。想起街邊的那個乞丐
在垃圾箱里翻撿什麼
當他心滿意足舉起淘出的廢品
那神情簡直是襤褸的耶穌
他高高舉起它
那廢品，那介於有用與無用的東西
勝過所有的語言……
布魯諾?舒爾茨——復活，以詩人的身份
黑陶
1
猶如從白晝的光焰中
冉冉現身
陽台，向天空袒露著自己的虛無
地板上的方形光塊
沉沉地做著美夢
音樂融化
黑影瀰漫的房間，彷彿沉進海底
2
蟋蟀在從天空中傾瀉而下的火雨里
驚聲尖叫
狂怒的嗡嗡叫喚的烏雲
仍然隱隱約約閃爍著白晝古銅色的光焰
沉睡中的花園
安坐在命運的陰影之中
——以上2首源自小說《八月》
提親
柳宗宣
女兒早起把圈筒洗衣機內的衣物
拿到樓頂涼曬——冬日的陽光
終於露臉。我們的日子有了盼頭
依恃虛弱的太陽光線。噢
今天她的男友的父親來提親
和我商量——她們的婚事
父親曾在岳父的客廳停留過
多年前的一對親家，見過面
他突然死去，在城裡你獨自摸索
依憑一個個偶然促成今天的現實
女兒就要離開她的單人房間
她祖父消失多年的身影再次
顯形——站立在你和沉默之間
唉，對人生能不充滿絕望的愛
孿生的圖景；萬物雙倍的世界
同樣的事情，往往發生多遍
我的親家還在國道的長途大巴上
完全沒想到他會成為我的親家
你的生命就是和偶然的一次次碰面
你的寫作通過一個個詞語捕捉了它
輪迴
蘆葦岸
秋風漸響時節，我在忙於
把生命的秘密搬遷至體內
我看到莊稼低下頭去，鳥欲飛往南方
那是我的原野，落日照亮黃昏的眼睛
土路上，鄉民們親切交談
他們的穀物，都豎起了耳朵
等著主人辨識自己的身份、氣味
遠處的湖泊里，天空行將就寢
夜色，在忙著把揚塵的一天擦拭乾凈
也擦拭著我身上一個季節的積垢
月光漫溢開來，風打起手鼓
吹過我，吹過每一棵枯黃的草
夜空那麼深，深到黑暗的觸鬚里
我是鉚在時光里的一枚釘子
秋天的銹跡淹沒我；一枚新芽打開
罩住我日漸腐朽的氣息
霾
阿西
白色廢氣悄然寫下一個歹毒的字
寫成了哈哈鏡太大，成像太虛太臟
你輕咳，吼幾嗓子，試試肺活量
此刻，幾個巨大的胃反覆收縮膨脹
在吞噬華北，吞噬天津保定唐山
吞食濟南石家莊和北京
老年人卻仍在紅歌中跳舞
未冬眠的軟蟲蠕動都市末梢神經
紅日如出爐後的鐵餅懸在凝固的灰暗中
所謂的眾生都要呼吸廚房和汽車尾氣
混合成的腊味。從室內到大街再到廣場
一種無名的空氣癌在迅速擴散
航班有的陸續起飛，有的被叫停
孩子們的嘴巴被大人死死堵住
孩子們的眼睛試圖穿透污濁的大氣層
時間還算早，今天肯定不是末日
勿須安排後事。只須關緊門窗減少運動
是的，沒有冰凍術讓自己消失幾年
有人仍在奔跑，想跑出這個世界？
我望著戴口罩的上班族碎步擠進公交車
拉往深霾區，飄浮死亡的影子
它站在山崖前，彷彿隨時跌倒
玄武
孤狐一樹花開在路邊
不作聲。車輛呼嘯來去。
粉色的細碎的杏花
發出世界原初的光，
昏黃而蠻野的土崖上唯一的光。
它旁邊似乎站立著孤弱童年，
站立著我最初愛上的姑娘，
或最後離去的那一個。
輕輕地，那麼站著
這怯意的美
忽然化解了人心的剛強。
這路在古老的秦時會稱作直道，
先秦戀蝶的人，凹頂者，黎黑的巨子
都曾為路邊的美所打動，
他們苦苦思索循環的道，
