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女詩人，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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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玄機：由懼生怖的道觀魅影

蕭樹

很多人知道魚玄機並不是因為她的詩，更沒讀過她的詩。

她的詩寫得真好。唐代四大才女，就算再加上後蜀的花蕊夫人，她往中間一站，沒有人敢大聲說高她一頭。

說她的詩離不開她的人。這個苦命的孩子，不僅苦在幼失怙恃，很早就沒了父愛，更苦在小小年紀就與詩歌撞了個滿懷。有時會痴痴地替她想，如果沒有詩歌，即使她還是那麼苦命，至少，不會活得那麼苦！

魚玄機本名魚幼薇，大詩人溫庭筠聽說她小小年紀就詩才卓絕，便慕名探訪，以「臨江柳」出題試之，魚幼薇提筆便是一串驚艷——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

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賦得江邊柳》

這詩一出來就把大才子「溫八叉」溫庭筠給愣了，看著眼前豆蔻般的少女，他不知該喊她「天才」還是「奇才」。

至今仍有不少人寫文章發博客，認為十三歲的少女不可能寫出這樣有深度的詩來。

是呀，剛剛十三歲，怎麼能抓住「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這樣的亮點，又怎麼會有「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呢？

必須指出的是，這些文人看錯了！這樣的詩，對別人不可能，但對魚幼薇卻一定能！這時的魚幼薇雖未涉人事，但遍嘗苦澀和艱難。

不是天資讓她早慧，而是苦難讓她早熟。

觸動溫庭筠的，是這個正在蒙受苦難的女孩，雖然心裡多有苦澀，但更多的還是情懷，以及敏銳。

他決定為唐詩發掘這個奇才，他要打開這個孩子的心門，為她注入更多更好的情懷和詩意，讓她學會感受、捕捉和表達，讓她的性靈在詩的浸漬下，比珍珠還要玲瓏和剔透。她既高雅又明艷，才色雙絕，只用生命歌唱，猶如大唐詩國的一隻鳳凰。

溫庭筠成功了。

他親手調教出來的魚幼薇，一手好詩驚艷長安，冠蓋釵裙，而及笄之年的魚幼薇，這時早已亭亭玉立，明艷不可方物。

但溫庭筠沒想到的是，魚幼薇除了詩歌和性靈，她還得活著，呼吸吞納，還得是人間煙火。

更要命的是，豆蔻年華的魚幼薇，竟然愛上了開啟自己情懷和性命的老師。

而溫庭筠比她整整大了三十四歲，又老又丑，人稱「溫鍾馗」。

但溫庭筠這個人，除了詩寫得好，其實沒什麼本事，不僅官場上玩不轉，還經常被欺負。沒本事的男人沒擔待，他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把握，又怎麼敢擔起才色雙絕的魚幼薇的一生！

魚幼薇一心想著一朵紅花映碧水，溫庭筠卻腳底上偷偷抹油，用上了三十六計中的最上計——逃！

但溫庭筠人逃走了，魚幼薇的心也追了過來，她不斷地為溫庭筠寫詩，寄詩——

苦思搜詩燈下吟，

不眠長夜怕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起，

透幌紗窗惜月沈。

疏散未閑終遂願，

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棲莫定梧桐處，

暮雀啾啾空繞林。

——《冬夜寄溫飛卿》

真是相思入骨啊！溫庭筠一邊感動，一邊在心裡暗暗叫苦。這個老混蛋偏偏沒想，他靠賣詩文賺了很多錢，還不斷地寫傳奇小說賺了更多的錢，他是有能力養活魚幼薇的。但自私的老男人只想到自己賺的錢很辛苦，根本不想魚幼薇的感情很珍稀。

這時，狀元李億出場了。他先是在朝廷發皇榜的地方看到了魚幼薇題的詩——

雲峰滿目放春晴，

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

舉頭空羨榜中名。

——《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

這首詩魚幼薇寫惆悵，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與這些榜上有名的文人在考場上一較高下。

後來，又在溫庭筠家看到這樣一首詩——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樓上新妝待夜， 閨中獨坐含情。

芙蓉月下魚戲，螮蝀天邊雀聲。

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寓言》

「螮蝀」是彩虹的另一種說法。詩中的惆悵正脈脈含情，猶如艷幟高張，才華灼人。李億問到作者又是魚幼薇後，不禁兩眼發光，再三懇求溫庭筠帶路。溫庭筠想，這李億是新科狀元，又出身江陵望族，官宦之後，將魚幼薇托負給李億，不僅魚幼薇終身有托，自己也少了很多麻煩。

不知溫庭筠如何苦口婆心忽悠魚幼薇，反正魚幼薇真的接納了李億，雖是小妾，但處得很不錯。李億回江陵接家眷，魚幼薇瞞著他一路尾隨，動人的詩跟著也到了——

楓葉千枝復萬枝，

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

日夜東流無歇時。

——《江陵愁望寄子安》

好一個「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此時的魚幼薇，在心中非常鄭重地為李億留好了位置，對李億滿滿的不只是期望，更是把人生寄託於他了。

但是，準備伏低做小的魚幼薇迎來的不是李億的正室，而是一頭怒張血盆大口的母老虎，一見魚幼薇，母老虎二話不說，喝令身邊侍女，把魚幼薇按在地上用藤條痛打一頓。

原來，這母老虎娘家有人，靠山硬實，李億不僅惹不起，還得小心侍候著不敢絲毫怠慢。在母老虎威逼之下，李億隻好把魚幼薇送到曲江一帶的咸宜觀出家，觀主一清師太為魚幼薇取道號「玄機」，從此被人稱作魚玄機。

