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樂寺 極樂世界的倒影
文/王小痴
天堂的模樣
年少時在文摘類雜誌里讀到過一則描繪天堂模樣的短文。
大意是上帝帶人去參觀天堂與地獄。地獄裡的人坐在一大盆食物面前,每個人拿著一個超級長柄的勺子,往自己嘴巴里喂吃的,因為勺柄太長,每個人都沒能夠吃到東西。而天堂呢,還是一群人圍坐在大盆子面前,用長柄勺吃飯。不同的是,天堂里的人把勺子里的東西喂進別人的嘴裡,於是每個人都吃到了。
這樣的雞湯文章一如許多託名佛教的心靈美文一樣,都不是經書里原來的意思。
幾乎所有宗教,都白紙黑字的描繪過天堂的模樣。
很遺憾的是,宗教世界裡的天堂,並沒有後人添加進去的崇高教義與無上美德,而是落在了物質的實處——金碧輝煌得很。
《聖經》里的天堂是這樣的:「牆是碧玉造的。城是精金的,如同明凈的玻璃。城牆的根基是用各樣寶石修飾的。第一根基是碧玉。第二是藍寶石。第三是綠瑪瑙。第四是綠寶石。第五是紅瑪瑙。第六是紅寶石。第七是黃璧璽。第八是水蒼玉。第九是紅璧璽。第十是翡翠。第十一是紫瑪瑙。第十二是紫晶。十二個門是十二顆珍珠。每門是一顆珍珠。城內的街道是精金,好像明透的玻璃。」
《阿彌陀經》里的西方極樂世界是這樣的:「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
正如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人卻都是相似的。
儘管人世間有各式各樣的受苦受難,天堂與極樂世界卻都採用了差不多同款的超豪華裝修。
除了用全世界從古到今的硬通貨幣黃金鋪地,各色各類稀有寶石更是無處不在,目之所及,堆滿了人世間精貴的物件——這樣的好地方,想想都讓人垂涎欲滴。
用今天的現代思維來看,經書里不厭其煩堆砌的奇珍異寶的行為,似乎遠離了宗教形而上的精神層面,顯得太過物質、太過爆發戶氣質,讓人難免覺得:上帝和佛祖,好像也很俗氣嘛~~~
耶穌說:「我對你們說地上的事,你們尚且不信;若說天上的事,如何能信呢?」
在兩千多年前,在物質與文明都還匱乏的古代社會,宗教領袖面對的是饑寒交迫的底層信眾,與其不合時宜的宣講道德的完善與靈魂的升華,不如描繪一個堆金積玉的物質世界來得吸引人。
為了讓更多信眾相信,佛教里的極樂世界被畫匠門畫在了寺院與佛窟的牆壁上。教理教義太過艱深繁複,經變畫則是寓教於樂的方便法門。
無論是在敦煌壁畫大量的經變畫里,還是在大都會博物館裡展出的山西洪洞縣廣勝寺壁畫上,無論是唐代還是在明代,地域的橫軸與時間的縱軸上,都反覆出現著當時人們想像中的佛國世界。
在各種經書里反覆講述的佛國,在不同地理位置上被重複描繪的佛國,都有著同一個藍本。不同經書衍生出來的《彌勒經變》《藥師經變》《凈土經變》,在世人看來都沒有太大差別。
畫里高牆護衛的佛國世界有著異曲同工的相似:草木蔥蘢奇花異獸,亭台樓閣水榭環繞,其間仙人奏樂天女散花菩薩起舞,珍寶美食用之不竭。在有著「七重欄循,七重羅網,七重行樹」圍護的極樂國,不用受苦只有無盡的享樂。
而這樣的極樂世界,顯現的卻是人間繁華富貴的倒影。匠人能夠想得到的奢靡場景,不過就是當時宮廷生活的濃縮。
多少樓颱風雨中
我在北方最美的秋日天氣,踏進獨樂寺,像是一腳邁進了雕樑畫棟的敦煌壁畫,又像是踏入了一首意味綿長的宋詞。
如果是當年敦煌佛窟里祈福的信徒站在獨樂寺的面前,定會以為是到了他們日夜祈盼的佛國凈土。
梁思成說:「觀音閣及山門最大之特徵,而在形制上最重要之點,則為其與敦煌壁畫中所見唐代建築之相似也。壁畫所見殿閣,或單層或重層,檐出如翼,斗拱雄大。……熟悉敦煌壁畫中凈土圖(第二十三圖)者,若驟見此閣,必疑身之已入西方極樂世界矣。」
如果站在獨樂寺觀音閣面前的人換作是南唐後主李煜呢?