建立以人心柔弱為始的秩序，
以原初之美為始的秩序。
看啊，那孤狐地
旁若無人開著的杏花！
它站在山崖前，彷彿隨時跌倒
它彷彿率領著身後奔騰的群山。
妖精塘和狐狸窩
劉年
1．邀請函
明日最好，溪谷櫻花盛極
雖僅一樹，但姿態絕美
七日亦佳，可賞花落
不可再遲，西嶺薄雪，已岌岌可危
2．春雨賦
一個人挑秧，一個人丟，一個人拉線，一個人插
緩慢，工整，像在信紙上寫字
停下摩托，看她插
水田插滿了，才繼續趕路
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春雨，這張無邊無際的網，將我和她網在了一起
我從沒遇見過自己
卜寸丹
我的子女是我死後為我在腳頭點燈的人
他並不曾認識我
也不體恤漫長的生活，我會生出苔綠、蟲洞般的憂慮
因太委屈而謾罵、流淚
他是我生的，像世間萬物都是從無到有
我帶給他悲喜交加的人生
我帶給他戰慄、一匹小獸歷經的奔跑與等待。然後他扔下所有廢址
他也將生兒育女，偏執，甜蜜，耗盡光陰
我深深地愛他，所以，我並不會在意這一切
可是，即使如此，他也全然不是我
我是不斷生長的
我從沒遇見過我自己
直至
他絲絨一樣的詩句，徹底去除了令人生厭的部分
六四
安好
我想起二十八年前的那天
想翻出當時的照片看看
那年春夏之交的聲音
一晚上不絕於耳
那天，白色的裙子上
開著朵白色的小紙花
那年，我不知道我長得好看
我就知道我的熱血沸騰翻滾
現在，我想看看我那年的樣子
可是，影集丟了
我翻箱倒櫃，都沒有它的影子
而我心底的陰影卻愈發清晰
早春二月
張琳
一部老電影
有什麼看頭，要看
就找一個無人的村莊
住下來
生火，做飯
看看野火
怎樣燒，炊煙怎樣升
看空寂藏幽的小徑上
野草
怎樣開出小花
看落日回到山頂
像英雄刑天的頭顱
在這個春天有了著落。
父親的酒
耿立
父親早晨就喝酒，
這和大多數人不一樣
父親下半夜就起來
抗著鐵杴或者掃帚出門做活
這也和大多數人不一樣
父親的早晨是從半夜開始的
父親酒的早晨相當於
大多數人的中午
大多數中午置辦酒場
炒幾個菜，炸個花生米，拌個黃瓜
而父親只是在早晨把半碗酒
往嘴裡一趕
一眨眼
酒就趕到了胃裡
就趕到了臉上，趕上了顴骨
人都說父親好喝酒
但鐵杴不這樣認為
掃帚不這樣認為
酒通過父親的手臂
被鐵杴喝了
被掃帚喝了
那鐵杴和掃帚才是老酒鬼
它們終日醉著，一刻不閑在的酒鬼
天天父親往鐵杴里灌酒
天天父親往掃帚里灌酒
這兩樣家什的身體就象
匿藏著的鄉村酒坊
殘片：赫拉克利特
郭建強
月光浸泡你的足尖
——腳趾亮得像五粒玉石
月光轉而透視你的大腿
上移：在幽深的凹處品嘗了濕熱的風
月光在你的腹部鬆軟地遊盪
月光愛上了你的乳——清涼在高處
月光從亮走到暗，從暗走到亮
或者：你讓月光亮起來，接著暗下去
我不去看你的臉：臉也會幽深或者明澈
我就是月光或者局部的你——
赫拉克利特，在那一刻我知道：
我正在經歷她的活和她的死，也是我的
我知道：我們經歷月光的死，月光也在經歷我們的
萬物是我們的鏡子，我們是鏡子的小碎片
閃亮的小碎片在河流、樹葉、月光
和我們身體內外涌動——可能還有魂魄
