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肥羊的真正使命是被吃掉
舊曆年尾，揚州天氣變得詭異，接二連三的下雪。進入臘月的這場雪下得急急忙忙，每一片雪花好像剛結了花苞，就被匆匆忙忙的推上天空，細細碎碎的，既不舒展也缺少嫵媚。隔岸觀火、隔窗賞雪，想來都很美，只是身處沒有集中供暖的揚州，一下雪，屋裡陰冷潮濕，整個人似乎連心臟都凍得縮起來了。清晨，依依不捨離開暖被窩，倘若此時有一碗滾燙的羊肉湯暖身，那該多好。
新疆羊肉湯
在我的家鄉，一年四季都喝羊肉湯，吃羊肉，羊肉是當地人的主要肉食。新疆差不多有17個江蘇省大，地廣人稀，居住著漢族、維族、哈薩克族、錫伯族、蒙古族塔吉克族、俄羅斯族等十多個少數民族，還有大批來自內地各個地方的漢人。民族大融合，在吃羊肉方面，最能達成共識。朋友小曾的父親曾是廣東支邊青年，在新疆生活了幾十年，依然是一口粵語腔，退休之後，舉家落葉歸根回廣州，直到去世，再也沒有踏入新疆半步，每每回憶起新疆的羊肉，都會讚嘆不已。每年一入冬，小兒子掐著點兒託人從烏魯木齊空運一隻肥羊至番禺，分割成幾部分，分給大哥和小妹。羊肉抓飯、羊肉揪片子、爆炒羊肉……鮮嫩豐腴的羊肉是對第二個故鄉的懷念。
羊肉抓飯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在揚州，吃到綿羊肉不易。在長征路上有一家新疆飯館，維族老闆每天都會宰一隻內蒙活羊。一天，帶著孩子吃烤羊肉串，想買一隻羊後腿，二斤羊肉竟然要100元，在烏魯木齊市，100元能買將近四斤羊肉。打長途電話給娘抱怨，娘心疼我和孩子，迅速指揮妹夫精挑細選了一隻阿勒泰綿羊，宰殺速凍，在大雪的前一天從烏魯木齊寄出，光運費就有二百多。因為暴雪影響，至今羊肉還滯留在西安。
前幾天，為了解饞，又帶小朋友去長征路吃烤羊肉串，恰逢維族人當街殺活羊。羊是來自內蒙的綿羊，當羊血咕咕的從脖子往外流，孩子站在一旁看了又看，說殺羊看著很殘忍，但，這不妨礙他對羊肉串的喜愛。
烏魯木齊街頭等待宰殺的羊
對於殺羊的場景，我早就習以為常。從小，就看維族人殺羊。在我的家鄉，殺羊屠宰之事一般都是維族人經手。小時候的印象中，似乎每個維族壯年男人身上都帶有匕首，十來公分長，匕首把子打造的非常精美，考究一點的用寶石裝飾民族圖案，刀刃薄而鋒利。新疆的匕首以南疆英吉沙的為最好。眾所周知的原因，這些年，在新疆，非常具有觀賞性和實用性的匕首成了違禁品。
烏魯木齊二道橋大巴扎英吉沙刀
去年夏天，去喀什大巴扎時，看到羊肉攤子上使用的刀已經從匕首換成砍刀，砍刀的一端拴著長長的鐵鏈子，鏈子的一端被固定在肉鋪欄杆上，那種肆意切割宰殺肥羊的場景也很少見了。有一年去西藏時，到藏區藏民家裡，看到一把鋒利的匕首，甚是喜歡，硬是軟磨硬泡從藏民手中買下。那時，總認為，嗜過血的刀是帶有靈性的。這把一尺多長的藏到託運回北京，被扔在柜子底層，十多年過去了，銅製的刀鞘已開始氧化。封塵的藏刀至今沒有殺過任何活物，怕，也是對它辜負了。
喀什大巴扎
吃草長大的羊是溫順動物，宰殺時大多都很安靜，幾乎都沒有什麼抵抗。三十年前的一個夏天，團支部搞活動，一車人帶了一頭活綿羊坐著大卡車到烏魯木齊的南山避暑。南山屬於天山余脈，每到夏季，松濤陣陣，綠草茵茵，草甸子上有許多牛糞，走在上面稍不注意就中招兒，夜晚住在哈薩克的帳篷里，一撩簾，站在帳篷外可以看見繁星閃爍，彷彿可以觸手可及。
