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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法語老師教會我的事

Music: 1967-Gontiti

我一直喜歡秋天時分北大的銀杏樹,不隨人願肆意飄落的黃葉總讓人想起往昔,想起那些忘不掉的人,想起那些曾經發生過的故事。我們總說回憶像指尖的流沙,再怎麼用力也把持不住,可哪有這麼鋒銳的流沙,走便走好了呀,可為何非要在你的生命里留下那麼多深深的痕迹。可惜我在讀書時待得最久的教室里是看不見銀杏樹的——那座被稱為「電教」的教學樓外只有滿滿的一牆爬山虎,用整個身軀向世人訴說著它的古老與滄桑。

因此當我第一次坐在裡面上法語精讀,我整個大學的第一節課時,我的心情——大約是崩潰的。我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全校最窮的院系,這個院系窮到隔三差五需要靠出借教學樓拍鬼片來維持生計。那也是我第一天見凱哥,也就是孫凱老師,怎樣的穿著記不清了,只記得背著個單肩包,一副靦腆的樣子總在笑,笑得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的時候就伸手抓一下腦袋,不像個老師,倒像鄰家書卷氣十足的大哥哥。跟我們一幫剛進北大意氣風發、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少年截然不同。

環顧四周,對著十九雙求知的大眼睛,凱哥很認真地看著我們說:「大家好,我是孫凱,你們的老師,我們現在所處的這棟大樓,是全國最先進的電子信息教學樓。」於是,我們先是面面相覷,隨即開始認真地觀察桌面上的那怎麼看都像是磁帶播放器的設備,以及旁邊由於磨損嚴重棉花都有些露出來的耳機。

「當然,那是在1989年。」凱哥繼續淡定地說,我們許多人都擺出了現在很流行的那個捂臉哭的表情,「當然大家也不要太詫異,咱們學校法語的教學,很多時候也還停留在那個時候。你們之後會花很多時間學一些語法現象,一些動詞變位,非常難,非常複雜。即便你們都很聰明,也得花好多時間才能掌握它們,可接下來你們會發現:這些語法現象很多都已經沒人用了,只是還活在教科書里而已。當然學會這些語法和變位也沒什麼壞處對吧。」說完他撓了撓頭,這次幾乎全班都擺出了捂臉哭的表情。

所以他很快教會了我們第一件事:這門語言難學又沒啥錢途。而且尷尬的是——這件事是真的。

我們大三大四的教材已經需要從校圖書館類似於珍寶館一類的地方借出來據說是海內孤本的東西複印;時至今日我走過大半個非洲又從法國留學歸來,法語每個動詞的一十八種時態一百零八種變位我約莫只能記得一半;比起教學樓就在隔壁酒肉臭的光華管理學院,比起每年雙學位期間就排起長隊的經院,外國語學院真的稱不上是一門多金的專業院系,且許多教師都沉浸在法國文學統治世界的幻境里不能自拔,似乎從來不曾意識到京師同文館早已是過去,只沉溺於語言在這個多元而又競爭殘酷的社會裡著實難以生存。前些日子有幸回到母校,去給師弟師妹們做了一次小小的就業相關的分享,莫名地有些痛心,離我入學十多年了,這樣的境況竟還是沒什麼改觀。

好在凱哥不是這樣的人,不然也教不出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我。他一直在教我們的第二件事是:越過這道坎,這門語言的背後便是另一個世界的瑰麗與神奇。他基本是唯一一個鼓勵我們去修雙學位的人,唯一一個明確鼓勵我們出去實習放下一部分課業的人,還是第一個明確在課上對我們說「學了法語,你此生約莫逃不開非洲」的人。

所以即便就如凱哥在第一堂課里說的一樣:「J"ai travaillé une langue qui m"a travaillé pendant 10 ans.」 法語里 travailler 這個詞既有工作、研習的意思,又有折磨的意思,因而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學習了一門折磨了我十年的語言」。這是我今天真真切切的感慨,學會這門語言真的好不容易,可我從來也不曾後悔。因為直到今天我都忘不掉它給我帶來的那些感動,那些恍若五柳先生好讀書不求甚解的快樂,那些和字句精研不相關的快意人生。