火車道上有很多石子
叫獸
1
火車道上有很多石子。
我看見它們。
排列整齊，像從前的少年。
2
一個星期過去了：
火車道上還是有很多石子。
我看見它們。
排列整齊，像從前的憂桑。
3
已經第十二天。
我想起了火車道上的石子。
我想給它們寫詩。
那些排列整齊的白天和夜晚。
齊步走的腿，它們的汗毛粘滿了風霜。
我看見少年，拿著弓，拿著雪。
拿著月亮。
偶感
大衛
把鮮花從石頭裡抽出來吧
流水該說的，也都說了
我就是那起風的人
周身寒砌
拿走，這小瘋狂
拿走，這小凜冽
你把我抽空了
曠野才叫曠野
危險品
李庄
過安檢門
總有警報聲響起
那是我右腿中的兩塊鋼板
和五根螺釘引起的小小恐慌
那是1989年夏天留下的紀念
這種金屬夾住骨頭
幫我站得直一些
這種隱痛在我血肉中埋了十年
取出後竟無一絲銹跡
放在書桌上做鎮紙
分量恰好
過安檢門
仍有警報聲響起
前後，左右，上下，脫鞋，張口
身上的確沒有危險品
我微笑著對一臉詫異的安檢員說
哦，忘交代了，我的腦袋裡
經常出現一些金屬質地的
詩句
黑海
唐晉
絕不把這樣一天交給上帝
絕不把書櫥里的祈禱和白紙上的幻覺
簌簌抖動的風聲和被穿越的噩夢
交給瞎子。除了另一張臉
絕不把皎潔交給月亮，讚美中惶恐不安
像一個被謊言煮沸的城市。
遠光升起了黑海，泡沫高于波浪
最笨拙的姑娘湮滅於舞鞋
絕不把童真交給蘋果
而驚醒我的不是微弱的氣息
歲月在死亡的睡中長出長纓
在飽滿的吸管中長出漿水
在漿水中長出鐵流的涌動
塵灰焊死的土地又一次崩開
把一切肉身變作失蹤的名字
集體的沉淪從來不是意外。
戰戰兢兢，為這薄殼的世界
應約砸下十字。封死耳朵的長眠
直到萬物不經腐爛的時刻到來。
因為高處一言不發，絕不相信人也沉默
投入地火，投入空氣，鹽一樣乾淨
新一年的風卷著粗礪的舌頭。
真實（2首）
——紀念75?8石漫灘水庫垮壩
藍藍
數十萬死難者
死人知道我們的謊言。在清晨
林間的鳥知道風。
果實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聲知道高腳杯的體面。
喉嚨間的石頭意味著亡靈在場
喝下它！猛獸的車輪需要它的潤滑——
碾碎人，以及牙齒企圖說出的真實。
世界在盲人腦袋的裂口裡扭動
……黑暗從那裡來
礦工
一切過於耀眼的，都源於黑暗。
井口邊你羞澀的笑潔凈、剋制
你禮貌，手躲開我從都市帶來的寒冷。
藏滿煤屑的指甲，額頭上的灰塵
你的黑減弱了黑的幽暗；
作為剩餘，你卻發出真正的光芒
在命運升降不停的罐籠和潮濕的掌子面
鋼索嗡嗡地繃緊了。我猜測
你匍匐的身體像地下水正流過黑暗的河床……
此時，是我悲哀於從沒有撲進你的視線
在詞語的廢墟和熄滅礦燈的紙頁間，是我
既沒有觸碰到麥穗的綠色火焰
也無法把一座矸石山安置在沉沉筆尖。
構成（2首）
浪子
明月在上升。我分明看見
另一輪明月在沉沒，
並迅疾覆蓋我的內心，而不是覆蓋
我所走過的鄉村和城市。
那兒白茫茫一片，彷彿潮退後的海。
它由我的淚水和我身上的石頭構成。
無功
什麼是城市所有的居所，忍受著所有的告別？
那傳言中已經遺失的，並未消失。
而相聚，猶如春天的一張床