烏魯木齊南山
團支部副書記凱山是維吾爾族，在維族人當中，屬於長相英俊的，濃眉大眼，乾淨利落。那時正值霹靂舞流行，能歌善舞的凱山報了名，特地穿上白褲子、粉紅襯衣去參加霹靂舞大賽，不成想竟然成為冠軍。從那之後，大家一致認為他是有本事的人，推選他當團支部副書記。維族男人彷彿與生俱來都會宰羊做飯。選了一處有溪水的山窪，凱山搬來三塊大石頭支起鍋，女孩們自發的上山撿了一些乾枯的松枝，松枝燃燒起來，煙霧騰空，有股子特殊香味直衝鼻子。
凱山殺羊前，會念古蘭經。眼睛透亮，身體壯碩的綿羊像被施了魔咒，看到人類拿刀，也意識不到危險。一眨眼，匕首從它的脖子穿入，血立刻噴了出來，那天，羊哭了，留下眼淚，發出咩咩的叫聲，聲音有些震顫，現場不忍直視。
烏魯木齊街頭的羊肉攤
如同庖丁解牛，凱山只用了一把匕首，將一隻整羊分割完畢，骨頭燉羊肉湯、前腿、後腿肉切割成丁，女孩子們拿來鐵簽子串羊肉串，肥碩的羊尾巴和其他碎肉連同骨頭做一鍋羊肉抓飯。一隻上百斤的羊，也就小半天的功夫，被十七八個人吃得乾乾淨淨。太陽快落山，大家才依依不捨上了大卡車，一路唱著歌回到工廠。那時，真不敢想像，父輩們組建的西北最大的農機工廠，從鼎盛到衰敗，不過是十來年的事。在露出衰敗跡象的1992年，膽大的凱山鬼迷心竅，竟然開著新下線的拖拉機偷偷溜出工廠賣掉了，東窗事發，坐牢不可避免，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
不知怎麼的，在揚州維族餐館吃到的內蒙古羊肉，總覺得不如新疆的羊肉好吃，似乎瘦了一點，不夠肥嫩。在網上，關於哪裡的羊肉好吃？經常會引發爭論，大概都覺得自己的家鄉最美作祟。其實，說到底，還是地理風物，一方水土育一方風物。
在南山吃草的阿勒泰綿羊
在中國，羊的品種很多。根據1989年版的《中國羊品種志》中介紹，新疆有8種綿羊，1種山羊；內蒙古有5種綿羊和1種山羊；甘肅產5種綿羊和1種山羊，寧夏出產灘羊。這是羊養殖最多的幾個省份，其餘的省市地區，也產羊，但大部分是山羊，山羊肉普遍認為不如綿羊肉好吃。
新疆牧民轉場 此圖片來自網路
即便是新疆人，也難分清楚阿勒泰羊、哈薩克羊與灘羊的區別。根據哈薩克牧民和我舅舅在天山養羊的經驗，羊毛細密的羊，羊毛價格越貴，肉的味道腥膻；相反，羊毛蓬鬆的綿羊，肉沒有什麼膻味，但粗羊毛只能賣個白菜價。在這件事情上，自然界造物也很有意思，總有那麼一點小缺憾。
在新疆奇台，幾個舅舅都養羊，羊的多寡也代表一個家庭的財富數量。小舅舅最多時養了上百隻羊。春天，他趕著一羊群進天山，把羊交給山裡相熟的哈薩克族牧民，哈薩克族的小孩一般是騎在馬上放羊，時間久了，兩條腿都變得有些彎曲，俗稱羅圈腿。經過一個夏天的放牧，到了秋天，小羊變大羊，膘肥體壯，一隻能賣上千元。這些羊的命運從一出生就註定了，被販賣被人吃。
在我的家鄉，關於羊肉的烹調方法，無論是民間，還是餐館，無外乎做成爆炒、清燉、燒烤簡單三大類，大盤子大碗，粗獷有力。新疆地廣人稀，沿途多是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似乎只有吃下這樣紮實的飯菜，才能支撐著人們出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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