李億許諾三年為期，到時風風光光地把她迎進李家，魚玄機很是相信，一顆芳心全系在李億身上，就像前不久她偷偷跑到江陵，隔著漢江遙思李億——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憶空吟。

鴛鴦暖卧沙浦，鸂鶒閑飛橘林。

煙里歌聲隱隱，渡頭月色沉沉。

含情咫尺千里，況聽家家遠砧。

——《隔漢江寄子安》

詩里用的是鴛鴦和鸂鶒，一門心思要和李億雙宿雙飛，幻想著像妻子一樣為李億洗衣服，居家過日子。纏綿緋惻之餘，揉入了滿滿的凄婉。

這痴心吃到的卻是苦果。兩年不到，李億招呼都不打，撇下魚玄機，帶著母老虎去揚州當官去了。魚玄機得知，一片天頓時塌陷下來——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贈鄰女》

又是一個痴心女子負心漢！

魚玄機不僅不恨這個「王昌」，其實還心存僥倖，盼著他逃脫母老虎牢籠，再回自己身邊。但苦盼之下，只有一次比一次更甚的失望和絕望。

晚唐時期，道教盛行，道觀四布，很多道觀成為遊覽勝地，甚至成為社交場所，一些頗有姿色的女道士儼然成為交際花，有些上層社會的女子為擺脫孤獨，也會以出身為名側身道觀，藉此獲得自由。

但咸宜觀由於一清師太持身方正，一直清靜。但不久一清師太去世，咸宜觀只剩魚玄機孤身一人，除了孤獨，更可怕的是生無所依的恐懼，更何況她還是二十不到的大好年華。當她不能依託任何男人，唯有放開自己。

「魚玄機詩文候教」的招牌掛出後，長安為之轟動，從達官貴人到文人雅士，趨之若鶩，魚玄機並非來者不拒，能入她青眼的，也得是男人中的精英，即使這些男人都是過客，但也是她片刻的依託，即使只是片刻，她也用心、用情、甚至用生命來感知和呼應。所以，這些生命中的匆匆過客，在她的詩中，個個都有情有義。

八座鎮雄軍，歌謠滿路新。

汾川三月雨，晉水百花春。

囹圄長空鎖，干戈久覆塵。

儒僧觀子夜，羈客醉紅茵。

筆硯行隨手，詩書坐繞身。

小材多顧盼，得作食魚人。

——《寄劉尚書》

不知這劉尚書是何方神聖，竟得魚玄機如許讚美，還一個勁盼他多顧盼，多做「食魚人」。如果此人只是一個貪歡流連的恩客，魚玄機又何必彬彬如此。

今日喜時聞喜鵲，

昨宵燈下拜燈花。

焚香出戶迎潘岳，

不羨牽牛織女家。

——《迎李近仁員外》

這首詩就像戲中的唱詞，又像是一首情詩，看得出魚玄同如此鄭重，沒有絲毫的馬虎粗率。只是末句「牽牛織女」言，顯露了不能長相廝守的苦澀。

而在笑語嫣然的背後，魚玄天內心的愁，卻一天天積累著，一天天在放大——

自嘆多情是足愁，

況當風月滿庭秋。

洞房偏與更聲近，

夜夜燈前欲白頭。

——《秋怨》

原來她的內心深處，一直都有著強烈的期待：與眼前的男人相約白頭。

可悲的是，沒有一個男人可以與她相約白頭，所以面對更深夜長時的每一個男人，她都希望能與他相約白頭。

越是有這樣的期望，越是換來絕望的結果。她內心的恐懼，越來越強烈，像張開獠牙的巨獸，不斷地撕扯著她的內心。

所以，當她滿懷期待的樂師陳韙竟然與自己的侍女綠翹私通，魚玄機積滿恐懼的心突然暴裂、崩潰，變成無可約束的猙獰。

這個猙獰背後，還有深深的仇恨，因為她的幸福，是被其他女人野蠻地奪去的，她痛恨再有人搶奪她的幸福，更不能容忍地位卑下的侍女這樣做，在仇恨和恐懼的裹脅下，她像一頭髮瘋的母狼，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發瘋似地毆打綠翹，直到活活打死。

按照唐朝律法，主人打死僕人，罪不至死，最多一年徒刑或流放，但主審案件的官員裴澄是有名的酷吏，此前數次前往咸宜觀，都被魚玄機拒之門外，逮住這個機會，他小題大做，添油加醋，將魚玄機定成死罪，並由唐懿宗欽定斬首。

如此傑出的女詩人，竟落如此下場，死時才二十六歲，可悲可嘆！

作為昂藏男子，溫庭筠寫詩，極盡婉約柔媚，多少有些惺惺作態，而他的弟子魚玄機，每一首詩，都是用生命在吟唱。發自肺腑，自抒情懷，真摯、熱切，入人心脾。

兩百多年後，南宋名妓嚴蕊，同樣面對死刑威逼，當場以一闕《卜運算元》自況——

不是愛風塵，

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

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

莫問奴歸處。

這闕詞用在魚玄機身上，竟是分外貼切。對她而言，照樣「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而結局於她而言，同樣是「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 END -

編輯：江心語

圖片：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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