空置的一半。時間流盡
生命中的黃金，讓所有的愛
徒勞無功。
無題
波佩
1
巴格達，被撫摩過的皮膚還緊張么？
滾燙的肉和胃痛。
再摸，這裡是不是安靜的——
另一座城市的人，
帶來火光和作戰圖，夜視鏡，
兩個人靠攏，一場看不見對方的巷戰。
盲點是彼此的隱痛。看這邊
細小的石頭灌滿身體，從另一邊冒了出來，
士兵的臉，使沙塵暴有一個漏洞：
需要打擊的人一次次說到愛，
人們不願走開，那是因為
兩個相隔的據點還有一段盲目的摩擦。
2
三點時分，一棵樹被削斷了。
我在燃燒的旁邊，
再旁是冷笑和灰燼。
有什麼是不能削斷的，人呵，
連根拔起或抽刀斷水，或焚燒。
你看，相愛的敵人在抽芽，
在為彼此建立的廢墟之上。
杜若之歌
東盪子
我說那洲子。我應該去往那裡
那裡四面環水
那裡已被人們忘記
那裡有一株花草芬芳四溢
我說那洲子。我當立即前往
不帶船隻和金幣
那裡一塵不染
那裡有一株花草在哭泣
我說那洲子。我已聞到甜美的氣息
我知道是她在那裡把我呼喚
去那裡歌唱
或在那裡安息
醉酒的人或河南詩學
羅羽
一
他把一卷烙饃，送進地鐵安檢傳送帶上
最後出來的是醉酒的浮世
二
「低劣的唯物論法則破壞了美德」。利哈喬夫
說這話時，精神正在擰巴中，冷氣流
到來，諾夫哥羅德突然昏暗
雪。雪下到郊外的渡船上
三
他是另一個利哈喬夫，或許不是。「所有的酒
喝得都是最好的自我」。搖晃著酒味
他只能攥緊河南，並用日本酒具為詩學添酒
雪的顏色（節選）
楊煉
一滴水賦予一間畫室無邊的雪意
哪怕窗外是六月 蟬聲扎你
如殺聲 播放空中一種異樣
哪怕一座埋頭玩手機的城市
已習慣周年的炎熱 忘了那炎熱
萬重山從來只隔一層薄薄的皮膚
茫然站成江岸 一條雪的壕溝
一筆一筆掘進粘著碎肉的地址
北京或柏林 雪花擎著六棱形的
彈片 飄落的空間裸出自己
一幅畫繼續飄落 一種塗抹
山顯出原形 一步一回頭 跋涉
深陷在跋涉里 言說掏空言說
驚恐的形狀 印製進鳥飛絕就成了
一生的形狀 瀝青的亘古大雪
懸在釣鉤上 萬噸啞默如一課
街道再換也是一頁濕漉漉的樂譜
血或泥 演奏哭不出的音色
毀滅哪兒有形狀？疼痛的無色
潛入一首無邊無際的 梗在心裡的哀歌
唱 一根斜斜牽著亡靈的雪線
唱 一塊破布撕下的空濛間
瀑布推開傾瀉的窗口 扔出的家園
扔給釘子 水流數著它一分一秒衰老
唱 一剎那抵達的厭倦
沒有人 岩石鎖死的器官只妄想人
曾在這兒 鐵鏽像叢菊花種在門邊
一縷香 蜇著背影 蜇著時間
一間畫室從這堵牆到那堵牆儲存的憂鬱
是一個大海 抿著每滴水的咸
海之魂 好近
推門就是童年 母親停不住的眼神
停在燕山下或長江邊 有什麼區別？
搖著你長大的誰知是哪一陣呻吟？
北京酷暑 發育成柏林冷雨瑟縮的嗓音
旋入樓下同一個漩渦
候鳥虛擬著鄉愁 依舊在歸來
一隻鷺鷥啄起此刻 永不能歸來的命運
是尖的 挑著殘月和轟炸
漏下又一天的雲
少數者
玉珍
寂靜，清涼，有風在響，
這是人生活。
他們在吃，他們忙碌，他們穿過樹林
羨慕鳥的叫聲
烈日像現在一樣彪悍，烈日年復一年
而生存的惡意難以想像
有時候時間混沌起來，庸俗的事多了起來
我便在河邊唱歌，唱自己的歌
