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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輝是怎麼變成「渣渣輝」的|大象公會

都是口音惹的禍。




文|韓索虜





大渣好,我系咕田落,我四渣渣輝,嘆惋攬月,介四里魅有碗過的船新版本,擠需體驗三番鍾,里揍會幹我一樣,愛像介款遊戲。




張家輝、古天樂代言《貪玩藍月》的這段廣告詞,憑藉著詭異的普通話發音,為這款談不上精彩的網頁遊戲帶來了巨大的關注,和隨之而來超過 5 億的月流水。




▼ 《貪玩藍月》部分廣告






對內地人民來說,廣式普通話並非從今天才開始妙趣橫生。早在古天樂成名之前,央視春晚的保留橋段之一,就是由北方的喜劇明星來模仿嘲笑廣東人的普通話。




然而,這些香港演員早已把他們的發展重心從香港挪到內地,很多人更是選擇了定居北京,與朝陽區群眾打得火熱。




為什麼他們開口說普通話時,口音還是這麼不靈?




難以交流的親兄弟



香港人學說普通話如此困難,因為他們的母語粵語跟普通話都未必算得上同一種語言。



一般來說,判斷兩種話到底是兩種語言,還是一種語言的不同方言,通常會採用「相互理解性」標準,即說這兩種話的人是否能夠在此前從未接觸對方語言的情況下,聽懂或理解對方的語言。





斯拉夫語族各語言之間的相互理解性




出於政治、文化、漢語的歷史演化等原因,粵語在當代中國並沒有被定義為一種獨立語言,而是廣義上「漢語」的一個方言。



然而,一個只會說普通話的人,和一個只會說粵語的人,在不藉助英語等中介工具的情況下,僅憑口語根本無法互相交流。一個只能讀懂普通話文章的人,更是很難看懂滿是「啲」「嘅」「同埋」「乜嚟?」等字詞的粵語口語體文章。




擁有大量特有辭彙和語法規則的粵語,與普通話和北方方言的差異已經大到了無法溝通的地步,甚至大於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之間的差異。




▼ 蔡卓妍就把大量粵語詞直接用在了她的「港普」里






因此,「渣渣輝」和「鼓田樂」學起普通話來,跟學一門外語沒有什麼區別。



反過來,中國內地人初學粵語時,口音往往也能讓香港人忍俊不禁。





▍1920年代香港從山東威海招募大批警察,他們一口山東味兒的粵語,連累警察宿舍所在地荷里活道被人戲稱為「糊裡糊塗」




不過,普通話和粵語在語言「家譜」上畢竟還是有著緊密的親緣關係,二者同樣使用漢字,並分享相似的歷史和文化。



近代以來,普通話和粵語也不斷相互影響。以粵語為官方語言之一的香港,在正式公文中更是一直使用接近文言文和北方話的用詞和語法。




所以,一個以粵語為母語的人,按理說並不像真正的外國人那樣對普通話毫無認知,只要他們注意使用普通話語法,避免夾雜粵語辭彙,減少語氣詞,就不至於犯下多離譜的錯誤。




更何況,張家輝和古天樂,都曾在北京定居並致力於開發內地市場,在普通話環境中長期耳濡目染,為什麼還會說出「渣渣輝」和「鼓田落」這樣的口音?




穿越千年的分離



事實上,「港普」口音的出現,主要是因為普通話和粵語有著不同的音系。




所謂「音系」,指的是一門語言的發音體系,不但包括該語言的各種母音與輔音,更包括了聲調、音節結構等語音構成要素。




普通話與粵語的音系差異,在於這兩種語言的語音體系,在母音、輔音、聲調以至音節結構上,都有著很大不同。



這樣的音系差異,與這兩種語言近千年來不同的發展歷史有關。




早在宋代,所謂「近古漢語」或「近代漢語」就已經初見雛形。此後一千多年的發展中,流行於中國北方的近古漢語,最終演變成為了包括今天的普通話與眾多北方方言的「官話方言」。






粵語(藍框)與北方話(紅框)在漢語譜系樹上的位置





不過,從中古到現代的音韻變化大部分都是發生在北方官話音系中,對粵語而言,情況則有所不同。




粵語的輔音體系相對簡單,除了某些音節可以 gw、kw、ng 這三個輔音開頭以外,其他輔音在普通話中也全都存在。現代標準粵語更是比普通話少了 j、q、x、zh、ch、sh、r 等聲母。




而正是因為這些聲母的缺失,普通話中所不存在的「尖團音」現象在粵語中依舊保留了下來。一些在普通話中以 j、q、x、zh、ch、sh 開頭的音,在粵語中則可能以 z、c、s 開頭,還可能以 g、k、h 開頭。




如今天普通話中的兩個同音字「香」和「鑲」,在粵語中則分別讀作 hoeng 和 soeng,與中古漢語中這兩個字的發音 /hiang/ 與 /siang/ 有著更準確的對應關係。




因此,對於一個以粵語為母語的人來說,普通話里諸如 zh、z 和 j 這樣的發音是難以區分的,普通話標準音中應為「捲舌音」的 zh、ch、sh 等發音更是很難模仿。很多人往往都會把這些音一律讀成粵語中固有的 z、c、s 等音。




