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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明博:孫悟空今年八十

文/馬明博

人生的一大悲劇,就是活著活著活成了自己都不願意接受的樣子。

年過八旬的邱翁,這位慕名前來拜訪的老讀者,在客廳茶桌前坐定,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慢悠悠地說:「讀你的書,比見你這個人,有趣、生動。」

整天和語言文字打交道,我深知,站在「有趣」、「生動」對面的,應該就是「無趣」與「呆板」。

還好,幾天前,我讀到一段妙論,已做過「免疫」:

如果認為自己是壞人,就不要刻意地裝成好人;那樣容易讓人誤解,也容易讓自己糾結。

如果認為自己是好人,就不要在意他人的評價;就算有人說你是壞人,那只是他們認錯了人而已。

如果你認為自己介於好人壞人之間,那就接納所有的指責吧,因為你自己都不能確定的,他人也只能猜測或推理……

邱翁的話沒有讓我糾結。我問他:「是不是感覺見面不如聞名?」

他笑了。

「見面不如聞名」,是禪門一段公案。

唐代時,出任湖南朗州刺史的李翱,慕名前來拜訪葯山禪師。

禪師坐在松下讀經,對站在一旁的李翱並不理會。

等了一會兒,李翱不耐煩了,他說:「原來見面不如聞名。」轉身要走。

禪師問:「使君,何必貴耳賤目?」

李翱一聽,頓時明白了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裡,馬上拱手示歉。

邱翁瘦長身材,皮膚白晰,精神矍鑠,如果不是滿頭白髮,真看不出他已經年過八旬。更年輕的,是他的心,他自稱是「捌零後」。

邱翁從安徽蕪湖來京探親,為什麼要來和我見面呢?

這個緣,是觀音菩薩幫我們結下的。

數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邱翁讀到了《觀音的秘密》。這本書,是我創作的「中國佛教名山參訪記」中的一冊,主題是「普陀山與觀音信仰」。邱翁愛不釋手,一邊讀,一邊寫讀後感。

一天,邱翁之子通過微信把邱翁的讀後感轉發給我。端莊小字,密密麻麻,看得我心生感動。

邱翁寫道,「您的『心作』推開了我的心窗,也決定了我修行成佛的信心」、「我每天讀佛、念佛、畫佛,期待在西方凈土世界見到您」,他還勉勵我「敬請寫下去……」。

前幾天,我接到邱翁打來的電話。他說,近日要來京探親,在他的行程里,有一項是跟我見面,因此,提前問我在不在京,方不方便。

曾有讀者喜歡《圍城》,想拜訪作家錢鍾書,誠摯地寫來一封信。錢鍾書在回信中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味道不錯,有必要一定見一下那隻下蛋的母雞嗎?」錢先生委婉地表達了拒絕之意,還幽默風趣地告訴對方,「我不如你想像中的有趣,也不如那本書有意思,看書就好,不用看我」。