隨時開始，隨時結束
真悲哀
荒誕像垃圾一樣堆積
比沼澤更痛苦地冒泡
灰色的泡，像黑暗中的突圍
比一聲哽咽還要艱難地
從混沌的胸悶中鑽出
去年的窗前
潘洗塵
逆光中的稻穗 她們
彎腰的姿態提醒我
此情此景不是往日重現
我 還一直坐在
去年的窗前
坐在去年的窗前 看過往的車輛
行駛在今年的秋天
我伸出一隻手去 想摸一摸
被虛度的光陰
這時 電話響起
我的手 並沒有觸到時間
只是從去年伸過來
接了一個今年的電話
死亡頌歌
陳家坪
在租來的房子里，一個人死了，
另一個人住進去，他們一家人，
用平凡的日常生活為死者守靈。
生前的菜市場，和生前的街道，
供活著的人提著蔬菜水果行走，
直到有一天他被抬進一輛靈車。
死者長長的隊伍漸漸冒出地面，
生者把所有的空間都讓給他們，
他們用黑夜和白天填充了空無。
一家人死後，一個村莊也死了，
死主宰著這個世界，生生不息，
把生者一個一個趕到死亡邊緣。
在死亡的邊緣我們凝視早晨，
中午，還有黃昏，死和夜抱在一起，
在月光下沉沉睡去。
即使在黑暗中也緊閉雙眼，
任憑雨水淋濕了大地，
身體在無知無覺中徹底地腐朽。
奇蹟的一天
龐培
奇蹟的一天從書開始
書撣動煙灰
書嘩嘩流，旋動洗衣機缸
啟用「脫水」模式。水流
夾雜有窗外的狗吠
和回憶：在山西省
遙遠的山地中的一夜
旅伴是清晨河灘上莊稼地密布的
晨霧和玉米莖桿（奇怪：玉米棒
還未摘下來！）
我看見我自己的荒涼一生
如沁河縣域郊外的鄉村
四周無人。霧越來越濃
肆無忌憚，像一本《晉書》中的
幾頁
霧流淌在松楊林間，北方的冬天
愈來愈孱弱，愈來愈瘦削
清寒的霜降泛射白亮
河水如閱覽一生的書中僅見的真理
我在大巴車窗後排座位上蜷縮得
愈來愈小！
而山路崎嶇
《山西省地圖》的縣域分界線般曲折
縈繞太岳山麓的雲端
朝霞如某人臨窗眺望時的片刻
沉思。沁源、沁水、沁縣……
本地出產中的土豆、小米
如何跟燃煤共存？
詩人和保安，和礦區向著領導嘉賓
敬禮的警察怎樣同處？
會議桌怎麼樣擺放上公正的水果？
一群鳥兒如裂開的枝椏上的聲音
一首詩深入千米深的礦井而詩人留在
黑黝黝的地面。詞語頭戴安全帽
在文件中消失了的「長平」一詞中間
隨處閑逛。參觀鍋爐房
源頭直指《第三鋼琴奏鳴曲》不停頓的
終年積雪。奇蹟的一天在冬天萌動
我同時在兩個房間，兩個世界旅行
——我同時出門兩次
一次江蘇。一次在山西
釘釘子
屠國平
小時候，
我坐在門檻上
釘釘子。
父母很忙，回到家
放下水桶、扁擔
轉身又拿起鋤頭、鐵耙。
他們過來時
我低下頭，藏起
手中的堅硬的釘子。
「乖一點。」
母親總是這麼說。
我很乖。
一個人，一個下午
在釘釘子。
我要把逃掉的陽光
一根一根
釘在門檻上。
釘釘子，拔釘子，
拔釘子，釘釘子。
一個人的遊戲
我玩了那麼久。
一隻很大、很重的草簍
慢慢移過來，
姐姐把頭忽地轉出
沖我做了一個鬼臉。
堂屋裡是黑黝黝的泥地，
外面是明晃晃的陽光。
陽光，就是一根長長的鞭子，
不停地抽打他們陀螺一樣
旋轉的身影。
釘釘子，釘釘子，
我要把滾燙的陽光
一顆一顆釘在
門檻上。
途中的秘密
盛詳蘭
黃昏的光落在一個行人臉上
