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維忠：地球的另一端，五花八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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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的話：地球的另一端，五花八門的故事，真人真事。誰也不買賬的攔路漢，囚犯讀博士，警察當模特，老人持槍威逼醫護人員……
美國故事四篇
文/蔡維忠
攔路漢
2017年12月11日晚上7點多，紐約州參議員馬丁·戈爾登讓司機開著他的專用公車，從曼哈頓進入布魯克林，沿著第三大道向西南行駛。街上車太多，走得慢，司機將車開進自行車道。沒想到前面一輛自行車停下來，一個大漢站在路中央，一副挑釁的架勢。
攔路漢布萊恩·霍華德
這個攔路人叫布萊恩·霍華德，住在布魯克林，是第7代紐約人，喜歡騎車、走路、城市研究、電腦科學。他是個忙人，也愛管閑事，特別關心交通安全方面的事情。這不，他早上5點起床，晚上還騎著自行車，準備去布魯克林第四大道參加一個交通安全的社區會議，市交通局將給社區人士講解當地新啟動的安全措施。他看到後面有人開車跟著，便想管管閑事。
那些竄進來跟在他後面的行人並沒有礙他的事，但自行車道上不可以開車，他認準了這個理。今年3月，他就堵在自行車道上，把跟在他後面的車拍了照，送給警察局，讓他們管管。
今晚，他又攔路了。那些車看他擋住去路的架勢，識相地拐進大街的車道。可是參議員不覺得被人擋住是件好玩的事。他的車被逼進車道，與布萊恩並行。他放下車窗，手裡亮出一張特別停車證，聲稱是警官，叫布萊恩停到路邊，否則抓到警察局。戈爾登以前確實當過警察，現在不是。布萊恩一看停車證沒有警察標記，而且戈爾登穿西裝戴領帶而不穿警服，便反問：「你是誰？」戈爾登不予正面回答。布萊恩一看是個冒牌警察，便拿出相機要照相，戈爾登則將擋陽板撥過來擋臉。他的司機乘機開車溜走。
布萊恩繼續踩著自行車向西南而去，遇到戈爾登的車停在紅綠燈前，這回他拍了照，那輛車闖紅燈左拐跑掉了。布萊恩拐進第四大道，又在紅綠燈前看見那輛車，逼得它再闖紅燈逃跑。這一路，布萊恩從十幾街騎到了34街，靠近目的地時，又一次看見戈爾登的車，逼得他再次逃跑。真是冤家路窄。
布萊恩一路上拍了幾張照片，終於拍下了參議員的臉，還有他的專車牌號。他連夜把照片上傳到推特網上，說這個冒充警察的人可能是個官員。當晚就有網友從參議員的推特上轉來一張他白天跟人合影的照片，衣服和領帶的顏色都一樣，臉是同一張。布萊恩才知道這一路是在和參議員玩貓抓老鼠的遊戲。
然後，網友和記者開始挖戈爾登的老底。有人從市政府的檔案里挖出記錄，他那輛專用車被開了30幾次罰單，原因是闖紅燈，停在公共汽車停靠站，在校區超速，等等。至今還有3張罰單沒有付款。單單在校區超速一項，戈爾登就被開過10張罰單。布萊恩說：「像他那樣開車的人不配擁有駕照。」
曾有社區人士推動州政府多安裝攝像頭監督超速車，遭到戈爾登參議員反對。布萊恩知道後發表評論：「那些阻礙我們城市採取行動，制止危險司機的人，自己就是危險司機。」
還有，戈爾登在2005年曾經駕車將一個74歲的婦女撞昏迷，她5個月後死亡。此事以75萬美元賠款了結。戈爾登稱被撞人非法穿過馬路，沒被起訴。布萊恩不買賬：「他說那是意外事故。但是，如果我受傷躺在第三大道，我會不會是他的另一個意外？」
──2018年1月14日發表於《僑報》
從囚犯到學者
2016年底，密歇根大學著名歷史教授湯普森給幾所大學送出推薦信：「我非常榮幸地推薦米歇爾·瓊斯攻讀研究生項目。作為一個了解她的研究，並有機會在美國歷史學家學會上對她的論文進行評論的學者，我有信心她會取得博士學位，寫出高質量的博士論文。」教授繼續寫道：「米歇爾·瓊斯現在在印第安納女子監獄服刑……」。
米歇爾·瓊斯(右二）與導師考夫曼（左二）在監獄
米歇爾確實是一名囚犯。她在監獄裡修完正規大學的課程，取得了學士學位。2013年，她和其他囚犯在退休教授考夫曼指導下，著手研究監獄歷史。她所在的監獄是公認的美國第一間女子監獄，具有歷史意義，值得研究。