邱翁與我本有凈土之約,現在要提前見面,豈不喻示著凈土不離人間?在電話里,我對邱翁說:「歡迎您來家中茶聚。」

我泡了一壺老白茶,款待邱翁。茶是存放八年的老壽眉。白茶入肺經,有清心、潤肺、降燥、袪火之功,適合秋深後天乾物燥時飲用。

邱翁指著澄黃透亮的茶湯好奇地問:「你說是白茶,為什麼茶湯不是白的?」

在最初接觸白茶時,很多人會有這樣的疑問。白茶之「白」,是指採摘時鮮嫩的芽頭、葉片上披滿白毫,不是說湯色。

邱翁端起茶盞,細細地品了一口,「哦,好香,好甜。真是好茶!」

邱翁脫下拖鞋,在椅子上盤起雙腿,以禪坐的姿勢與我對話。

他說,三十年前,那時,他在某軍工企業工作,幹活干累了,偶然發現禪坐能迅速緩解疲勞,於是迷上了禪坐,一直坐到今天。

當時,他只是喜歡禪坐,不知有佛。

73歲那年的冬天,他路過一座寺院,在門口,遇到一位居士。

那位居士看了看他,說:「你是個學佛的人。」

這句話,讓邱翁渾身發熱,冰天雪地中,頭上竟然熱氣騰騰。他走進寺院,找到法師,提出皈依三寶。

法師對他說:「上年紀的人學佛,就安心念佛吧。」

東晉時,慧遠法師在廬山創建的東林寺,是中國最早提倡念佛的道場。邱翁聽說後,立即對東林寺心生嚮往,隨後,「我就像一朵雲一樣飄向了廬山」。

離開蕪湖時,他打定主意要在東林寺常住,直至往生,因為他覺得東林寺就是阿彌陀佛在人間設置的辦事處,那裡離阿彌陀佛最近。

東林寺的大安法師聽了他的故事,笑著說:「阿彌陀佛就在你心裡。你在哪裡,佛就在哪裡。」

邱翁聽了,恍然大悟。在廬山小住幾天後,他歡喜地回蕪湖去了。

看我向陽的窗台上養了幾盆蘭花。邱翁講了一段少年往事。那時,他也喜歡種花,甚至能感知到花的心事,比如花渴不渴、餓不餓。

我好奇地問:「您養花一定養得很好吧?」

邱翁聽了,搖了搖頭,「那個時候啊我太年輕,做什麼事都太迫切,當時一心想把花種好,於是多澆水,多上肥,結果適得其反。」

接著,聊到了我寫的書。邱翁問:「我是不是你知道的最年長的讀者?」

我告訴他,「您排第二。」

北京師範大學有位張美英教授,她比邱翁還要年長几歲。幾年前,在一次茶會上,張老師的兒子、雕塑家唐堯對我說:「我媽特別想見見您。可惜她行走不便,來不了。」我與唐堯兄相約,去拜訪了張老師。我與張老師擊掌相約:「我慢慢寫,您慢慢讀。」

邱翁聽了這段故事,由衷地感嘆:「真好。」

那天的交流,我們的話題沒有離開佛法。

趙州禪師曾說:「佛之一字,吾不喜聞。」禪師之所以這樣說,是他救苦的悲心殷重;每每見到學佛者囿於知見,爭鋒言辭,故作此論。

早些年間,讀經習禪,念佛修心,我偶有受用,也願與禪友交流。沒想到,因為見地不同,反而增加了他人的煩惱。

其後,我漸漸習慣於「啞子吃蜜」,偶爾把獲得的法喜禪悅付諸文字,也不過是「要讓自己看清走過的道路」而已,不敢奢求能照亮多遠。

還好,我與邱翁談得很契機。

邱翁說:「我與人見面,從來不說相見恨晚,我說:相見未晚。以前沒有緣分見面,恨又有什麼用?如今緣分來了,剛剛好。

皈依後,原本喜歡作畫的邱翁,專心畫佛像。他發願要為這個世界多留下一些美好的事物。他畫的佛,都是在他心裡出現過的。

畫畫需要好眼力,而他七十多歲開始畫佛,眼睛受得了嗎?邱翁說:「要感恩佛菩薩的加持。我年紀大了,只有耳朵背了,眼睛沒有花,多麼細的線都能勾勒出來。」

數月之前,邱翁給我寄來兩幅佛畫。一幅是他心中的阿彌陀佛,一幅是站在大象身上的僧相普賢菩薩。這兩幅畫,都飽含深情。

邱翁期望普賢菩薩給予我加持,令我早日完成「中國佛教四大名山參訪記」之「峨眉山卷」的寫作;端身而立的阿彌陀佛,手托蓮台,垂視人間,邱翁希望與我分享佛光。

中午,我兒子從學校回來吃午飯,他好奇地看著邱翁。他指著邱翁頭上戴的一個塑料圈問:「邱爺爺,你戴的什麼?」

邱翁說:「緊箍咒。」

小朋友一聽,格外感興趣,「是孫悟空戴的嗎?」

邱翁慢悠悠地說:「是。」

「您為什麼要戴緊箍咒呢?」

「戴這個,我就不胡思亂想。」

「呵呵,原來您就是白頭髮的孫悟空啊!」

童言無忌。

午飯後,我們又喝了幾盞茶。邱翁怕打擾我寫作,打電話要兒子來接他。電話接通了,他溫婉地與兒子做溝通;掛電話時,還對兒子恭敬地說「阿彌陀佛」。

我笑著問:「跟自己的兒子,您還這樣客氣?」

「佛經上講,每個人以後都要成佛;如果我對人不恭敬,那將是多麼大的損失。」自廬山回到蕪湖,邱翁發願恭敬所有人,無論面對陌生人,還是面對自己的兒孫,他都客客氣氣。

邱翁恭敬的,包括他五歲的孫子。

孫子找他一起玩,他從來都是認真的,從不搪塞。

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說:「一個人的朋友,就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和孫子做朋友的邱翁,內心深處已「復歸於嬰兒」。

他和孫子玩,還教孫子念佛,在小朋友的心田裡種下一顆未來成佛的種子。

眼前的邱翁,令我感慨不已。

在日常生活中,好多人把好脾氣分享給了陌生人,把壞脾氣留給了最親近的人。有些人在學佛之後,性格變得更加乖張、行為更加怪異。

當然,真正的佛弟子在佛法的熏陶下,會慢慢地變成脾氣最好、最有智慧、不輕易瞋怒、最具幽默感、最無私,甚至是家人眼裡最親近的那個人。

這一點,看來邱翁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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