這個人帶著這束光走了很遠
他沒覺得累
在拐向另一條街道時
光從他臉上消失了
他覺得身體輕了
像是丟了什麼
他回頭
看見黃昏正張開夜的羽翼
輕易吸進了色彩，聲音
和閃亮的灰塵
而那束光瘦成了一條線
正站在街口
東張西望
尋找他
謝靈運在永嘉
宋琳
且從康樂尋山水，何必東遊入會稽。
——李白
詩人們痴迷於玄言已經太久，而寂寞的
山水要等到你被謫出京城方才駢儷。
解纜的一瞬，預示著一個時代已經結束，
恩寵和奢華都留給了昨天，除了「將窮山海跡」，
還有什麼比宿命更好的安排值得期許？
天生不是重整乾坤的材料，也沒有第二條
淝水讓你運籌帷幄，將氐人趕回北方。
正如滿朝衣冠與器物的老朽令人厭倦，
諍訟又如何替代日暮時分的鳥鳴？放下書卷，
你唯一關心的是一雙適合遠足的木屐。
帶著乾糧，杖策於野徑和渺無人跡的林陬，
駐足狹窄的一面只為了遠眺開闊的另一面。
枕岩漱流之時還可以暗自慶幸，丘壑之美
才是使你血流加速的理由。每一次登臨
都是對一筆修辭舊賬的全新盤點；每一次
深入都證明，還有一首詩鮮嫩如牡蠣，
如果沒有鮫人那超然的手指，誰能夠
從浪尖上採拾？從紅透的月亮召喚潮汐？
片片丹崖的石帆高掛，幾乎要駛出甌越，
曲柄笠漂浮如轉蓬，從北雁盪直到南雁盪。
這一年，物事的消漲和榮枯如此迅疾，
清暉雖好，不足以抵禦無常，好在悔吝尚遠。
嚴冬過後，枯槁的病體忽如「池塘生春草」。
太守，不，客兒——山水中藏著你最隱秘的身份，
是否詩運的關捩正轉折於一場春夢？
自言自語的神靈
于堅
725
在異邦商場
看見一件米灰色背心
羊絨的 父親喜歡的樣式
在書房裡多次叮囑帶一件
買單時 忽然想起
老人家已過世 去年秋
737
「火車站旁邊的小旅館」
以為是一首詩的開頭
想像了一下 接著寫
「骯髒的窗帘後面
岸解開了漂木的紐子「
哦 他們說的不是這個
報道： 「這裡在賣淫」
都市時報 星期六 第三版
739
我不能捕捉真正的老虎 我捕捉它驕傲的影子
我無法像一個影子那樣去捕捉另一個影子
我像獵人那樣 持槍 跪下 瞄準 射擊
我背靠參天大樹 一次次射中 它從不倒下
不會流血 鮮紅的老虎在牆壁上跳舞
曹丕：建安鬼錄
茱萸
詩人們青春死去，
但韻律護住了他們的軀體
——洛厄爾《漁網》[1]
權力的安慰局促而有限，青春的
不滿足，夭折於暮年遠未到來之時。
嫩芽楔入樹榦，吞吐出去年
衰敗冰雪的餘溫，翻譯成新的話語。
我未曾真正接近過早春的核，
對遠道而來之物，也缺乏揣度和安頓。
信的格式、禮節性問候及鮮亮的漢字，
都陷入真正的憂鬱，被晦暗包圍——
在死亡接踵而至的建安年。
回憶是一場危險而自欺的歡娛，
更何況，有人貿然預支了白髮的生長期。
詩人的蠟燭不是被春夜燃盡，
就是為豐茂的綠風所吹滅；
遠遊的計劃時常推遲，已有過的，
在陣陣驢叫中被重新拼湊完整。
簽署友情契約的手一隻只涼了下去，
把筆通信的存者，僅能消費過時的墨水。
描述念舊之情倒顯得過於輕巧了，
——距離的痕迹一旦被烙下。
那麼，我們回到共同的宴會上來？
登樓，飲酒，相思，懷念憔悴的月亮。
在書信中，一切將邁入不朽的虛無，
好在詩已寫就。窮盡了這排韻腳，