米歇爾收集了很多早期囚犯數據後，只發現一例妓女，時間在1897年。也就是說，自女子監獄1873年成立以來的前20幾年中，竟然沒有關押過一名妓女。米歇爾展現了一般人所沒有的研究素質，看到別人沒看到的地方。一般人只會盯著數據，她看到了數據中沒有的東西。
她問，如果女子監獄不關妓女，那麼，妓女到哪裡去了？這個問題又展現了她的研究能力——懂得問問題。問題問對了，等於一半的答案得到了。沒人能回答她的問題，沒有現成的答案，等於說她為自己找到了新的研究方向。
於是，她便提出一個假設，附近應當還有一座關押墮落女子的監獄。這又是非常符合邏輯的推理。按照這個思路，她們繼續收集資料，發現在印第安納女子監獄成立前5個月，一間天主教的管教所也成立了，它專門收容墮落的女子。
天主教管教所正式名稱叫做好牧人的姐妹，俗稱瑪德琳洗衣房。天主教認為瑪德琳是妓女（其實聖經記載她是耶穌的信徒），洗衣房是清洗污垢的地方，象徵清洗罪垢的地方。被管教的婦女要從事繁重的洗衣工作。
洗衣房是監獄嗎？被送進洗衣房的女子都是被法庭判決送進來的，喪失人身自由，關在高牆之內，強制與外界隔絕，犯規會受到嚴厲懲罰。所以，這些女子是不叫囚犯的囚犯，洗衣房是不叫監獄的監獄。米歇爾和同伴推翻了以前的定論，證明印第安納女子監獄不是美國第一間女子監獄。她們發現至少有15間瑪德琳洗衣房在印第安納女子監獄之前建立。
米歇爾和一個獄友將研究成果寫成論文，題為《瑪德琳洗衣房：美國最早的女子監獄》，發表於2014年的《印第安納社會科學院報》。她們的發現改寫了美國歷史，因而獲得印第安納歷史學會學術獎。她們說：「這個發現有什麼意義？它的意義不僅在於歷史紀錄，而且超越歷史記錄。」她們說，早期的女囚犯在洗衣房和印第安納女子監獄都受到虐待，這種現象到現在還沒有斷絕。因此，在現實中重演的歷史，有必要重溫。
米歇爾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刑期從50年減到20年。她申請讀研，目標是哈佛大學美國研究系。鑒於她做出了突破性的研究成果，系裡決定錄取她，並提供全額資助。但是，有兩個教授對她的過去持保留意見，將意見反饋給了哈佛高層。米歇爾14歲懷孕，15歲生下一個有殘疾的兒子。她受過遺棄和虐待，也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兒子，導致死亡。哈佛高層出面否決，不錄取她了。
哈佛不要米歇爾，但是有好幾所大學要。2017年秋天，她出獄兩天後，到紐約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了。
——2017年11月19發表於《僑報》
兼職模特
薩曼莎是個內衣模特，她把在世界各地拍的照片傳上Instagram網站，引來十幾萬粉絲圍觀。不同的是照片的背景，紐約川普塔，米蘭大教堂，洛杉磯街心，悉尼歌劇院，巴里度假勝地，不變的是那身材。她不但身材撩人，而且敢於暴露。不能自持的粉絲尖叫：「太性感了！」「太火爆了！」有人甚至語無倫次：「美麗的臉蛋美麗的眼睛美麗的嘴唇！」
模特薩曼莎
她喜歡在每張照片下附上一句話：「她繼續在風中旋轉，她知道風會把她推向他。」有時一句曖昧：「你那別人不能到達的一側，是我渴望的地方。」有時半推半拒：「我倆可能是油和水，我們在一起是個錯誤。」有時來一句表白：「當我把你釋放時，我會把愛無條件撒向你。」再來一句直白：「把我帶走吧。」只是，文字太蒼白，粉絲們只張大嘴巴直盯著那惹火的身材，管你什麼情調不情調。偶爾才有人出來講句比較得體的話：「你是個很美的女人，誰能得到你的愛就太幸運了。」
在一片讚歎聲中，有人出來警告了：「別看她性感，她能一腳把你踢翻。」另一位更直接揭了老底：「她一邊當警察，一邊當模特。」
警察薩曼莎
薩曼莎真是個警察。她出生於多明尼加，5歲時來美，母親在工廠做工，養育了她們姐妹兩人。她上完大學後繼續深造，取得工商管理碩士學位，但沒到金融領域去掙錢，而是從2010年開始在紐約長島當警察。3年後，朋友介紹她到一家內衣和泳裝公司當模特。於是，她白天在街頭巡邏，晚上到台上走貓步。
警察可以兼職當模特嗎？她說，男警察同事可以兼職當電工、管道工，所以她當模特沒問題。人家當電工、管道工是悄悄地干私活，她可是在網上曬那些令人血脈賁張的照片啊。她也有理由，不愛看閉上眼睛不就得了？問題是，誰見到那些照片會閉上眼睛啊？警察局不來管她，除非真的惹上粉絲要死要活來纏她，影響了工作。
