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摘下眼鏡看世界
我天生是個近視眼。
打從娘肚子里出來後，就看不清這個世界。常把阿姨當媽媽，直到阿姨懷裡，才發現這不是媽媽。
那時家裡很窮，配不起眼鏡，世間一切，在我的眼裡，都是朦朧美景。
就這樣，朦朦朧朧上到初中，我舅舅從部隊探親回來，給了我200塊錢，叫我爸帶我去配付眼鏡。他對我爸說，孩子大了，該認清世界了。
翌日清晨，我爸帶我到城裡，跑了好幾家眼鏡店，終於找到一付便宜的眼鏡。
我迫不及待戴上眼鏡，頓時眼前一亮，門外琳琅滿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對麵包子店的門口，一個似我般大的孩子蓬頭垢面，穿著臟污的外衣，伸出臟污的赤膊，在下水道翻撿臟污的殘食。身邊車水馬龍, 川流不息, 摩肩接踵, 人山人海，卻無人施捨。
我驚呆了，不免有些失落。
走出門外，看到一個花壇，一朵碩大的鮮花吸引著我。彎腰欣賞，花蕊里，幾條毛毛蟲爬來爬去，啃食花瓣。
取下眼鏡，那朵鮮花，似如一位紅衣少女，羞答答地站在我面前。
從此，我只有上課時才戴眼鏡，平常很少戴眼鏡，寧願讓世間事物，在我的眼前，似霧似紗，朦朦朧朧。
但這種朦朧，卻讓我挨過罵，挨過打。
那時剛進入高中，我爸單位招工。想想家裡四個孩子，僅有我爸一人工作賺錢，我爸一咬牙，決定讓我招工入廠。可工廠里有個硬性要求，必須年滿17周歲，雙眼視力1.0。而我未滿16歲，視力僅為0.1。但這攔不住我聰明的爸爸，我爸買了兩條香煙，跑到我們鄉政府，將我的年齡改大兩歲，又通過關係，搞到一張視力表，要我將視力表上E字的開囗背熟。
通過政審，我接到了去漣源人民醫院體檢的通知，內外科體檢合格，最後到五官科，面對原能倒背如流的視力表，卻分不清醫生指揮棒落在哪排哪個，僅猜出了第三排E字方向。
頓時，我爸暴跳如雷，一個巴掌扇了過來，重重的打在我的臉上。
我握著火辣辣的臉，戴上眼鏡，跑出醫院，獨自回了家。
夜晚，我爸鐵青著臉回來了。一見我，又罵罵咧咧，罵我是個沒用的東西，一張視力表，幾個E字都背不熟，帶我有何用。
或許是累了，或許是再打也沒用，我爸竟然沒有動手。只是罵了一陣後問我媽要來一壺燒酒，一杯入肚，我爸笑了，對我媽說「沒問題了，搞好了」。我媽問他什麼沒問題了，我爸自豪地說「是豪伢子招工的事啊，負責招工的李科長是老熟人，我又買了兩條煙，重新買張體檢表，李科長找個醫生重新簽字蓋了章。唉，真是氣死我了」。
不久，我真的招了工，入了廠。
但我的工作，不得不迫使我戴眼鏡。工廠里美的、丑的景、物、事都毫無遮掩地清清晰晰的呈現在我的眼裡。
慢慢地，我融入了工廠生活，習慣了戴著眼鏡看工廠。
一天，我不小心折斷了眼鏡架，摔碎了左眼鏡片，我小心翼翼撿起右眼鏡片裝進口袋，正想上街配眼鏡時，勞資科王阿姨走進我辦公室，說要給我介紹個女朋友，叫我現在就跟她去，看是否滿意，再跟女方說。
那時，我儘管未滿二十，但在工廠這個大染缸里，血液中的荷爾蒙與日俱增，大有爆發之勢。
來到女方工作的分廠，遠遠望去，一個黑色的身影在電弧光下分不清男女。玉阿姨告訴我，這就是那姑娘，是她的侄女，去年招進來的電焊工。
我想走近仔細端詳，但怕影響她工作。我靈機一動，掏出眼鏡片，眯起左眼，捏住鏡片用右眼仔細觀看。
孤光熄滅，姑娘取下面罩，擦去臉上汗珠，一張清秀的臉出現在我的鏡片里，雙目猶似一泓清水，顧盼之際，自有一番清雅高華的氣質，讓我為之所攝、自慚形穢、不敢褻瀆。