那些姓名還捨不得從舌頭上擦除。[2]
迎著
王小龍
這城市給自己安裝了許多古怪的碼頭
在你站立的街邊，眼前一個，對面一個
那冒出地面的黑洞是底層客艙的出口
排放著行李、各種氣味和親戚似的面孔
你在等人，等誰並不重要
她會和船幫碰岸一樣如約而至
從地鐵的黑洞里她一跳一跳地升上地面
讓你想起一把一把扯動的旗幟
最熱的時令已經過去
你鬆了口氣，順便嘆了口氣
姑娘們嘩啦一下換上長衫長褲
江風便吹出冷颼颼的旋律
懷念那些難看的腳趾
懷念那圓潤地轉動著的腳踝
懷念那些白得耀眼的腿啊
它們上下衝撞的肌腱美得傷人
抱歉我省略了也在跳動的前胸
怕你想入非非，還是一起懷念吧
懷念那根折磨美院學生的曲線
從脖頸、肩膀到手臂一路練習滑行
你在街邊等著，有時也在公交車站
在廣告牌下，在大賣場的台階上
只有她能把人變成臉的一半是鼻子的狼
還沒看到就能聞到她氣味的形狀
陽光從斜後方沿著她的身影努力描畫
地面的反光照亮她臉上細密的汗珠
你就是為這一刻的悲欣交集而來
為遭遇這兩個字的狙擊：迎著
迎著老人的忍氣吞聲
迎著娃的驚嚇和夢中哭泣
迎著村長下流的問候
迎著扒光她所有遮蔽的爪子
迎著結紮和禽獸的發作
迎著蓋了官印的棍棒和推土機
迎著歷史，迎著黑牢
迎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原來我們過的不是日子叫歷史
原來我們過的不叫歷史是狗屎
迎著一無所有
迎著高舉白骨的深秋
迎著廢墟，迎著逃離
迎著人生地疏的恐懼
當你把長輩的尊嚴和骨灰一起潦草埋葬
從此就不過日子過歷史了
迎著歷史，迎著狗屎
迎著他們無休無止的隨心所欲
你為這一刻的悲欣交集而來
我們沒有談論抑鬱症
王寅
我們不再談論抑鬱症
不再談論與我們無關的天氣
天空中那些水泥般的灰色
那些紛紛墜落的死亡
你合上手提箱里的文件夾
無心點亮逐漸暗淡的日光
也沒有摺疊起角落裡的床
無意回暖心裡那條冰僵的狼
掉落的牙齒是無法修正的疾病
更是已經濕透了的幽靈
我們聽之任之，讓寒冷
瀰漫，讓透明的海水蔓延
我睡去，你醒來。你的睫毛
聽見海邊樹葉飄落的聲音
那是另一個無法辨認的自己
還未出生就已離去
一個不宜讀寫的午後
蔌弦
屠書館裡殺書頭的人老了，
他的耐力剛翻過盤點萬物的山頭，
就已跌倒在引論的泥潭裡。
從昏聵的陸遊器中傳來的信號
時斷時續，預示論文減產的季節
更宜退而賦詩。但朝九晚五的鄰座們
仍在閱覽室內發奮，將女同學
悄悄標點勾畫，然後憑細讀的目力
揣度書桌下她們初涉批評的玉腿。
也有落單的情侶，卧底群眾之間，
一面密報家書：「我在窗邊等你」，
一面從司考教輔和申論指南後
選拔出幾個油臉的搭訕者。更遠處
風景更突兀，小散戶指點走勢圖：
大盤的筆法太刁鑽，輕換了紅色江山。
不如識時務的留洋黨，退回二手辭彙書，
用走樣的花體，抄下爛熟於心的
Abandon：放縱、停止、放棄，
彷彿成功的人生總標配失意的開篇。
——思考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當飯點，他們從滿布硃批的長難句
轉向國順路上眾聲喧嘩的餃子館，
