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蜜棗:紅樓小語之二十一
紅樓小語之二十一
小蜜棗
紛紛揚揚的大雪,又下了一整天。我看著雪,想起了賞雪的一個老年婦女——賈母。
賈母最愛的寶玉有名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到女兒,我便清爽,我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他還有名言,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話雖不厚道,在《紅樓夢》里倒是真的。女人比男人好,年輕姑娘比老婦人好。未出嫁的女孩兒靈秀,已婚女子不管如何,都沾染了世故。王夫人邢夫人這一干人等,枯索得緊無趣得緊。趙姨娘的討嫌,就更不用說了。老年婦女,比如那些嬤嬤們,則各有各的討厭。
在老年婦女里,賈母是個例外,曹雪芹用文字,描畫出了她超越年齡和身份的靈性。七十多歲的她,比王夫人邢夫人都鮮活多了。
《紅樓夢》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這一場風花雪月,原說本是青年的專場。
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來了。她贊「好俊梅花」。她說:「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去了。」她看四麵粉妝銀砌,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評價這景緻,連她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也不能這樣好。能夠用審美的眼光,來打量身邊的景物,能夠用審美的眼光,來過好每一個日子,是賈母和王夫人邢夫人的區別。
賈母帶劉姥姥游大觀園時,見瀟湘館的窗紗顏色舊了,立即說:「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賈母做主,從雨過天晴、秋香色、松綠、銀紅四色「軟煙羅」中選了銀紅色,這霞影紗薄如蟬翼,映著瀟湘館的參差竹影,詩情可不就來了!
賈母讓鳳姐把戲台「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賈母聽笛子,卻是叫人「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賈母叫芳官唱《尋夢》,也是特地叮囑:「只提琴與管蕭合,笙笛一概不用」……
你若簡單以為賈母身邊的都是「穿紅著綠的小丫頭」就誤以為她始終是老太太的熱鬧眼光,就不準確了。以上足見,賈母的審美功力深厚。
再次把話題拉回屋內陳設。王夫人住處是這樣的,「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汝窯美人觚……其餘陳設,自不必細說。」我在閱讀時,讀得也覺無趣,曹公說的「不必細說」,其實就是沒什麼好說的,就是最通行的家居版本。王夫人幾乎在所有事情上,都力圖消滅帶有個人審美情趣的色彩。她喜歡「笨笨的」襲人,賈母評價襲人是「沒嘴的葫蘆」。她怒罵晴雯:「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子給誰看?」賈母卻說「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她(晴雯)」。賈母叫王熙鳳「鳳辣子」,叫黛玉「小冤家」。賈母喜歡的,都是有靈性的美物。
王夫人們普遍認為美人是紅顏禍水,美物令人喪志。如果男女能「同仇敵愾」倒是也好,滑稽諷刺在,人過中年,男人發現這日子也就這樣了,女人發現,這男人也就這樣了。那麼,接下來的日子,如何過到底?社會允許男人抱怨懷才不遇,倒未必允許女人抱怨遇人不淑,女人只能找出個假想敵來,比如王夫人和她眼中的狐狸精們斗,看上去大義凜然的,其實,這不過是她躲避空虛的避難所罷了。似乎通過這鬥爭,她所有的不如意,都能找到出口。有人說,這就是有些女人上了年紀會變成魚眼睛的緣故。她們在生命露出荒蕪的底色時,表面或內心就會變得歇斯底里,或是拚命抓錢,或是抓住別的什麼,刷刷存在感,屬於雖丑猶榮的路子。
王夫人活到賈母的年紀,活到賈母「老祖宗」的份上,依然會把晴雯作為妖艷的賤貨從大觀園趕出去的,因為她不會隔著水聽笛聲,也不會用好看的東西、看好看的人。
寶玉的偏激名言里,包含著變形的真理。我成不了珠玉,也盡量不奔著魚眼睛去。
2018年1月27日星期六大雪夜
PS:大雪還在下,圍著被子看閑書的感覺,真的很好,珍惜生活。前天遇到一健談女子聊天,讓我寫她的人生故事,世上苦人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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