他定然不會對眼前所見有任何訝異,對他來說,這裡不過是他宮廷的一角,是他登高賦詩的樓台翻版罷了。
在唐宋之交的五代十國里,李煜大概是上天給這個亂世的最大恩賜。他留下了超越時代的詞句,讓後人吟詠至今。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登樓澄懷與臨風隕淚,是從那之後整個宋代最流行的文藝姿勢。大大小小的文人,都要到地標建築的樓閣上依欄賦詩,憶古撫今。
而歲月摧枯拉朽,宋詞里出現了無數次的樓台與闌干,而今能夠在地面上尋著的,僅剩下四坐,獨樂寺的觀音閣,便是其中之一。
被梁思成喻為「國之瑰寶」的薊縣獨樂寺山門與觀音閣,是歷史上「燕雲十六州」地界內重要的古建築留存,皆建於遼聖宗統和二年(公元984年),距離唐朝結束七十七年,距離北宋開國二十四年。
用梁思成的話來說就是:該建築上承唐代遺風,下啟宋式營造,是研究唐宋建築演變史的重要資料。
撇開承上啟下的建築藝術,把獨樂寺放在歷史時間的縱軸里,公元984年,是一個怎樣的時間節點呢?
就在觀音閣修建的前一年,公元983年,北宋最強大的敵人遼國,正式由遼聖宗的母親蕭綽掌權。
這位被冊封為「承天皇太后」的女人,正當三十齣頭的壯年,而後她將成為北宋邊關將士的惡夢。
而她的名字,將會在往後的世世代代里與楊家將們挾裹在一起,成為平劇戲曲小說里的常見故事,她是家喻戶曉卻又永難翻身的大反派。
一輩子殺伐果斷的蕭太后,大概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披掛上陣與宋兵宋將在沙場上真刀真槍的短兵相接,會演變成戲台上的唱念做打的花拳繡腿。
惡仗在戲台上永遠都打不停歇,遼宋兩國實際上卻是為了減少兵戈,用「澶淵之盟」換取幾十年的太平日子。
觀音閣修建之時,那邊廂的宋朝,正由宋太宗趙光義當朝。
這個「燭影斧聲」里從兄長手中得權的皇帝,雖在位不過二十幾年,也沒打多少勝丈,卻開啟了兩宋文化治國的風氣。
他在太平興國年間下詔編纂了包羅萬象的類書《太平御覽》與小說總集《太平廣記》。
趙光義大興佛事。太平興國五年(980年),敕令重修五台山的十所佛寺,並鑄造金銅文殊像,安置於真容院。同年,他又詔令重建峨嵋山多處寺院,鑄造普賢菩薩銅像一尊,重達六十二噸,供奉於白水寺,也就是現在的萬年寺。
觀音閣的修建,多少帶有競爭意味。
在世人最大最高最強的「最」字攀比心裡,獨樂寺觀音閣里的高達十六米的泥塑十一面觀音,至今依舊是我國最高的古代泥塑。而觀音閣本身,則是最古老的木結構高層樓閣建築。
作為集政治軍事生活功能為一體的皇宮建築,對尋常百姓來說只可遠觀,而與皇宮建築形制相仿的宗教建築,則是平民可以觀瞻禮拜參與其中豪華場所。
中國御敕修建的皇家寺院以及寺院定期舉辦的廟會,與西方教堂與廣場一樣,有著合法公共活動空間的意味。
而對於依附於土地生活的地區性的鄉鄰來說,輝煌的廟宇與靈驗的佛像,都是他們地域自豪感的重要來源。
觀音閣建成之初,定然是七里八鄉奔走相告的盛事,而登樓眺遠,定是與廟會裡燒香供佛一樣絡繹不絕的景觀。
穿越千年的目光
宮城建築在政治更迭里被一代又一代的新君破壞殆盡。
項羽一把火起了個壞頭,他不僅燒掉了整個秦朝,也燒掉了而後世代的皇宮。
所幸的是宗教建築還得以存世,以讓後人窺見當時皇宮奢靡的邊角料。
政治軍事上都是強硬派的遼國,打得北宋落花流水,卻在文化上唯宋朝馬首是瞻。小到吃穿用度,大到宮城建築,遼國都以中原文化為標榜。
然而獨樂寺觀音閣與山門殿,卻並沒受到多少宋朝的影響,更多的保留了唐代的雄渾大氣。
梁思成說:「以年月論,距唐末尚近……且地處邊境,在地理上與中原較隔絕。……觀音閣再建之時,中原建築若已有新變動之發生,在薊北未必受其影響,而保存唐代特徵亦比較多。」
山門殿雖面闊三間,但氣勢卻不小,比明清時期的五開間建築更顯闊大。
山門屋頂正脊上的「鴟吻」更是唐宋建築過渡期的交替樣式。
古建築屋脊上裝鴟尾,本是古代巫術里的厭勝之法。《漢紀》里說:「越巫言海中有魚虯,尾似鴟,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於屋,以厭火祥。」
這個用於防火的心理措施,卻在後世的建築演變中走了樣。唐代向內捲曲的魚尾巴裝飾在敦煌壁畫與建築實物上出現,而到了宋代,魚尾巴狀的「鴟尾」,變成了由龍頭含住整個正脊兩端的「鴟吻」,尾巴也往外反卷。