一卷佔座的《宏經》能否留住這遲暮？
所幸慌亂中，一段十來年前
席捲縣城商品街與洗髮店的流行樂，
挽救了幾個小知識分子的誠與真。
推開窗，有蕭瑟的秋風灌進來，
「我要看來看去的看一下！」1
梨花
韓玉光
白的太奢侈了，一花障目
萬念全無。
此時此刻——
無法仰望：看見我的高傲心
無法俯首：看清我的羞恥心。
梨花一共開了五瓣：東方一瓣
南方一瓣，西方一瓣，北方一瓣
——就剩一瓣了！
僅有的一瓣，讓心來領受。
心上，有萬物聚首
心上，有萬念的廢墟。
在中國，在山西，在原平
在一棵梨樹下
在一朵梨花旁
我，須活得像一縷香氣
須活得像一萬個韓玉光的君王。
草木的喧嘩猶如幽深的海底
王國偉
完整地回憶一個夜晚
是困難的
我還沒有強壯起來
就已經意識到失敗了
秋日原野上密密麻麻的莊稼
恣肆瘋癲的野草，生長到我的頭頂
一切都以成熟的姿態
呈現出蓬勃詭異的生命力
而且似乎都，長了眼睛
十字路口，四野靜穆
草木的喧嘩猶如幽深的海底
一束光使我驚悸
而此時的大地似乎正渴望一場戰爭
於是輕微的一聲咒語
白茫茫的大雨便
劈頭蓋臉地澆下
分不清天與地，整個夜晚我
無語而泣。蜷縮在暗黑的森林之中
被洪荒之力揉搓
不堪一擊
沒有雷聲與閃電
面對蒼茫的黑暗
白光般傾覆的海水
看不見突圍的道路
我不再掙扎
一如默默徑流的山川
主義
病夫
她穿著浪漫主義的睡衣
很英國地站在船舷
現實主義的屁股上
茁壯的青春豆晃動性感
社會主義的遼闊大地上
資本主義的種子生根發芽
無政府主義的丈夫
看著別人的孩子一天天長大
象徵主義的婚姻
被自由主義搞得狼煙四起
馬克思主義用羽毛筆
不屈不撓地歌唱親愛的燕妮
人道主義的鄉長們拔苗助長
讓少女們一夜之間成為少婦
帝國主義的舌頭
舔著恐怖主義的乳房
就像倆兄弟一母同生
三民主義的情慾高漲
但進入不了新制度主義時代
愛國主義永垂不朽
上升到嘴唇的高度
尼采主義舉著鞭子
柏拉圖主義意淫了全世界的女人
拿來主義的子宮有容乃大
生下了漫山遍野的雜種
簡約主義乾淨到裸體
唯美主義的刺青
布滿了男女生殖器
解構主義的那點兒玩藝
古典的分不開真假是非
共產主義的盛宴上
乞丐們分亨美好時光
修正主義的那雙腳
又穿上了兩隻嶄新的皮鞋
實用主義開始用電動的工具
在自娛中製造高潮
存在主義陷入真理的泥潭
歷史唯物主義終於正大光明
把莫須有時代揪出示眾
虛無主義吸足了鴉片
看到了寶座和美女
達爾文主義
總是讓混蛋活得快樂長久
半路夭折的被稱為末路英雄
多元主義已是五馬分屍
宗教主義把罪與罰交給上帝
個人主義壘起圍牆
總是被大眾聲音折磨內心
傳統主義在未來的雞蛋中
孵化了無數只
插滿標籤的恐龍
極端主義飛蛾撲火
卻引起驚天海嘯
快樂主義在世界的末日
酒肉依然穿腸過
英雄主義在牽引台上
患了骨質疏鬆症
既然形式主義的通行證
風靡五州
橫行四海
我只能打著病夫主義的旗幟
無奈地招搖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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