這樣,「張」和「家」這兩個字的發音就變成了 zang 和 zia,在嘈雜的背景音和低音質環境中很容易被聽成「渣渣」。




▼ 視頻中吳君如的粵語腔普通話也有分不清聲母的問題





此外,粵語音系中有 11 個基礎單母音,比普通話的六個基礎母音多了將近一倍。這些母音以及 -n、-m、-ng、-k、-t、-p 等韻尾,共同組成了粵語的韻母體系。




這樣一來,粵語韻母的數量也比普通話韻母多了將近一倍。




例如 [?] [?y?] [???] 這樣的粵語韻母,在普通話中並不存在,因此粵語母語者在說普通話時往往不知道有這些韻母的字在普通話中究竟要如何發音,只能憑藉感覺和習慣發一個近似音,把「三分鐘」讀成「三番鍾」,把「跟我一樣」讀成「干我一樣」。




與多數南方方言一樣,粵語也沒有普通話中 shi、si 這類發音後面的那個「空韻」韻母 -i。




「時」和「四」在粵語里的發音更像是英語的 see 和 say ,與普通話明顯不同。在「港普」中,往往會被念成類似英語 she 和 see 的音,「我是」就被說成了「我系」或「我四」。





貪玩藍月的著名代表性寶物「麻痹戒指」也就變成了「麻痹戒子」




儘管如此,對於一個以粵語為母語的人來說,普通話的輔音和母音大都發音還比較簡單,經過一番模仿,也還是能把「張家輝」相對準確地念成 zāng ziā huī。




而「港普」之所以有那麼高的辨識度,主要還是因為有像「嘆惋攬月」和「魅有碗過」這樣雖然語音大體準確而腔調卻十分「怪異」的口音存在。




這就要從粵語和普通話之間大相徑庭的的聲調體系說起。




令人無奈的聲調差異



現代標準粵語有九種聲調。中古漢語「陰陽」加「平上去入」排列組合構成的「四聲八調」聲調體系在粵語中不但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陰入」聲還因為母音的長短而分成了「上陰入」和「下陰入」兩個聲調。




不過,經過一千多年獨立發展,現代粵語聲調的調值不但已經和中古漢語不再相同,和普通話僅有的「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即普通話的 1、2、3、4 聲)四個聲調也基本不同。




按照漢語方言研究中常用的「五度標記法」,普通話四聲調的調值分別為 55、35、214、51,而粵語除了第一聲(陰平聲)和第二聲(陰上聲)與普通話的一聲二聲基本相同均為 55 和 35 外,其餘的七個聲調和普通話完全不同。





「五度標記法」是趙元任發明的一種記錄語言調值的方法,它以低、次低、中、次高、高五種相對音高的組合來表示不同的聲調。普通話(左)四聲調和粵語(右)前六個聲調的調值如圖所示。粵語剩下的三個聲調均為入聲,實際上是 1 聲、5 聲和 6 聲的短促版本。




普通話中聲調為一聲(55)的字,在粵語中可能聲調相同(55)也可能接近普通話四聲(53)或是個短促的陰入聲(調值為 5 或 3)。




普通話中聲調為二聲(35)的字,在粵語中的聲調(21 或 11)則可能更接近普通話的三聲,也可能是調高而短促的上陰入聲(5)。




普通話聲調三聲(214)的字在粵語中的發音則可能更接近普通話的二聲,也可能是個短促的入聲。




普通話聲調四聲(51)的字在粵語中可能出現的調值 33 或 22 或入聲更是都無法在普通話中找到相似的音調。




如「貪玩藍月」這四個字,香港人用粵語念出來是 [t?am?3] [wɑ?n21] [lam21] [jyt?2],發音近似漢語拼音的 tàm wǎn lǎm yù,對於不懂粵語的人,聽起來的確很像「嘆惋攬月」。




由於對語音的區分和掌握能力主要是在幼年階段形成並鞏固的,因此在一個人成年之後,某些母語中的發音習慣就很難改變。




除非經過大量而刻苦的模仿練習和糾音,否則一個人在學說一門非母語語言時都總會或多或少地帶有口音。這也就是「港普」在很多熟悉普通話的人耳中「怪腔怪調」的根本原因。




例如「渣渣輝」在另一個廣告視頻中說的一句「終於贏了」,在普通話觀眾那裡聽起來更像 「宗玉贏啦」(zūng yù yíng la),顯得格外怪異。







其原因就在於,一方面張家輝無法分清普通話的 zh 和 z,按照粵語的習慣將「終」讀成了 zūng;另一方面,「於」在普通話中的聲調二聲(陽平聲)在張家輝口中的發音更接近於粵語陽平聲(21),因此聽起來更像是普通話的四聲。




而古天樂的自我介紹「我系咕田落」更是集上述「港普」口音之大成:字的音調更接近粵語而非普通話(如「我」和「古」被讀成 wó 和 gú),「是」則被讀成了類似英語 she 的音,「樂」字甚至還保留了入聲的特徵,讀得像短促 lò 音。




不過,這樣帶有濃重粵語口音的「港普」也許不會一直存在。隨著「推廣普通話」運動的深入持久開展與取得顯著成效,以普通話而非粵語為母語的廣東和香港人已經開始出現。




或許在並不遙遠的未來,出生在廣州和香港的人可能都會說一口比北京人還標準的普通話,我們再也聽不到類似「渣渣輝」這樣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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