獨樂寺山門殿上的「鴟吻」,下半截是新式的龍頭,上半截卻是舊式的魚尾,半新半舊的跨在時代的兩邊,是建築樣式「進化」的活化石。
對於梁思成來說,獨樂寺是開啟他解讀《營造法式》這本天書的鑰匙。
這本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宋代建築準則書,因為得到了觀音閣與山門殿的實物印證,讓他讀懂了中國建築的源頭,從而在本質上掌握了判定中國建築年代的方法,使得落後於日本多年的中國古代建築研究有的質的飛躍,形成趕超之勢。
那是1932年,舊中國放在整個世界史里積弱貧病、內憂外患的年代。日本正在中國的東邊虎視眈眈,日本的漢學研究也已經把中國遠拋在後。
林徽因在信中寫到與梁思成的建築發現,提到在建築研究領域上對日本日的趕超,大有揚眉吐氣之感。
對於普通信眾來說,獨樂寺獨具一格的雕塑意義與繼往開來的建築意義都融匯成最簡單的宗教朝拜體驗。
從正對山門殿那一刻起,信眾就被包圍在無比神聖的宗教氛圍之中。
山門殿左右各立一尊天王塑像,俗稱哼哈二將。兩尊塑像的身體都略微前傾,從他們的目光與表情上可以想見當年大內侍衛的兇狠警惕。
二將的目光落在同一個點上,而這個交匯點上地面的石頭,已經被信眾們經年累月的磕頭跪拜摩出了凹槽的痕迹。
當俯首磕頭的信徒抬頭往前看的那一瞬間,他的目光恰好可以看到正前方觀音閣樓上敞開的窗戶,而窗戶的高度,又正好處於十一面觀音眼睛的位置。
這是多麼收攝人心的開場。
進入山門殿內,觀音閣觸目可及,山門殿的門框,形成了相機取景器的效果,觀音閣在人眼裡自動形成一幅帶著黑暗邊框的畫。
這幅畫中的觀音閣就矗立於對面寬大的高台上。
台階,在宮廷建築里象徵著權力,在宗教建築里卻體現著崇高。無論是低頭看腳下,還是抬頭看眼前,都讓人不由自主覺得自身渺小卑微。
進入觀音閣內,室外的敞亮頓時被幽閉高深的建築籠罩,而十六米高的觀音就近在身前——那是一種巨大的逼迫感。
等到眼睛適應環境的暗度,觀音的細節開始凸顯,即使不是信眾,也會忍不住繞其一周看個究竟。
觀音立於中庭,兩旁侍立脅侍菩薩,均與閣同建,尚存唐代遺風。
觀音的手勢為宗教里專用的法印,其木製有種經年的光滑潤澤,雖好看,卻因其體量巨大,很難讓人用「優美」二字形容。頂層明間洞開的門扉正對觀音面部,光亮照在觀音的臉上,而觀音的表情卻並不讓人覺得可親,只是威嚴和肅穆。而要看清觀音的眼睛,非得把頭揚到極處——她目光遼遠,並不與世人仰望的目光相接。
這樣巨大又神聖的震懾感在四壁的牆面上得到緩和,繪於明代的羅漢壁畫用故事性的場景和明麗豐富的色彩緩和了正殿的緊張感。
沿西側門邊陡窄的樓梯通往觀音閣上部,可見外觀為兩層的觀音閣實際含一暗層。「僅有一小門可通向環繞中庭的一圈狹窄走廊。繞行一周,可在幽暗中欣賞觀音像之衣裙及手部姿態細節。」
「通過幽暗的夾層繼續往上,到達豁然光亮的頂層。頂層的中庭空間被巧妙設計成狹長的六角形與暗層的長方形構成微妙的變化,增加了空間趣味性。」
觀音閣之前的所有鋪陳都只為迎接這最後的一刻。
當信眾在觀音像等高的位置觀看她巨大的頭像,在正面與她的巨大又空無目光撞個正著。
觀音似乎在看,卻又沒看。
觀者猶疑的邁出狹窄的殿內,去到外面的廊下,於欄杆處小立,觸目所及,城市一如千年前的模樣。
遙想千年前,周遭的鄉里,在每逢初一十五的廟會裡從八方趕來,在這裡登高極目。
放眼望去,四處皆是低矮的灰色平房,正對面的白塔頂尖,才是觀音目光的落處。
無論是遠處風雲變遷的歷史,還是近處層樓下熙來攘往的香客,都不曾落進觀音的眼裡,她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默遙望。
2018/1/2816點21分
碎碎念
之前寫《地獄與餓鬼》,把獨樂寺的資料從網上直接下載下來附在文後,簡單粗暴。
現在重新寫過,但願不是狗尾續貂。
沒能登樓,好遺憾啊。
登樓的部分都是引用自《營造天書》。
賞杯星巴克醒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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