我眨了眨眼，對著鏡片哈了口氣，用手娟擦去鏡片上的氣霧，又觀察起來。
姑娘脫去了工裝，一襲紅衣，款款走來，見她神態天真、雙頰暈紅，容色清麗、氣度高雅，似比畫片上的影星，頗有勾魂攝魄之態，又讓我不能不魂牽蒙繞。
姑娘叫了一聲「姑姑，你怎麼來了」？王阿姨拉了我一下，將我推到姑娘前。「敏子，這位是廠辦梁秘書，來看看你們廠的情況」。
我怔在姑娘面前，竟忘了收起鏡片。姑娘望著我，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兩條柳葉眉，調皮地鑲嵌在一張鵝蛋臉上，眉宇之間，透出一股與凡塵女子不同的靈氣。我不好意思地收起鏡片，伸手問侯。姑娘雙頰暈紅，也伸出纖纖玉手。
一年後，這姑娘成了我的妻子。卻沒了戀愛中的溫柔，似如一隻母老虎，兇狠地管著我的一切，三百六十五天中，沒有幾天笑臉。
偷偷積攢稿費，我又配了一付高清眼鏡。發現四周景物褪去了顏色，家裡的空氣更是沉悶得讓我喘不上氣來，好想不顧一切地用針把它刺破，扎出一個小孔，讓我透一口氣。我取下眼鏡，瞅了一下妻子，發現妻子楊柳細腰，修長窕窈，婷婷玉立，朦朧中透著誘人的風韻。我戴上眼鏡，欣賞地望著妻子，卻見妻子眉間透著凶光。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湧出一絲悲哀。我走出家門，來到河邊，摘掉眼鏡，掃視兩旁。河邊樹木蔥蔥，一隻翠鳥點過水麵，留下圈圈圓暈，劃破水面上樹的倒影，泛起粼粼波光在陽光下格外明麗耀眼。
回到家裡，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我決定化悲哀為力量，發奮圖強，混出個樣來，讓妻子重生笑容。
幾年後，家裡終於有了笑聲。我一步一個腳印，一年一個台階，從小秘書升到了處級領導，調去一個大廠任副廠長。
這是一個萬人大廠，多次被評為全國文明工廠、企業文化建設優秀企業，心中早有嚮往之意。
但又是這付眼鏡，讓我墜入冰河，懷疑起這個世界。
那是我上任後的第一個職代會，作副廠長，自然而然由我主持會議。
廠長報告中，我取下眼鏡，邊擦邊掃視會場。千人會議，秩序井然，不愧是國家級文明工廠，心中不免感到欣慰。
我戴上眼鏡，突然發現，一個女代表將頭靠在她旁邊男代表的肩上，嘴唇一張一合，似乎在講著什麼。
這還了得！上麵廠長在作報告，下面代表卻做小動作，開小會。
我強忍憤怒，仔細打量，認出那女的是一個部門的負責人。
會後，我不動聲色，將坐在那個女代表後面一排的代表叫到我辦公室，拉起家常，談話間，這位員工告訴我「廠長在作報告時，那個女的在說報告是放屁，不要聽，誰也管不到老子，老子只聽局長的。廠長，這種現象要不得」。
我強壓心中怒火，送走員工，跑到廠長辦公室，對廠長詳細說出會議中下面的情況，最後強調這是一種不正之風，必須遏制，如果每個部門，每名管理人員都像她一樣，這支隊伍怎麼帶？這個企業談何發展？
廠長望了我一眼，默不作聲，空氣似乎凝結。許久，廠長抬起頭，輕輕地對我說「算了吧，就當作沒有看見」。
我不解地移開目光，發現廠長座位後牆上掛著一幅「難得糊塗」條幅，字體蒼勁有力，應是出自大家之手。
望著「難得糊塗」四字，聽著廠長的勸說，我突然茅塞頓開，世間萬物，何必看得太清？不妨摘下眼鏡看世界。
頓時，我豁然開朗，如釋重負，輕鬆地走出了廠長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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