我記得第一次囫圇吞棗地翻完了小尼古拉,一個人在床上夜半笑出豬叫,思緒隨著那個小頑皮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那些年;

我記得第一次站上世界級會議的會場幫中方代表翻譯,萬眾矚目,我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在發抖,可精神興奮得像剛喝了一箱紅牛;

我記得第一次跟非洲兄弟蹲在剛果河邊吃了一整盆辣雞,談了半棵芒果樹的人生,末了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放心這裡以後有事我罩你;

我還記得第一次聽懂歌劇小王子里玫瑰的送別詞,悲傷得竟不能自已,吃下三塊馬卡龍還依舊覺得人生索然無味;

如果沒學過這門語言,我會怎麼樣呢?因為知識的詛咒,我可能想像不到,但大體也就不外乎見不著塞納河奔涌的流水,經歷不了黑非洲瞬息萬變的生死別離,聽不懂吟遊詩人壯懷激烈的慷慨陳詞吧,沒什麼大不了,人生少了那麼多色彩而已。所以這語言多好,可畢業了我才發現能讀能寫的原來那麼少。其實我自己學的時候雖也算經歷過功,卻沒覺得那麼痛苦,畢竟百分之六七十的時間我都沉浸在各式各樣的歡樂中,語言的掌握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不過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知道,這是孫凱老師教會我的第三件事:學習這門語言的過程可以浪漫而有趣。

我們學習一門新語言最大的問題就是前期我們的新語言水平跟不上我們的思維水平,我們明明已經可以暢讀《局外人》、《巴黎聖母院》、《追憶似水流年》之類的世界名著,但初學時每天卻永遠只能說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詞句,這無疑是令人崩潰的,常會讓人覺得自己無比腦殘。而到了高年級,我們的課本讓我們翻譯學習的文本和句子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背誦課文《巴黎公社運動為什麼失敗》,翻譯句子《弗朗索瓦的爸爸是地下黨,被反動派用大石頭砸死在村口的槐樹下》,聽寫《中國工農紅軍必將取得最終的勝利》……配合著之前說過的「電教」獨有的上世紀鬼屋的風骨,真讓人覺得自己已半身入土。

在這裡,凱哥的課是一股名副其實的清流。我至今仍記得他在課堂上讓我們聽巴黎聖母院的歌劇,一句一句,配合著故事,把每個人物詮釋得活靈活現;記得他帶著我們一起在課堂上翻譯《畢業那天我們一起失戀》,一起想著怎麼翻譯「丸子」、「桃子」、「山賊」這些奇怪的稱呼;記得他跟我們分享他對金庸武俠小說的法語翻譯,記得他說「打狗棒」要翻成「Baton-Battant-Chien」,聲音也對,感覺也對,節奏也對;記得我不曾為了上他的課而起不來床,我想這就是一個好老師應有的樣子。

可惜孫凱老師只做了我兩年的精讀老師,不然我的法語興許能比現在再好些,會做些跟法語更相關的工作。不過要說凱哥給我上過的所有課里,影響最大的還是要屬最後一節課,那節課他教會了我第四件事:Maintenant.

那是大二最後一節課,凱哥還是一如既往地靦腆笑著,說今天要教我們最後一個詞:Maintenant. 這個詞在法語里是「現在」的意思,可它同時能拆成兩個單獨的詞:Main 和 tenant, Main 的意思是「手」,tenant 是 tenir 的變位,意思是「抓住」,所以現在的意思也就是「手抓住」。哪天手抓不住了,人也便去了,也就沒有現在了。因而時間即便真如指尖流沙,我們真的用盡全力想去攥住的也不該是那些如浮光掠影的過去,而應該是每分每秒的彌足珍貴的現在。

這句話後,我便從凱哥的課堂畢了業,偶爾還想他課上會再讓我們翻譯什麼畫風清奇的青春小說,但更多的只是滿懷敬重地依依東望,我也再沒什麼有關他的故事好說。因為在那個詞、那席話、那堂課之後的故事,就該是屬於我自己的了。

這便是那位法語老師,和那個語言教會我的事。

-The End-

-本文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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