想纏她的粉絲多著呢，他們跟在她的照片下發言：「我收到一張逮捕證。」「把我銬上。」「難怪紐約安全了，罪犯們都自願投案了，連我不犯罪都願意被她抓啊。」有人甚至連行動計劃都安排了：「我要從舊金山飛到紐約，找到你的巡邏區，讓你逮捕。哇噻，蹲一夜牢值得啊！」
幸虧還沒有人從舊金山飛到紐約來纏她，她不用對粉絲掏出手銬。她銬的是真的嫌疑犯。她認為，女警察可以降低被捕者的對抗情緒。不知道這個道理是不是適用於所有女警察，她至少有許多女警察所沒有的魅力。執行公務時，她把長頭髮紮起來藏到警帽里，把火爆的身材裹在警服里，仍然關不住滿園春色。「我總是輕而易舉地銬男人，他們都不願意和我對抗。」她說。
有一次，她追捕一個打老婆並且威脅要殺警察的人，那人看見她就跑不動了，乖乖伸出手來讓她銬上，一臉期盼：「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警察！咱倆來個約會怎樣？」
──2017年3月12日發表於《僑報》
拯救兒子
2015年1月10日，59歲的喬治·皮克靈到德克薩斯州湯博爾醫療中心探望癲癇發作的兒子。他被告知，27歲的兒子基本上是腦死亡了，生命維持系統很快就要撤掉了，醫院正準備收割他的器官用作移植。喬治情急之下，仗著酒力拔出手槍，命令所有的人離開病房，他要和兒子單獨在一起。如果兒子死了，他也不想活。
喬治·皮克靈和病床上的兒子
他在病房裡祈禱，並和兒子談話，指望奇蹟發生。槍被另一個兒子拿走，但喬治謊稱他還有第二把槍，所以沒人敢輕易去打擾他。特種警察部隊趕來，在外面將他包圍起來。
他輕輕呼喚兒子的小名：「喬吉，你能聽到我的話就捏我的手。」他感覺到兒子果然捏了他的手。他後來回憶道：「他捏了我的手四次。真是奇蹟！我知道兒子並沒有腦死亡。我是父親，我能感受到別人不能感受到的東西。」兒子以前也在死亡邊緣掙扎過，喬治覺得他需要三四個小時才能確定兒子是死是活。
在僵持4小時後，他終於斷定兒子並沒有死，才向警察投降。兒子果然在那天晚上從昏迷中醒過來。他翻過身來，對坐在旁邊的繼母說：「媽，我愛你。」
醫院發表了一則聲明：「醫生用醫學知識和經驗制定病人醫護計劃，他們每天都在拯救生命。當病情惡化，病人無法參與治療時，合適的替代決策者有權決定是否實施醫生建議的治療計劃。但是，這個決定不得危及其他病人或醫護人員。」
這份聲明表明，醫院這種地方，哪能允許家屬拔槍撒野？但醫院拒絕解釋為什麼對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急著下死亡結論，準備收割器官。
喬治表示：「我不後悔。我從來沒想要傷害任何人。」他被關了77天後放出來，但被禁止和兒子接觸。他還得上法庭受審。在被關禁期間，他和教會接觸，被感化皈依了耶穌基督，出來後接受洗禮。兒子喬吉也受了洗禮。因為兒子受洗，他和兒子接觸，因違禁又被抓起來。他被判刑11個月，到了12月份才出獄。
對於醫院，他不想指責。而且，自從他皈依耶穌後，對生命已經有了不同的認識。「他（兒子）說不定真的腦死亡了。是上帝救了他吧？如果是這樣，醫院沒有失職，而是奇蹟發生了。」
他們一家子團圓過聖誕節，包括兒子在內。喬治覺得，要麼是因為上帝的恩賜，要麼是因為他那天的極端行為，才讓兒子活下來。看著兒子，喬治認為這趟牢坐得光榮，自豪。他的極端行為是出於愛，他這樣認為，兒子也這樣認為。
──2016年4月3日發表於《僑報》
本期責編：唐簡 Jane 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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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蔡維忠，理科博士，哈佛大學博士後，新葯研發專家，跨行寫作，現為美國《僑報》《北京晚報》專欄作家，散文作品發表於《散文》《光明日報》等報刊雜誌，著有對聯藝術專著《動人兩行字》和隨筆集《美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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